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六回

    普陀山子时的钟敲响的时候，更加硕大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将夜幕彻底点亮，密密麻麻的爆竹声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有些振聋发聩的感觉。
    “若再有下次，我，孙悟空，即受之于万劫不复……”
    孙悟空的声音很轻，还要说下去的时候，我按紧了孙悟空的嘴，“贫道不比其他神仙，弯弯绕绕咄咄逼人，也并非不信你。”
    我遮住了他的眼，却也看到他的眼角勾起，眼神变得柔和明亮。阿音最好。我似乎都能想象到他那么说。
    很奇怪。可我当时并不奇怪。
    能搅天动地的孙悟空，声名远播，令人闻风丧胆，却一次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是一个修行者最脆弱的时候，所以大多数神仙高冷自恃，因为他们不敢将脆弱暴露于前。于是世间有□□成的神仙都是皮笑肉不笑的。
    物以稀为贵。
    当时什么都没有想的我，只觉得，美得很。
    在想我手掌遮盖住下的，是怎样的动人的笑容。
    鞭炮声渐渐断了，烟火却还不断，眼角中突然有几个弟子追逐嬉闹的身影过去，我方才感觉到不妥，收回了自己的手。
    孙悟空还在笑，我却不敢看，总觉得眼下有些暧昧不清，“你，今天怎么匆匆忙忙赶了下来。”
    按照时间算，孙悟空大概是刚一受完了刑法，就立刻赶了下来。这样匆忙，无疑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因为他此刻最最虚弱，他树敌颇多，万一有人借机报复，虽然在天庭管束下不至于烟消云散，却也没有好果子吃。
    “我曾经有一位故友，我答应了每一年春节都要和她一起过，后来我拜师学艺那一年没有兑现承诺，此后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孙悟空的眼睛虽然在看着我，却又像透过我看向了很深很远的几万年前，“正好阿音在，就想着和阿音一起热闹热闹，也比在天庭无聊得好。”
    孙悟空这一眼，看得我的内心有些不自在，就只好故作深沉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看穿了我的矫揉造作，孙悟空笑兮兮拍了拍我的脑袋。
    正好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叫好声，我看过去，正是一名羽族的弟子变作了原身和另一名羽族的弟子原身在斗法。说是斗法，场面却好比人间的斗鸡一样，两个妖族后代，佛门之下，却要用这样的方式争个高低，真是好笑。
    “平日里不得放肆，今日这些人喝了酒，酒劲上头，正好让你撞见了，见笑。”
    “这有又何妨，不过这酒，不请我一起尝尝，是不是不大好。”孙悟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咂舌，略带深意地看了看我。
    知道他的德行，好酒最是不可少，我心领神会，领着他去后园。
    后园一棵柳树下，正藏着九九八十一坛好酒，是普陀山道场落成那天，孙悟空藏在这底下的。孙悟空说，要做个有意义的事情，权当纪念这一天，左思右想，干脆酿酒。我不善饮酒，也没第三人知道这个事情，也就没有人动过。
    孙悟空利落地将酒挖出，清了清泥土，将其中一罐扔给我。我接过，酒坛上一圈密封的红布还含着泥土的芬芳，有一些春的味道。
    我们俩坐在屋顶上，碰了碰坛子。
    “阿音随意喝，我就不和你推让了。”孙悟空畅饮一口，大刺刺地擦了擦嘴角的清冽。
    孙悟空说的这样客气，好像是给我余地，却是一道实实在在的激将法。我怎么会推让？我眯了眯眼睛，也学着畅饮一口。
    厚重的雪并没有给酒带来什么不好，反而让酒中多了一丝清冽。入口处不至于辣利，十分甘醇。
    没想到这酒味道这样不错，我又尝试着喝了一口。
    孙悟空出声提醒，“别看这个酒口感爽利，后劲却是十分大，你少喝点。”
    我舔了舔嘴唇，还是放下了酒坛。
    “你这酿酒的功夫和谁学的？”
    “故人。”孙悟空吞了一口酒，含糊不清的。
    “……你那么多故人？”
    孙悟空这个话，推脱搪塞随口一说的感觉。孙悟空的行事，也没有什么朋友，说朋友，也就我和惠岸，再加上小七，勉强三人而已。
    “我人缘好。”孙悟空抱着酒坛子，歪歪斜斜躺在屋顶上，枕着屋脊，仿佛这里是他的寝殿。
    ……
    “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人？”
    “……不是。”想到那个人，孙悟空就想到那一段前尘往事，虽然过去数万年，却依然是心中一块朱砂。说完这两个字，又觉得口渴，将酒坛往脸上倒了倒，却发现没有酒了。随手将酒坛一丢，又换了个新的酒坛开封，畅饮一口，叹了声好酒，道，“也有些关系，不过那人是灵蛇一族的。”
    灵蛇一族，是最神秘的一族。传闻龙凤两族大战后，灵蛇隐匿于世，便没有了踪迹，如今龙凤衰落，各族都元气大伤，灵族却还是没有出现，有人问天道，天道却不肯回答。
    传闻中灵蛇一族，血缘甚至可以追溯到女娲圣人。有人说灵蛇一族多是道体蛇尾，这一点确实和女娲挂钩，不过女娲从来没有肯定过或者是否定过。由于灵蛇所处纪年是洪荒时代，可靠文献并不多，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
    孙悟空突然提到这个陌生的种族，让我心中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灵蛇？还有后人？”
    “那时候还有，这时候，却不得而知了。嗝。”这一会儿的功夫，第二坛酒也要见底，孙悟空满足地躺着，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一起躺下。
    我撇开他的手，想了想，却还是躺下了，看着广阔的苍穹，道：“你可以和我多说说灵蛇吗？从未听闻，好生有趣。”
    孙悟空哼哼哧哧了一会，“忘了。”
    我：……
    “你真的不愿意说？”
    孙悟空咂舌，翻过身来对着我，在我耳边吹了一口气，“阿音知道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传闻太多了，也就让人越发感兴趣，首先，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半人半尾的。其次，想知道和女娲究竟有没有关系。再者，想知道它们究竟还有没有后人。”
    “这些问题都不能回答你。”
    “为什么？！”我转过头，却看见孙悟空红着脸认认真真地盯着我，“你喝多了还是没喝多……”
    孙悟空哼了两声，枕着头，伸出一只手玩我的头发，“他们不想被人知道。”
    “……那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今天这一晚，勾起了孙悟空太多的前程往事，心情沉重，加上酒精的催化，一时间觉得头也有些沉重。
    “那故人是个美人。”孙悟空忽然觉得头发也挺好玩的，比芦苇草抓着细腻顺滑，好玩至极，玩心大起。
    “……多美？”
    “比得上前些日子里天庭选举的那个六界第一美人。”
    “青丘的女帝？”
    “嗯。”
    “竟然这样好看。”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可惜呀，这样的人我却见不到。青丘的帝姬我见过的。明艳动人，可盐可甜，比她那个姑姑还多了一分灵动。”
    不知道今夜心中为何这样躁动，还没说几句话就觉得口渴，孙悟空又起身下了屋檐又去搬了两坛酒，行动间不慎将一个酒坛带下屋檐，落地而岁，声音清脆。
    利落打开一坛，又是几大口酒下肚，酒坛顿时空了一半，孙悟空舔了舔唇角，方觉得尽兴，倒下身躺着。
    我看着他的耳朵都红了，不免担心，联想一下，觉得孙悟空是最借酒消愁，安慰道：“孙悟空，别喝了。你要是不开心就说出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孙悟空听到人家说别喝了，就好像在战场上别人劝他别打了一样，他这样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怎么可能不会喝呢，真是笑话。想着，孙悟空的第三坛酒一饮而尽，随手一丢，任由着酒坛掉落屋檐，又开了一坛酒。
    看着孙悟空喝酒的速度，我有些惊心，大概也知道越说他就越要喝的脾气，不敢再说了。
    孙悟空又两坛酒下肚，打了个饱嗝，眯着眼睛看着我，笑了笑，“阿音，你怎么不喝了？”
    “我……只顾着聊天了。”这话只有一半是真话，主要是看到孙悟空喝酒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毕竟我酒量不是很好，所以借着说话少喝一点罢了。孙悟空好像猫抓住了老鼠一样的语气，让我一时心虚，也捧着酒坛子强塞了两口。
    “唔。阿音，这酒，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孙悟空眯着眼睛，却端正地坐着，不知道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我回想了一下，孙悟空确实没和我说过想酒名，料想孙悟空是上头了，无奈叹了一口气，“悟空，你忘了。”
    “我？我才没忘，那是骗你的。这酒，灵犀姐姐和你说过的，叫三千絮。”
    “灵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我搜寻了很久，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快喝，喝完了要去门口的潭水里喝点水，就不醉了。在灵犀姐姐回来之前收拾好，她就不会知道我们偷喝了酒。”孙悟空说着，抢过我手上的酒坛子，趁我没反应过来，将酒强行灌进我嘴里，孙悟空却按着我的脑袋，不容我丝毫反抗。
    酒坛空了，孙悟空才罢休，舔了舔唇，朝我笑，“阿音，酒的味道好不好？”
    “好。”我含糊不清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孙悟空舔唇舔得太多了，此刻他的唇泛红，十分惹眼。
    “阿音说好，就是好。可是阿音，你不在的时候，这个酒一点都不好喝。”
    “我不在的时候？”这时候，我已然感觉到头昏脑涨，实在不知道是他在说什么，还是自己记错了。
    “是啊……”孙悟空委屈地翘了翘嘴巴，“你不在的时候，我在海上飘了很久很久……”
    我放弃了去思考脑袋里的记忆，“你究竟在说什么？”
    “就是南海啊……我找不到你了……”孙悟空猛地一下挺起身板，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眼圈发红，直勾勾看着我，有些吓人，“阿音，不要乱跑了。”
    “……我没有乱跑。”论起乱跑，应该是你比我能干才对啊，我心里暗道，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撑了撑脑袋。
    “嗯……不过你乱跑也没有关系了……我找得到你……”孙悟空释怀一笑，手上的力气也就小了，翻着眼睛，慢慢向后倒去。
    潜意识中以为孙悟空要掉下去，赶紧伸手将孙悟空拉住，我道，“我们回房去吧，这样被人看见不好……”担心孙悟空又抱着酒坛痛快地喝，我只好换了个说法。
    孙悟空猛地一睁眼，拉着我站起来。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孙悟空再醉酒，力气也是很大，连带着我也拉起来了，“对，灵犀要回来了，阿音快和我回房里去躲起来。”
    话音未落，孙悟空拉起我就飞了起来，一路上穿过好多房屋树木，孙悟空本来就醉了，拉着我左晃晃右晃晃的，撞到了好多树枝。
    等到落地了，我在层层重影中勉强辨认出来，面前有一棵好大的树，树边还有好多好多花，孙悟空摇摇晃晃地回头看我，“阿音，到啦。”
    我嗯了一声。
    那就是那天晚上，我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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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