一十五回

    普陀山的年味儿略有些寡淡。
    大概是因为门下弟子凡人少的缘故。
    亭台楼阁上新换的红灯笼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给普陀山添了不少颜色，金池带领着好些人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普陀山道场内焕然一新，大殿地板都被洗刷得像镜子一样反光。金池说今日是除夕，正是辞旧迎新的好日子。
    老话说，入乡随俗。
    我也为每个弟子都裁了新衣服，吩咐厨房办了一场团圆饭，煮了饺子和汤圆。也算是增进师门情感的一次团建。
    不管是不是凡人，座下的弟子都很开心，吃饭时候围坐在大圆桌上，脸上都是喜色。平日里大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时候也破了例，扯着嗓子的，喊喊叫叫的，整个场面十分热闹和谐，让我想到市井二字。
    唯独坐在我旁边的惠岸还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只顾着添菜吃饭。
    情绪是会传染的，一锅好汤里掉了个老鼠屎，汤就会毁了。惠岸又偏偏是个大弟子，即使没人说，也很容易让人发觉到惠岸的不对劲，何况他周身还有些低沉的气压。
    离惠岸最近的金池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凑到惠岸的身边，“大师兄，这么喜庆的日子，你板着个脸，多不吉利啊。有什么不高兴的，都要过去了，辞旧迎新，要开心欢乐才好。”
    正在思考要怎么礼貌而又不尴尬好好吃饭的惠岸，眉眼轻微地皱了皱，“金池，我没有不高兴。”
    金池是个很认死理的人，书上怎么说的就怎么做，规矩是怎么样会怎么样，自己认为是怎么样那八成是这样，从来不会有半点的马虎和敷衍。凡间总是把新年看得无比重要，因此有了各种各样的传统，比如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别干不吉利的事儿。看到惠岸这个位高权重的老鼠屎有些逆反传统的表现，金池，这个连挂灯笼都要纠结高度与角度统一的人，急得都没办法好好吃饭，从开宴到现在只吃了一个汤圆一个水饺还有一公分左右的筷子。
    没错，是筷子。
    生怕惠岸生气毁了热闹气氛，战战兢兢的可怜虫金池在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咬了一公分左右的筷子。
    咽了咽口水，金池继续道：“师兄，本来这种大喜的日子也不该说这些。只是我们凡间有这样的节日，你一向入乡随俗，也跟着我们这些小辈闹一闹，可是今年整个冬天今天又是最后一天，你都这样不悲不喜的，倒是让师弟们真心惶恐。若是你不喜欢热闹倒也明白，可是每一年的冬天都是你主持的年夜饭，你说今年怎么不一样了呢，是不是弟子今年没有办好差事。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件事情让大师兄不高兴了就是添置新衣服还有烟火时候弟子买得贵了一点，师兄您听我的这是有原因的，我佛一向慈悲为怀，凡间雪厚各种各样的生意……”
    最讨厌唠叨和啰嗦的惠岸抽了抽嘴角，就差呼之欲出的两个字闭嘴了。金池一旦认死理，较真的本事真的让人无奈，好听一点，这叫认真，难听一点，这叫钻牛角尖，我低头塞了个汤圆来掩饰藏不住的笑意。
    “金池。我真的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最近在想事情，过于纠结，所以不甚注意情绪罢了。”惠岸微笑着，搭了搭金池的肩膀，两只眼睛卖力地闪着亮晶晶的光。惠岸作为一个神仙，身量不比凡人长得快，金池为了配合他，还得刻意歪着腰，惠岸丝毫没有觉得尴尬，卖力演出，搞得我差点笑出声。
    “如此？”金池端详着惠岸的神情，觉得确实不像是不开心，只是心里总是感觉不对劲，还是不相信，“那师兄笑的不太像开心的样子啊。”
    本来就是被迫营业的老鼠屎惠岸面上一僵，唇角勾得更翘了，胳膊用力搭上了被激得面目扭曲的金池的肩膀，将金池揽至身边，叫道：“好师弟，真是头可断，血可流，金池可遇不可求。”
    这一叫不要紧，只是热闹的全场突然一下安静，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惠岸和金池，不知道谁起的头，一时间大家都鼓掌叫好了。
    “大师兄把我等当同生共死的兄弟看，也是我们之幸。这一杯酒，敬大师兄！”善济已经有些醺了，脸上粉扑扑的，加上他本来就年轻，倒是有些可爱。
    只是随口一说的惠岸默默地端起了酒杯，“各位师弟，真是客气了。”
    “这第二杯，敬师父。有道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善济不知道其他师兄弟怎么想的，总之我善济是一点都不后悔入师门！师父得才兼备，善济受益匪浅！来，大家都举杯！”
    被迫营业的惠岸抽了抽嘴角，也不大情缘地端起了酒杯。这一刻觉得我的脸皮也挺薄的，不大好意思笑了笑，斟满了酒，端起来与大家碰杯，“三界内，贫道不算是个好师父，有诸位弟子勤勉好学，也是为师之福。”
    酒杯碰撞在一起，一声声地，像是某种祈福仪式的奏乐。
    客气礼貌的仪式过了。又有人提议说要表演，众人连声叫好。一个个都使出了自己的看家绝技。斗法的，演杂耍的，还有唱歌的，都在殿前的空地上斗了起来，大家都有点上头，动作言语就变得颇为迟钝有趣。我亦是不善于饮酒，脸上有些火烧烧的，看到这样的场面开心至极。众人愈加兴奋，场面就越是热闹。
    晚宴吃喝得差不多了，都将阵地转向了长廊。长廊上挂着数条彩灯，各种形状，各种颜色，让人感觉赏心悦目。
    金池是众人中最清醒的那个，见时辰已到，到广场上点了事先准备好的烟火。数个烟火一起放，让本来就上头的人群更是沸腾。大朵大朵的烟花在空中接连燃放，点亮了寥寥夜空最美的景色，饶是惠岸这种再冷面的人，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突然有个弟子喝得多了，扬言要腾云上火树去摘花。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然到了烟花顶，被扶摇直上的烟火打了个正着。烟花爆炸，那弟子就傻叫着被打落而下。我赶紧施法想要接住那个弟子，有个身影却比我更快，抢在我面前接住了我弟子。落地了，大家忙上去看。
    被烧的这个人，正是善济。不曾想平日里这样规矩的善济，喝了酒居然是这样的一面。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善济的衣服被烧了好几个大洞，头发也被烧得变了形状，整个脸乌黑乌黑的，就只有两个眼珠子能看得清楚。
    “善济，可清醒了？”我强忍着笑意，端着架子问道。这样才显得我有师父的模样，教训起人来，也有几分气势。
    “弟子…弟子清醒了……”善济呆呆地看着我，才慢慢道。
    “那……”
    “善济，善济不是鹅！！呜呜呜！”善济突然呜呜咽咽地大哭大叫，连带着拳打脚踢地，抱着他的那个人嫌弃地一把将善济丢在地上。
    “你说什么？”不明所以的我和众人冒出了三个大大的问号。
    “那你是什么？”
    善济将眼睛转回了刚才救了他的那个人，吸了吸鼻子，换了两口气，哭道，“善济是驴！你偏要说我是鹅！呜鞥鹅、鹅儿、鞥鹅、鹅……”原来以为善济经过这样一炸应该醒了酒，没想到还是醉醺醺的。善济尽力地模仿着驴叫声，让众人都爆发了一阵笑声。不知道明天善济醒过来看到自己这个傻样子，要如何是好。
    “真是个呆子。”救了善济的人嗤笑了一声，这一声，突然让我感觉很熟悉。我抬头看向那人。
    这一处灯光昏暗，只看得那个人低着头，长发飘飘，在风中很有逍遥快活的范儿。那人的手指动了动，善济衣服上被火灼烧的破洞就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惠岸叫了几个侍从，一起将人拖回房里去休。
    善济被拖走了，那人慢慢地将头抬起来，定定地看着我，轻声道，“阿音，这样看着我，是不认识了吗？”
    金池重新点燃了烟火，烟花在空中绚烂开放，也将黑暗一点一点的照亮。各种颜色的烟火光将他的左半边脸的轮廓轻轻勾勒，染上他的脸，他的眉骨，他的鼻尖，他的唇峰，还有他的眼睛。
    我张了张嘴，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整个冬天，我都在想，假如孙悟空来，我要怎么和他说话，怎么向他道歉和感谢。这一刻，人在眼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孙悟空还是没有穿回他最爱的红色，而是依旧着那一身玄色衣服，是怕伤口裂开，血会染红衣服，换成玄色就看不见了。孙悟空抬手轻轻的将我被风吹乱的发丝勾至耳后，他的手指暖乎乎的。
    “这里风也不大，阿音的脸居然这样凉。”孙悟空蹙眉，“阿音怎么不说话，这性子可不像是你。”
    我呆呆地看着他，惠岸的话又一遍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着，良久，我道，“对不起……”
    孙悟空有些惊讶，“阿音说什么？”
    孙悟空的心底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是轻轻试探着，想要装傻。我感觉鼻尖有些酸，深吸了一口气，“惠岸都告诉我了，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孙悟空的喉头动了动，他伪装过很多面，却是又一次，被面前这个人揭开了。他应该高兴的，因为几万年来，他的心始终都是那一把钥匙，但是他居然有一点难过，“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惠岸把事情说重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偷下界，你会受牵连。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回天庭去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刑，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帮帮你，你把这些事情瞒着，是希望种种加在一起，能让我愧疚，愧疚到无法自拔吗？”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珠地将话说完。其实，我原来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问他，疼不疼痛不痛，后不后悔。
    孙悟空的笑意僵了僵，拢着头发的手慢慢放回了身侧，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他微微低着头，看着地板出神。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因为知道太多，你以后就会忘了。他想。
    孙悟空少见的沉默，让我感觉很慌张，手指不自觉的绞在一起，我不敢出声。
    “阿音，你相信我吗？”
    “……”
    “阿音总是让我帮着做事情，知道了阿音那么多事，阿音也不想着杀人灭口，阿音一定是相信我的。”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笑了，“没有人相信过我，包括我的师父。可是阿音相信我。因为信任值得我去付出。我是石猴，从小这样顽皮不恭，既是天性，也是有资本。雷刑算什么，我从小历劫，都是自己扛的，顺顺利利的，我师父从不担心我。雷劫过了，还可以吃三碗饭。几万年风雪交加，才成就了天地灵石，我这样的顽固猴子。雷刑这种快餐式的，算什么呢？”
    我一时凝噎，“孙悟空，以后不要替我再去承担什么了。假如你告诉我，这事情罚我，我不一样，我是观音，天庭不会对我怎么样。”
    面前这个傻丫头，孙悟空不自觉的想，“好，下不为例。”
    我低着头，孙悟空以为我不相信，伸了伸手，“阿音不信，那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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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有人发现金池就是西游记那个爱收袈裟的金池咩
    然后因为这时候佛教只是刚起
    还是可以吃肉喝酒的
    植物也是生命呀 众生平等
    佛祖心中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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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