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回

    龙女和我说，菩萨，唐僧和孙大圣之间的间隙是越来越大了。我只是继续手头上的事情，假装默不作声。
    其实这个问题从刚开始就表露出来了。只是这也是劫数之中的事情，哪怕我担心，却也不能做一些什么，我担心扰乱劫数。这不仅是关系取经，更关乎师徒四人的前程问题。
    有时候看着妙华镜里面的师徒斗嘴，我就想起曾经和惠岸一起的日子，又想起了金池。我不忍心看，就把妙华镜的次数缩小了。
    没几日，惠岸就找上门来了。他又长高了，立在紫竹旁，一身的天青色衬得紫竹越发浓郁，只是语气疏离，让我有些不敢认，“她要见你。”
    语气里，隐忍的不自在，交谈的别扭，都让我知道了个干干净净。
    要见我的，正是许久不见的乙女。泪水涟涟，见到我，更是扑通一声跪下，“观音娘娘。您快救救花果山吧。”
    “花果山？”
    乙女说完话，已经泣不成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哭得狠了，才勉强挤出几个模糊的字，“花果山……毁了……”
    见我还是不明白，乙女索性拉着我，向花果山的方向飞去。
    按落云头，只见云层之下，一片惨败。花草俱无，云海俱绝，峰岩倒塌，林树枯焦。一片颓唐败景，更是弥漫着浓浓的妖气。我一瞬间，就和曾经六界传闻之中的五指山联系了起来。这里才像是关押着百鬼千怪的地方。
    “这……怎么成这样了？”
    乙女还在哭，“娘娘。是天庭。趁着大圣大闹天宫之后，二郎神率了梅山七兄弟，一把火烧了这里。又被附近的小妖怪占去了地方。”
    “二郎神……为何要这么做？”
    “娘娘，您没有来过花果山，您自然不知道。花果山四季分明，空气里面全是泥土和草的香气。我以前下界司花的时候，背着花神来了这里。这里不应该叫花果山。”
    乙女怜惜地看着云下的土地，“比起天庭，这里更像是仙境。花草树木，任何一精一灵，都可以安安心心躲在这里。可是娘娘你看，这里连蟒蛇饿兽都不愿意留在这里。”
    ……
    花果山真的没了。
    我和乙女在花果山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一只猴子。所到之处都是颓败的景象。我仔细回想着梦里的场景，终于在一处瀑布前停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里就是水帘洞。
    只是水帘洞前挂满了各色各样的旗帜，上面写着平天大圣，四个字。这里显然已经被妖怪占领了，有两个小妖怪探出头来，大声呵斥，“哪里来的妖怪。”
    两个无名小卒自然看不出我俩都是神仙。
    我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只问，“平天大圣是何人？”
    “大胆！怎敢不敬我们大王名讳！”小妖怪见我是来找事的，冲着山谷间大喊了一声，四周突然出现了几十个小妖怪，乌泱泱叫唤着。
    乙女吓了一跳，却也横在我面前，美目缓缓划过众妖，说：“这可是天上的大仙。怎容你们这样放肆！”
    “两个小妖怪罢了！还大仙！我还是你如来佛呢！”小妖怪应声而冲了上来，乙女从袖子里抽出藤条正要应战，我一把扯住她，回了天上。
    “娘娘！为何不替大圣收拾家门！”乙女恼怒。
    “这是猴子的劫。”我苦笑了一声，“适才我也准备上去拆了他们的洞府。却忽然感觉袖子里的妖怪名单动了，捏指算了一算，这里面的妖怪，不该死在贫道手里……”
    更何况，我修的是菩萨道。我怎么可以大开杀戒？
    乙女又哭了起来，“娘娘……倘若大圣回来……”
    我突然又疑惑起来。
    是啊，猴子怎么会不知道花果山如今的惨状呢？他这些日子，到了晚上必然不在师兄身边，那他又去了哪里？
    莫非真如那些流言所言，猴子拜倒在美貌妖精的温柔乡里了？
    回了落伽山，乙女一直跪在我面前，“娘娘，您救救花果山罢！”
    我要她起来，她却执拗不肯起身，“娘娘。求求您。您是这世间，唯一可以帮助孙大圣的人了。”
    乙女是偷偷下来的，知道天庭的严厉天规戒律，我也向天庭修书要了这个人。天庭很快就同意了，没有多问一些什么。
    乙女一直不肯起身，她和我一遍遍描绘着花果山，说一段，她的眼泪就一直停不下来，我给她擦眼泪，她抓住我的手说，娘娘，你不懂。你要是昔日去过花果山，你一定会爱上那里。
    我怎么会不懂？
    我梦见过的，春日的花果山，夏日的花果山，秋日的花果山，冬日的花果山。我都梦见过的。
    现在梦境碎了。
    我的心里好像又被什么堵住了，又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便沉沉睡了过去。
    我又梦见了花果山，梦见了小猴子成群结队来欢迎我的场面，我还梦见我又对猴子说，我要当太奶奶。梦见突然塌了，寸草不生的花果山出现在眼前。猴子也不见了，我担忧地四处去找，梦境突然又变了。
    猴子坐在海边，无聊得投掷着小石子，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猴子！”
    他回眸看我，扯着笑，“阿音，你说，修炼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吗？师父说我是菩萨，我的修炼，就是为了成佛。佛，可以斩妖除魔，为恶人指点迷津。总之，世间所有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那你呢？猴子。你在海上漂泊于此，到现在还没办法找到师父。你为了什么呢？”
    “阿音，你知道花果山吗？那是我的家，我要做那里的大王，成为花果山的保护神。所以，我想要长生不老之术。花果山和它孕育的生命丢很脆弱。”
    “可是，那只是一块小地方，值得你这样大费周章吗？”
    “阿音，这座潮音岛也是你爱的地方，对吗？”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猴子。假如可以，你也带我去看看花果山吧。”
    猴子很开心的笑了，“不如，就趁灵犀姐姐离开潮音岛的时候吧。”
    “好啊。”
    猴子灿烂的笑容又和画面一起碎了，梦境渐渐消失，我开始恢复了感官的知觉。
    “是你带梅山七兄弟去放火，你为什么那么做？”
    “为什么？孙悟空，他活该。大闹天宫，他也干得出来。”
    “好，这件事情，你可以说是玉帝王母的命令，你难以抗拒。花果山的猴子猴孙都被追杀了，毒死的、饿死的、被猎人害死的…大部分死于非命。那占山为王的妖怪怎么可能那么做？多一些生灵，他就越开心。所以，是不是你？”
    “哼。就算是我又如何？乙女，孙悟空还不够让你心碎吗？他一次次拒绝你，甚至对你不理不睬。你为了见他，帮他揭开五指山的压帖，你差点就被如来佛祖害死在病床上。乙女，我替你出气，你却还在傻傻帮衬着他！你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把你救回来的吗？”
    “二郎神！”
    “你终于叫我名字了。”
    兴许是二郎神满眼都只有乙女，又或者是天色已晚，他并不知道紫竹林里还有我，我坐在蒲团上的腿有些麻了，艰难地靠着水榭的栏杆起了身，“是贫道喊的你。”
    二郎神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观音…娘娘。”
    “你适才所言，是否句句属实？”
    “……”二郎神默了一会，打了滑头，“娘娘说的是哪一句？”
    “句句。”我一步步向他走去，“花果山是你烧得，那些生灵也是你害死的。”
    二郎神自知事情闹大了，一个扑通单膝跪在了我面前，手里那把方天画戟震得地板狠狠一响，“娘娘！自从上次一别后，并没怎么过问娘娘，不知娘娘如今身体如何？”
    提起往事，不过是为自己开脱，顺便提一提我对他的愧疚。不过一码归一码，我颇为恼怒地看着他，“莫非是不把贫道放在眼里？连贫道的话，都顾左右而言他！”
    二郎神也没想到我变得这么难以说话，试探性地将头抬起，见我满脸的怒意，一时脸上也有些惊慌失色，“娘娘……”
    “贫道只问你两件事，你只需回答，是也不是。”我居高临下的睨着他，“花果山是你烧的。那山上的生灵也是你害的。”
    “……”
    “答！”
    “是……”
    “你如此为之，是因为你把孙悟空当成了情敌。”
    “是……”
    “很好。贫道常常看人间事，只道情一事，真是令人莫测。如今看到二郎神，鼎鼎有名的大将军，竟然也套进了这情字里，方知情字厉害。”
    “娘娘。”
    “只是，你也配？”我凌厉看着二郎神，打碎他最后一丝期待，我逼进他，“二郎神的为人，真是令贫道不敢苟同。怪不得，镇守南天门多年，却不得重用。原来如此，是贫道错看了。”
    二郎神的脸一下就垮了。
    我救助他，他视我为伯乐，如今否定他，他一下子就跌入了绝望，“娘娘。可是孙悟空，他大闹天宫，无视六界秩序，末将没有错。”
    “他受什么惩罚轮不到你来定夺！”
    二郎神不可置信的脸上，终于醒悟了什么，一张脸上多种情绪隐忍变换着。
    “你没有那个资格定罪！更何况花果山的几万生灵是无辜的！”
    “娘娘！您太优柔寡断了！”
    “是你心太狠！贫道当这世间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尚不敢给人定罪，你当一个将军，竟然也有给人定罪的能力了。只是你把这些事当做军营里一样定夺也罢了，你竟然使那些卑劣的手段！往后，你还把谁放在眼里？贫道若是乙女，此生来生，都不会和你在一起！你给贫道滚出落伽山，此后你若再踏入贫道的管辖范围，贫道定然也要大刑伺候！”
    二郎神艰难地起身，略一踌躇，终于像个男子一样利落地走了。
    “娘娘……”乙女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火，吓了一大跳。
    我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而出，胸口起伏不定的怒气和心里的悲伤一直在碰撞着，将我的泪水推向了一个不可挽救的洪峰，“乙女，贫道真不配当这个观音。”
    龙女赶来，见我竟然哭了，也是吓得一直沉默在边上，良久，她才出声，“师父说什么傻话？”
    龙女成佛，自然有和我一样千手千眼的本事，这件事情，她也知道了七七八八，只是不知如何安慰我，便一直在静观其变。
    我还在哭，乙女吓得跪在了我面前，“都是乙女不好。娘娘，莫要再哭了。”
    可是我不能控制。
    我的眼泪，为那一只扬言要做花果山保护神的猴子而落，为如今花果山的惨状而落，为我的不作为不知察而落。
    “阿音，你知道花果山吗？”我看见猴子就坐在我面前，他笑容灿烂，一对眼睛里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小星星，他的朗目疏眉都像是花果山钟灵毓秀一般辽阔包容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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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