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回

    我记得，惠岸曾经问过我，平心而论，在我心里，孙悟空和大师兄究竟哪一个更厉害。
    那时候，孙悟空被关在五指山下，我和惠岸走在前往东方的路上，恰逢雨季，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引发了山洪，为躲避洪水，我和惠岸在一座山的洞口里，在洞里面呆了两日。
    我咯咯地笑了，“惠岸，这个问题，你心中早就有了答案。纵使我心里再不平衡，孙悟空肯定是更厉害的那个。就说这大闹天空这样的本事，大师兄肯定是没有的。”
    “那你不喜欢他什么呢？”
    “嗯……”我想了好一会，都不知道讨厌他什么，“大概……是他有时候太偏执。”
    惠岸笑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他不重情，没有心。”
    “不是，孙悟空虽然是五彩石修炼出来的灵物，却也是重情重义的，你看看，我和他的兄弟情可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直到现在，孙悟空掐着我的脖颈，我才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地重情重义。
    我说不出话来，努力地挣扎着，痛苦地看着孙悟空的眼睛，希望他能放过我。
    “猴……子……”我唯能说出这两个字。
    “观音娘娘！”我听见他二郎神在我的身后惊恐地大叫，“孙悟空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这可是观世音菩萨，快松手。”
    孙悟空睁着有些猩红的眼睛，冷冰地看了我一眼：“观音？什么东西。”
    孙悟空的手上缭绕着涅槃火的气息，即使已经熄了，紫红色小小电弧也在火中乍现不停。孙悟空从涅槃火中淬炼了一些师父的气息，才闯破了结界。
    我拼命的拍打他的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吃痛了，他突然轻了力道。看着我的眼神也没那么冰冷了，他不可置信，“阿音……”
    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的手上突然又重新用了力，“想得美。”
    这一次我整个身体都被他提起来，涅槃火从喉咙，蔓延到浑身上下。涅槃火，助人涅槃重生，亦可致人魂飞魄散。
    “孙悟空，放开观世音菩萨，我立即退兵，放你走。”二郎神一定吓怕了，他的声音里满满当当的颤抖。
    “猴……子……”我艰难地发出两个字，看着他陌生的眼神，好像沉入了深渊。
    我不知道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只得不住的继续对他拳打脚踢，但孙悟空到底是孙悟空，他的金刚不坏之身，我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给他挠痒痒。
    涅槃火发了疯似的从皮肉开始钻入血肉，所到之处，百蚁蚀骨，痛不欲生。骨头和肉都被火包裹着，眼睛也被烫出了不知道是泪还是血的液体，一点点在脸上滚开。
    在我死之前，我听见他说，“观音，你辱我、负我，置我于此等境地，我也双倍奉还与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见有人大叫，有人嘶吼，有人发怒，有人在我耳边低低的哭泣，说，阿音，你不要死。
    然后是各种各样混杂的声音，他们都在叫我，阿音，阿音。
    耳边的喧嚣渐渐淡去了。
    我看见了大师兄，他又坐在灵鹫山顶上，给我讲课。清风自来，他岿然不动。还有一只蜜蜂，老要叮大师兄，我去打它，它却作势来叮我。我生气了 ，捏了一团小火追着他跑，跑啊跑，跑进树林里，小蜜蜂突然变成了一个少年。
    我还看见了很多妖怪，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有一只笑靥如花的牡丹精，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精，还有狐狸精，还有小鹦鹉……还有一个长发及腰，穿着一身蔚蓝色衣裙的美人，美人额前挂了颗宝蓝色的石头，里面好像装着潮汐一样，闪闪发光。
    她也总是唤我阿音，用着愉悦地、伤心的、愤怒的、无奈的各种各样的情绪，不停的叫我阿音。就好像真的有这个人一样，我好想应她，但是始终发不出声。突然雷光电闪，她飞向我，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感觉头越来越沉，感觉周围很寂静，料想自己是死了，想看看是不是在黄泉路上了，便睁开了眼睛。
    文殊和普贤坐在我边上，见我醒了，很是欢喜。
    “阿音。你终于醒了。”
    “……”
    我的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声，普贤赶紧拿水喂我。
    “你总算醒了，大家轮流流照顾你，都怕你回不来了。”普贤长舒一口气，“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暂且歇着吧。孙悟空已经被重新关回去了，你躺了整整一个月了。”
    听到动静的长安和奷婳赶紧进来看我，长安说，“小神就说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醒过来的。”
    我还想说话，却只能艰难地发出一点嘶哑低沉的声音，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文殊和普贤，可是嗓子里面像是被沙砾堵着了，丝毫发不出声。文殊在一旁偷偷抹泪，她说，“阿音，你喉咙被涅槃火灼伤了，想要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
    涅槃火可以让人淬炼重生，更可以让人灰飞烟灭。想到那一晚，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一直流一直流。
    ——观音，你辱我、负我，置我于此等境地，我也双倍奉还与你。
    可是猴子，你千不该，万不该，用这种方式来向我复仇。
    我醒以后，常常让奷婳扶着我去看公文，这时候文殊和普贤常常都是不在的，她们在各处设了坛，要为六界传经授道的。回来看到我，连忙要把我赶回床上去，我就发脾气，把屋子里能砸的都砸了一遍，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了，只能由的我去。
    过了七天，我可以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了，我就裹了一件厚厚的斗篷，背着大家去五指山了。
    自从那日以后，五指山的洞口彻底没了顶，好在有个半圆形的结界罩着，不至于风吹雨淋。
    孙悟空背对着我，坐在那棵枯死的桃树下，用灵气一点一点地浇灌着。
    “没用的。”我捏了一个神识给孙悟空。
    孙悟空的肩膀耸了一下，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我，“阿音……”
    我沉默。
    “阿音，那天事出有因，伤你并非我本意。”孙悟空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神色，“你要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孙悟空到底是孙悟空，哪怕大战西方群雄，哪怕大战数万天兵天将，今日的他，看起来依旧是毫发无损，只是衣服略为有些破败。
    “你说，那天事出有因是为什么？”我躲在厚大的帽子下面，看着孙悟空的表情，看见他脸色微微一僵，终究还是没有说。
    你不说，我知道，我替你说。我闭了闭眼睛，继续牵动自己的神识——
    因为，你接近我，原来是想要博得一个机会。让你入六界正统。而下界历劫，就是最好的契机。你借着要帮我师兄渡劫的借口，接近我。结果被我师父发现了，于是你大闹天宫，被我师父关在此处。你以为永无出头之日了，所以你不得不想办法逃出生天。甚至……不惜将我掐死，哪怕不能换得生路，也可以解心头之恨，可对？
    “阿音，并不是这样的。”孙悟空急了，他的手敲了敲结界。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你说啊。
    孙悟空闭上了眼睛，终是一言不发。
    猴子，我以为在你心中，我和你有着过命的交情，不曾想，一番抉择，你终究还是认为我是可以利用的。
    “这话不对，阿音，你要相信我，这些事情，并非出自我的本心。”孙悟空急的眼睛都红了，我看着，却仿佛回到了那天晚上，我绝望地看着他猩红的眼睛。
    “他们说，我用涅槃火把你伤了，你现在还好吗？”孙悟空探究地看着我斗篷下的面容。
    我笑了笑，将帽子摘下，解开系绳，将脖颈处露给他看。
    上面，完完整整地留下了五个绛紫色的手指印，不少地方，还结了痂。
    看着这样可怖的伤疤，兴许孙悟空都无言辩驳了，他抵在结界上的手突然抽了筋一样无力地垂下，他不再是说话。
    孙悟空。我一直对你有愧疚，我一直想要弥补。你被关进来以后，我一直在日夜祈祷，一直在想办法放你出来。我想哄你开心，我给你种了一满池子的荷花，可是你现在看看，连荷叶没有了，桃树也死了，莲池已经变成了废墟，上面全都是碎石。
    “阿音……不要说了。”
    孙悟空，那些的确不是你的本心，只是你心中，已然对我有了恨意，你恨我。所以疯狂就像烟花一样，轻轻一推，就炸开了。你对我的恨，已经到了要将我灰飞烟灭的地步。
    我可以原谅你的冲动行为。
    孙悟空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从袖子里取出师父给我的妖怪名单，开头第一个名字，写的就是孙悟空。
    恭喜你啊，齐天大圣，将来历劫归来，你就会官运亨通，位列仙班，到时候莫说闹天宫了，兴许天宫都是你的。
    “阿音，我所做的这些，并非为了做什么官。”
    不要解释了。我原谅你，你毕竟是顽石所化的猴子，生性顽劣，贫道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有瓜葛了。
    我指着他，勉强发出来一个字，狠。
    孙悟空僵硬地站在原地。
    我默默的系上了斗篷，便决然而然地离开了。
    我叫观音，世人叫我南无观世音菩萨。
    他们说我，普度众生，救苦救难。
    曾经都是虚名。
    我有一个师兄，叫金蝉子，我要渡他。
    还有一个挚友，叫孙悟空，我也要渡他。
    世人说，我是世间大慈大悲之人。
    殊不知，贫道生性拖泥带水惯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为捕获了六界最厉害的顽石，就厉害得要紧了。
    贫道错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好糊涂。世界上并非所有可怜人都要渡的，长着两条腿的恶人不能渡，多了条尾巴的恶妖也不能渡，还有，石头化的，也不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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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