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一石三鸟

    “孩子，你放心。她带走了我给她准备的药材，看样子是不愿婶娘担心，也不会再走绝路的意思。第二天，那伙人果然带着官差、人马过来。我只好骗他们，说那个疯子自己跑掉了……后来，官差带婶娘去了趟衙门，幸亏你送来的钱款足，罚了五十两黄金。不过，那群人还不解恨，在院子里洗劫一翻。不过，婶娘有准备，有些东西提前藏起来了。”
    见张仪仍旧木讷发呆，王婶娘放开他的手，起身回厨房，将木炭放进一只暖炉，拿来塞给他。
    “大侄子，我就怕你回来找不到咱们，所以每天回来看看。天有不测风云，你也想开一点，啊？要怪就怪婶娘糊涂……”
    王婶娘再次自责伤心。张仪回过神来。
    “不，婶娘对咱们恩重如山！我姐姐……有没有什么话留下？”
    “有。不过，给你的我看不懂。”
    王婶娘忙着从衣袋往外掏，取出两只小竹片。张仪赶忙接过。没想到师姐在如此痛彻时刻，还想着给自己留话，不禁心中一热。
    字迹有些歪斜，是用刀尖摸索刻上。
    第一片，是感激王婶娘的话。
    第二片，是给自己……是甲骨时代文字，只有几个字。
    “弟，记得承诺。春已死。勿念。”
    这是什么意思？遗嘱？难道她真的不想活了？只因不想让王婶娘自责，才拿走药材……
    念及此处，只觉脑中轰鸣，眼发花。张仪捧着竹片，不禁埋头恸哭。王婶娘痛心地靠前，将他揽在怀里。
    “好孩子，别伤心！不管她说了什么，姐姐肯定是为你着想……没出事的时候，我和你姐说笑，你姐就说过她要单过，说这个样子，会连累你讨不到老婆……她绝不拖累你，以后会一个人自食其力。不要紧、不要紧，你俩血浓于水，她丢不下你的，不管多久，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王婶娘安慰地拍着他。张仪却只是流泪，什么也不说。
    “哭吧……孩子，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人这辈子，得经历多少事啊！你姐姐呀，就是一时想一个人静静。换了咱们，也想先静一静，是不是？等时间久了，也就淡了，看开了。婶娘见人见多了。你姐姐啊，是个了不起的人，就算残疾成这样，也是落落大方、开朗坦荡……你放心，她一定能闯过自己这一关的！女人啊，没你们男人想的那么脆弱，可比你们男人坚强着呐，相信婶娘！”
    “……真的？”
    “真的。”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残破的屋檐下，二人这般依靠着，良久不再言语。
    半晌，王婶娘意识到什么，再次发话。
    “没事的，孩子。我和你姐说起过扁鹊先生医术高，等她自己藏一段日子，想通了，自己去找扁鹊先生也说不定！”
    “真的？”
    “嗯。倒是你自己，重症耗损，不能再着凉、折腾。咱们动身，一起回大梁，婶娘给你调理个十天八天。”
    “不了，婶娘。”
    “啥？你这样怎么能回家？不行！”
    张仪抬起身，擦擦泪。“有墨家朋友帮忙。不过，我怕姐姐不想见人，说是来看老娘。还有妹妹等着。”
    王婶娘闻言，略一沉吟。
    “是啊，妹妹还小，你可千万保重自己。放心，姐姐的事，婶娘一定保密。这也是郎中的行规道德。赶紧的，林子里冷，随婶娘回大梁先。”
    王婶娘起身将张仪拉起，搀着他的手臂朝着马车走去。
    “哎，可怜，瘦成芦苇杆，你都干了些啥？作践成这样……你姐姐也真是，至少见你一面再走。”
    将张仪安置上车，王婶娘回厨房收拾一阵，将一些什物也放到了张仪赶来的马车上。
    随后，王婶娘干练地登上车夫位，赶着马车而去。
    就要离开了，张仪默默回首，留恋着凝望那片林中空地、那片小院子曾经的可爱轮廓……回忆着与师姐共处的时光——那一段能够有幸照顾着她的时光！
    如今，连这点奢望都不再可能。
    虽然王婶娘的话不乏道理，可是，师姐，真是还活在世上吗？就算活着，拖着残躯独自一个人挣扎，又得有多难啊？可不论生还是死，她又去往了哪一个角落？甚至，死在哪一个角落？
    “弟，记得承诺。春已死。勿念。”
    张仪再次凝视着手心的竹片，心痛地闭上双眼，两行泪默默垂下。
    马车渐次地驶出森林，进到大路上。
    阳光明媚，春意恍惚。
    可蒹葭之外空茫一片，白露已散，伊人已去，从此踪迹杳然……承诺？到底是哪一个承诺，或许所有承诺。
    走了一大半路程，意识到“小王”一路默不作声，王婶娘担心地往后瞧瞧，开始寻思着和他拉话。
    “大侄子，你捎回来的五百两现金，三百两买了药材，可惜，被烧毁了不少。五十两付了罚金。还有一百五十两在大梁，等会儿到了家，婶娘连同剩下的五百两金票一同给你。你担心妹子，就少住两天，等婶娘给你配点好药治治，再带路上，啊。罚金也该婶娘出。婶娘寻思着啊，这多钱怕是你拿命换的，婶娘也不敢要。”
    说了半天，仍不见回应。王婶娘只得扭过头去。
    “喂！听见没？大侄子！”
    “什么事……婶娘？”
    张仪被王婶娘提高的大嗓门惊得一怔。王婶娘无奈地摇摇头，寻思着怎么再说一遍。
    往前一瞧，却见前方的大路旁，两名墨者正冲着马车招手。不远处正是墨家一处据点的所在。
    二人看样子正等得着急。大概就是“小王”说的“墨家朋友”。王婶娘甩了一鞭，将马车赶过去，勒马停下。张仪也跟着下了车。
    因腹皩长老事先有令，二名墨者一见面，便催着尽快返回。
    张仪将二人介绍给王婶娘，令赶车的墨者另送王婶娘回家，并不顾王婶娘推辞，嘱咐他一直护送她前往韩国与徐伯伯团聚。
    没想到“小王”这么快就要走，王婶娘有些急了，更有些不舍。
    “不行，不行。大侄子，还有一百五十两金子在大梁，我得给你！还有五十两金子，也是婶娘欠下的……”
    “婶娘！您的恩情千金不换！侄儿不会忘记您和徐伯伯，以后去韩国看望二位！”
    “孩子，走得这么急！这……可得照顾好自己。”
    王婶娘一面说着，一边将手伸入怀中摸索，取出两锭金子和一张金票，塞进张仪手中。张仪急忙推回。
    “不，婶娘，您留着！”
    王婶娘抄起金票、金子，不顾一切，塞进张仪怀里。
    “这个绝对不行！违反职业道德！你留着，将来你……哦，你娘、家里人治病还得用，会有用！还有二百两，你等着，我回去先拿一百五。”
    “不，那是您和徐伯伯的，为了咱们二老倾尽所有，请留下吧！”
    王婶娘还要说道，随行的墨者已将另一小型马车从墨家据点赶了出来，请王婶娘上车。
    张仪回到一旁的马车上，将王婶娘从林间小屋带来的各种物件转移到小型马车上。两名墨者赶紧上来帮忙。
    “婶娘，侄儿也想多陪您几天，可这位郎中朋友还有事……”
    “是，不能误了别人。你是好孩子，婶娘和伯伯都等着，咱们会有再见的一天！好好珍重！”
    “嗯！您和伯伯珍重！”
    张仪与王婶娘拥抱、告别，将王婶娘送上马车。王婶娘不放心地再次掩盖着劝慰、叮嘱一番。
    安排就绪，墨者启动了马车。张仪站在路边，凝望着马车渐渐走远，最后被城墙的一角遮挡，再也看不见。
    旷野远郊，两辆马车，一大一小，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此别过。
    长路迢迢，空荡、飘忽。
    很多事情，好似能在人的掌控之中，其实远远不是。命运猝不及防，轻轻煽动翅膀，足以令一切面目全非。
    摇晃的车厢内只剩下独自一人，张仪斜靠在车壁上，悲伤再次袭来，不可阻止漫漶而上。
    庞涓必须去死，该死！孙膑也一定会让他死。
    可是……显然，那些魏国的士卒们也将一起陪葬，他们也该死吗？毕竟是自己土生土长的魏国。
    想想自己和师姐策划、卷入的那些事件，何尝不是攻城灭国杀人如麻？如今看来，也似乎并无意义，徒欠人命……
    没有意义，没有答案，却已没有了师姐，不知所往。
    车轮辚辚，走了不到二里，张仪突然被一阵压倒一切的高热摄住，随后，是急转直下的深寒，纷乱的忧郁被掐断，好似掉进没顶冰窟。
    纠缠的痼疾再次发作。想动动不了，想挣挣不出，梦魇般被突如其来的魔咒禁锢。
    ******
    同一时刻，东方的齐国，国都临淄。
    外表乍一看上去，市井依旧稳定、和煦，艳阳高照。
    正是正午时分。城池的中央，迎春初放，春柳细细，彩色的堆烟一般簇拥着迤逦高耸的王宫。
    此刻，卫士把守的一道边门，如往常一般，奉诏开启。
    自从被大司马田忌一番自信又离奇的陈述吸引，老齐王田因齐匆匆用完午饭，便迫不及待地在宫中一处隐秘的华庭等待。
    墨家，孙伯灵。不，该是兵家，孙膑。
    竟然——策划赛马，一举夺魁，是他。以小做大、一击破楚，是他。如今运作战争、谋定后动、成竹在胸的人，还是他。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能以一人之力，强于百万之师！简直上天赐予大齐的国宝神器！
    齐王激动又振奋地等待。或许，不仅是一场即将再来的战事，甚至等待了一辈子的齐国重新称霸的日子，已指日可待？！
    沉住气，保守机密。齐王保持着王者的威仪，继续等待，恍惚等待一场即将清晰的历史玄机？
    竟然……真的是一个残疾人！
    虽然田忌事先提及，可等齐王第一次亲自见证这一点，仍旧惊讶得汗毛都爆炸！震惊到怀疑人生！
    不错，正是那个伯灵，赛马车上拜见过自己的骑手。
    如天神般风驰电掣，天马行空的伯灵先生！只是个半截的残疾。这个世上难道真的有奇人？若用得好，为齐国之福！
    后花园隐蔽的华庭中，只有齐王、田忌、孙膑三人。齐王还没反应过来，田忌已跪地行礼，恳请饶恕赛马隐瞒之罪。
    “免……免了，并没有规定过……残疾不能赛马。”
    齐王尽快镇定下来。
    眼前，孙伯灵已在田忌帮助下坐定，按律行礼。其清冷的神色、平静无波，竟没有一丝一毫被王者召见的惊宠、欢喜。
    “伯灵先生，免礼。这么年轻？你就是祖籍齐国的一代兵圣孙武子的后人？”齐王发问。
    “是，王上。”
    “好，太好了！那么，就是传说中那部绝世兵法的传人！”
    不等孙膑回答，齐王已热血上涌，忍不住兴奋，一拍案几。想当初，为了寻找这部绝世兵法，各国明争暗斗，几乎发动战争。如今竟然时来运转，神迹式空降到了大齐！简直做梦一般，不真实……
    “世叔，你可真是本王的一员福将，哈哈！当今之世，贤才就是国运，太感谢了。”
    齐王冲着田忌继续夸赞。
    “为国举贤，职责所在！”田忌谦恭回到。
    最初的相见、询问、称赞一番，终于言归正传。
    田忌将一张精致的地图放在三人对坐的案几之上。气氛也很快从庆幸欢欣、激情满怀重新回到面临的救赵一事。
    从何入手、布局？田忌再次对照地图形势，将魏国庞涓攻伐赵国邯郸战况陈述一遍。
    “目前，庞涓八万魏军精锐已兵临邯郸城下。朝堂之中，相国邹忌主张不救邯郸，保存齐军实力；大司行段干朋主张救助齐国，以免魏国做大。主战、主和，如何定夺？”
    田忌结束简短的介绍，望向齐王。齐王则望向孙膑，期待着。
    “伯灵先生，望见教。”
    孙膑仍是不动声色，向齐王行礼。“王上贤明，指教不敢。用兵之道，并无不变的模式，主战主和，并非非此即彼。”
    “哦？请讲！”
    出语不同一般，齐王又是一惊。
    “齐国大军的确需修整，所以，先不救赵。等待魏军与赵军互相消耗，时机一到，一击而胜。”
    “大妙！好，一石三鸟！”
    齐王闻言，拍案而起，眼中光芒如炬。田忌闻言亦是血脉贲张。基本可以判定，就在孙膑说出此策的一瞬间，已经决定了齐国的胜利！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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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