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一溃千里

    入了兵家、进了战场，人命便只是一个数字。
    这般混淆的年代，不知为何杀人？为何而战？却不得不杀，不得不战，犹如野兽丛林……
    天地昏黄，已近傍晚，彭城惨淡厚大的轮廓巨兽般出现在对面。
    孙膑一甩头，撩开一时的心绪、感慨，以“景臾”的面孔身份跟上田忌，此刻田忌已是一幅“郭裨将”的面目、做派。
    入城的旗语讯号已在前番景臾回城时探知。孙膑身边一名副将打出旗语，护城河上的吊桥缓缓落下，副将将令符率先呈上。
    城门上，楚将屈宁已率众列队等候，迎接出城灭敌的一万多兵马回城。众士卒甚是振奋欣喜，看来，又是一个大胜仗。
    “等等！”
    屈宁瞧着城下，忽然将手一挥。似乎……有什么不对？
    虽然城下是大战之后的景臾、郭裨将，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可是作为一员老将，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不对？
    对，只有一丝不对，按约定的旗语，此刻应是上三右四，可是打出来的却是上三右三……难道一时搞混了？记错了半个时辰？
    多半无事，但凡事小心为妙。屈宁闪念之间，再次发令。
    “等等，暂缓开启城门。”
    “是！”
    传令兵即刻朝着城下挥旗传令。
    刺耳的轰响已传到。验过令符，又是熟悉的人马，在屈宁将令传到之时，城门已被打开一条缝隙。
    所幸只有一条缝隙，守门将士得令，即刻转向关闭城门，可是却一时不知怎地，两扇大门再也合不拢。
    谁能料到，仅仅一条缝隙，却是足以致命！
    “嗖嗖……”
    回神查看之际，两支铁矛已越空飞到，堪堪透过缝隙，卡住了城门！
    城下，“景臾将军”一马当先，以几乎难以分辨的速度掷出长矛，随后勒马爆起，直取大门，城门被铁矛撬开。“郭裨将”则分毫不拉，率部急攻而上，完全不听不闻城头发出的止步号令。
    发生了什么？
    为何？毫无防备，不可思议！这是要造反，还是要……造反？城门上，屈宁虽然疑惑，却更是惊愕无比！
    “关紧城门，关闭瓮城！即刻迎敌！”
    屈宁急忙下令。若是二人突然串通造反，若是二人攻入城中，此刻留守家底只剩下五千军卒，多半不是这一万多人的对手。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门内瓮城两面侧门及时关闭。
    不知道城门口情况如何，屈宁一面紧急调兵遣将，一面奔到城墙另一面，往下观望。
    “传令左军，弓箭手听令，随本将一道防守瓮城！”
    还有瓮城一道关。即便城门被破，门内的瓮城也能抵挡，甚至箭雨齐下，瓮中杀鳖。
    “景臾”、“郭裨将”一干人已冲入城门后的瓮城之中！七日前，攻下彭城之后，为防止敌军模仿自己火烧城门，屈宁谨慎地令将新城门钉上铁皮。两侧的铁皮边门未开亦未破，还有拒敌机会。
    “放箭！投石！放箭！”
    屈宁继续大声下令，楚军士卒的确干练。很快，飞矢如雨，朝着城墙下倾泻而去。左军五千得令，飞快朝着瓮城城墙聚集。
    “唰唰……唰……咚咚……”
    箭雨破空之声伴随着城下“楚军叛军”一声声惨叫，但更多是箭矢被盾牌挡住的沉闷钝响。看来，“叛军”有备而来！弓箭虽强，但杀伤力并不大。
    “运飞石！快！”
    生死之决莫名就在眼前。屈宁额上青筋暴起，双眼瞪得血红，一刻不停地敦促五千左军守城。
    可是很快，怪异地一幕再次发生。
    却见城下的瓮城内侧墙根下，七八面盾牌汇聚一处，入城的“楚军叛军”并不急于攻城，而是躲避着等待什么。
    屈宁眼瞪得目眦尽裂，终于见到更奇怪的一幕：盾牌遮挡下“郭裨将”竟然挥舞雪亮长刀，一下一下，拼命朝着一处瓮城城墙砍斫！
    为什么？他想干什么？
    长期以来，彭城本为齐国所有。作为楚将，屈宁永远想不到齐军曾在彭城做过些什么……猜不清其所有的暗道、设施。
    瓮城根下，假扮“郭裨将”的田忌仍在愤怒地一刀刀砍下去。五年前，在楚国争夺彭城的大混战中，自己两个亲弟弟就死在这个瓮城里。若当时此处有一道缺口、一座密门，无论胜负，他们俩都有机会逃出生天。
    那一次，等大司马田忌赶到时，彭城已被惨胜夺回。可从此彭城就如一道流血的伤口，再也不能平复。
    为惨剧不再演，为告慰弟弟们的在天之灵，田忌暗中请墨家巧匠从里向外，不露声色地凿开了一条密道，直达瓮城之下，沟通墙体中的藏兵洞。
    此刻，一处版筑的墙体已被砍出一道半人高的陷坑，田忌收起长刀，提气聚力大喝一声，一脚擂向墙体。
    “轰”地一声巨响！
    瓮城之下，竟生生被踹出了一座黑彤彤的墙洞！假扮楚军的齐军士卒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城破啦！杀！”
    一名齐卒情不自禁，大叫着带头冲进洞口。洞口迅速被叩大，城下的齐军士气高涨，借着盾牌遮掩，冒着飞石、箭矢一鼓作气朝着洞口涌入。
    竟能如此？！他们会从何处出来？
    屈宁一时有些恍惚，这一下，城门口算是守不住了。更可怕的是，城下被飞石砸死的尸体露出了齐军的装束！
    “众将士听令：城下是假扮我军的齐狗！左军五千，三百留守，其余即刻随本将出发，截住其出口！”
    不愧出自楚国四大军事世家之一，屈宁虽惊愕、惶惑，但很快稳住阵脚，紧急带兵奔至城墙下，寻找齐军出城的密道口。
    可惜，彭城毕竟长期是齐国的彭城，密道口竟然不止一处，所有的秘密、城池的构造全藏在齐大司马田忌的脑中。
    “冲啊！赶走楚蛮！”
    “杀掉楚蛮！”
    东、西、北……各个方向竟不断有假扮楚军的齐兵涌出来，五千楚军东奔西颠，顾头不顾尾。
    城中居民早已缩在家中不敢露头。街头巷尾，齐军、楚军混战一处。
    不一会，楚军便明显地慌了神，乱了章法。仅凭装束，完全无法辨别对方是敌是友？犹豫之间被一击毙命。
    因做上隐秘标志，此刻齐军在暗，楚军在明，加之人数明显处于劣势，楚军很快便被分裂、打散，淹没在齐军剿杀之下。
    短暂较量，便已大势已去。就在不到半日的时间……一步一步地上当，走向陷阱、死地。
    阴云暮霭之下的彭城，几乎变成血腥屠场，惨叫连声，利刃索命。绝望惊惧的楚军已只求保命，除己之外见人就杀，或是找地藏匿，弃械投降。
    “齐狗阴险狡诈！给我上，杀了他们！”
    屈宁挥舞着利剑拒敌，督促仅剩的几名随从参战，一面愤怒地寻找“景臾将军”、“郭裨将”。
    此刻，完全清楚了，二将的队伍定已全军覆没，此刻假扮二人的齐军头领便是罪魁祸首。
    这一切就是一个阴谋，从自己在城墙上隐约瞧见齐国败卒的影子开始，而后，是诈败、诱敌、歼灭、冒充……而着所有的铺垫，哪里是为了什么粮道？全是冲着自己，为了彭城而来！
    若是有时间、有机会，屈宁真想掩面大哭一场！
    己方原本占据优势，完全能置之不理，却被对手挑动，一环一环牵着鼻子走……一直被牵到敌人的屠刀之下。
    此刻，身边最后一名卫士已倒下，一番拼杀，屈宁已多处被创，血染战甲。已不用费力去找，死人一般毫无表情的“郭裨将”、“景臾”已来到面前。
    “该死的齐狗！你们到底是谁？”
    屈宁已是摇摇欲坠，拄着滴血的宝剑支撑住，仇恨地盯着两名冒充者。
    “齐国大司马，田忌！”
    田忌立在马上，俯视着他，猛地摘取“郭裨将”面具。屈宁浑身一颤，差点栽倒。
    “田忌？你……”
    竟然不是别人，而是此刻齐国名义上的军事总指挥——大司马田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是一个局，一个超越小算盘的大棋局。
    不仅粮道，甚至整个彭城都不是最后目标！
    若最南的彭城都丢了，那么整个战线之上，还有何处能守？王上的北伐如何能持久？
    齐军总将田忌已攻到彭城，最后的目标只能是楚国王上，不仅劫王上后路，他们最终想要的定是令楚军一溃千里，全盘退出齐国领地！
    千里奔袭，溃于一隙。人力物力，白白葬送。
    思虑之下，屈宁几欲癫狂，锥心痛悔，顷刻泪流满面，朝北重重跪倒。败就是败了，为何而败？为何败得如此玄乎、险恶、蹊跷，已不重要。
    “苍天啊！王上！末将对不住你，对不起楚国！万死难赎！”
    剑光突闪，鲜血飞溅，屈宁挥剑自刎，瞪着一双赤红的眼，扑倒在地。
    “哎，屈宁将军，可惜了……”
    田忌叹息一声，翻身下马，走到屈宁身边替他阖上双眼。
    可惜可怜可敬的屈将军哪里知道，田忌身后马背上的“景臾”，即他真正遭遇的这个人后世被尊为四家——道家兵圣、军事家、思想家、武术家。
    一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一千年之后……若屈宁在天之灵得知竟是败在孙膑手下，定也能心甘瞑目了。
    毕竟，千年之中能集四家于一身者，屈指可数。
    此后的数日，正如孙膑所料，北方蒙山以南，楚王率领的楚军主力与田婴率领的齐军主力激战数日，相持不下之时，竟被前来增援的鲁军联合夹击。东面，刚被征服的越国亦是蠢蠢欲动。
    楚军多面受敌，战局再次僵持，加之粮草不济，攻守之势变异。
    进退两难之际，多亏上柱国昭阳一部赶赴蒙山支援，豁出全力不顾一切，在鲁军薄弱之处硬生生撕开一条缺口，接应楚军溃围而出。
    本想退到占据的城池固守，可惜，齐将田婴联合鲁军一路死死咬住，穷追猛打，令楚军毫无喘息之机。
    “一向怕死、守成又软糯的齐军如何变得如此强悍嗜血、信心百倍？”
    “田婴、田忌成仙了？成魔了？”
    楚王、昭阳震怒焦急之下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对二田反常的做派切齿痛恨、欲杀欲割。
    一君一臣却不知道，一贯怯弱、自私、爱财的齐军突然变得加倍凶悍，正是因为见到了近在眼前的利益，唾手可得的功利。
    前方障碍已除，一马平川，胜利在望。
    南下之前，田忌与孙膑策划，连发九道暗语阴书，告知田婴平邑、彭城战况。而这两座城池一旦被己方拿下，整个齐国以南便无大邑可守，楚军仓促之间，只能脚不沾地，一退再退、一避再避。
    “活捉楚王！活捉熊商！”
    “赶走楚蛮，打回彭城！杀到郢都去！”
    在主将田婴的激励授意下，齐军主力虽已受损不小，可竟也顿时摇身一变，如饿狼见到大块肥肉，赶在鲁军之前，一路狂奔狠打追赶楚军，奔着胜兆、功勋、奖赏，纷纷争先，唯恐落后。
    楚军虽然顽强，且退且战，可毕竟疲惫苦战已久，被齐军夺了气势，沿途回撤，丢下无数受伤的残兵、战死的尸体。
    平邑已失，不能守；
    寄希望于彭城，可彭城竟然也已丢失，进不去。田忌一部闭城固守，一时再难拿下。
    出发之时十三万楚军精锐，或死或伤或逃散，此时已不到五万。
    一场蓄谋已久、撼天拔地、兴致勃勃的北伐，以虚耗、折损收场。楚王与昭阳领着剩下的士卒，一路退回从前的齐楚边界：彭城南山。
    第一次齐楚彭城（徐州）大战，再次回到原点。
    以齐国失败开始，以楚国失败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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