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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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伙人穿过雪原,越靠越近。
    红丹从藏身处走出,站在进山寨的路口,手中提一把沉重的长矛,略有几分在明荣城招蜂引蝶时的媚态。
    说话的语调却不平不缓,不卑不亢,道:“各位大爷,你们带刀来此作甚?”
    见山寨中冷不丁多出个女子,那群男人四顾,哈哈大笑。
    “不过一段时日未见,山寨中竟然有了女子。难道是那伙当兵的掳来的?”
    “将我们掳来的女子放回家,自己又重新抓了几个。”
    “女人竟还拿着矛?难道男人身上没有?”
    红丹嘻嘻笑着,与那群男人说笑。
    花翥静心听着那群男人口中的污言秽语。
    这几日红丹常道:世道不宁,人便多了几分情不得已,又有几人甘愿落为寇?若是太平,谁又不愿在家中舒舒坦坦快活一生?
    花翥一直相信以朱曦飞的性格,原本占据此处的山匪但凡有一丝可取之处他便不会将他们赶走。
    这伙山匪就是恶人。
    可东方煜常道真实披着虚假的皮,虚假穿着真实的衣,世上之事从不是“真”、“假”二字就可参透的。凡事得自己亲自看过方才可做定论。
    这便让红丹一试。
    试过后却不过如此。
    众人污言秽语,唯有一清亮的男声道:“这般不好。我等是山匪,不是垂涎女人的暴徒。”
    这番话却被很快淹没。
    一男人粗声道:“军师太过仁慈,难成大事。”
    那清亮男声一声长叹,不再出一言。
    嬉皮笑脸,那群人越走越近。
    红丹朝后退,渐惊惧不安。
    花翥前几日捕猎野猪时学会的沉心与静气在此刻发挥作用。
    她仔细估算那伙人与设置下的机关的距离,心跳愈快,便愈用鼻孔长呼吸以压制不安。
    那伙人逼近。
    红丹眸中滑过一闪而逝的绝望,却又在瞬间换上娇滴滴的媚,与过去在明荣的媚客模样别无二致。
    花翥目睹红丹眼神的变化,心中酸楚阵阵。
    女子身上背负着枷锁。
    挣脱需要用尽全力,回到地狱却只需只言片语,抑或是一两个轻视的眼眸。
    她要做的事尚有很多。
    她要走的路尚有很长。
    花翥再度深呼吸,眸光冷静,神情坚定。
    时机尚好。
    她剪断机关上的绳子。
    终是第一次做机关。
    东方煜从未教过花翥机关术。他不过做了一次,她不过看了一遍。细节上略有缺漏。
    加之雪太厚,机关竟一动不动。
    忍住心慌,她起身狠狠踹了一脚支撑巨大草屋顶的木棒,木棒才有细微松动迹象。
    那些男人见到她相貌。语气越发流里流气。
    花翥再度用力,苏尔依抽出弯刀欲砍断木棒,花翥制止,微摇头。苏尔依便也帮着踹了几脚。
    第一根木棒终于动了
    撞向第二根。
    第二根撞向第三根。
    红丹退至她二人身边,眼神中的慌乱略减轻几分。
    花翥看着不断撞击的木棒。
    她也曾问过东方煜为何不用剑砍断长木棒。东方煜道此种机关甚为危险,使用机关的前提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终于到了最后一根。
    咔哒。
    一声轻响。
    那是第一粒雪花下落的声音。
    雪在屋顶上静谧了太久,终得了几分自由,
    他们奔跑。
    他们呼啸。
    他们欢喜雀跃,从紧靠着山两侧的屋顶一泻而下。屋顶的雪跑了,山上的雪不示弱。
    一道闹着,唱着,嘻嘻哈哈,奔向那群呆若木鸡的山匪。
    雪沫漫天。
    那群山匪乱了阵脚,一个个朝山下猛冲。
    雪像是在玩耍,嘻嘻哈哈喧闹着穷追不舍,将他们生生吞下。
    花翥未敢分心,小心留意周围的动静,以免杀敌八百,自伤一千。
    东方煜常道,未雨绸缪。
    花翥一早便明白加上贺紫羽他们也不过五人。青心若是出击至少会派出百人。
    人数上不占优势,便要利用地利与天时。
    山寨修建于小山坳中,两侧山体倾斜度很大,不少木屋、草屋上都可见山体滑坡的痕迹。这便是地利。
    所谓天时便是今年这古怪的雪。今年雪大,从入冬一直落到元宵。雪堆积在屋顶,压得屋顶摇摇欲坠。
    花翥便早早与众人一道取下几处用薄木板或是草做成的屋顶。再用修建房屋的木棒支撑屋顶,紧紧靠在山坳两侧。近日雪大,屋顶上雪堆积越来越多。
    为了自己的安全,堆雪处距离人不可太近。
    故而花翥阻止苏尔依直接砍断支撑的木棒,而通过移动让木棒撞击,启动机关。
    距离远,加之平日小心谨慎,堆积的雪并不会给她们造成太大的麻烦。但若在关键时移动第一根木棒,一根根相互撞击,便可造成一次小心的雪崩。
    一如当初东方煜做的那般。
    需要耐心,还有精密的计算。
    雪继续狂涌而下。
    花翥看着雪崩塌,看着那些被埋入雪底的人。
    这是她的命途。
    也是战乱时分的绝大多数的人的命途——夺取生存。
    她忽觉山匪中一人很有些古怪。
    是那个声音清亮、被称作军师的男人。
    众人皆往下跑,唯有那男子沿着雪崩方向往右侧山上跑,一边跑一面用布掩面,快跑奔向一棵古树,一把抱住粗壮的树干,向上奋力攀爬,堪堪躲过。
    “此人厉害。”红丹道。
    花翥只微微点头。
    那帮人不少被埋在雪下,逃出的那些有人折返,将他们从雪下扒拉出来,逃得慌不择路。
    唯有树上那军师,待雪静下,才不紧不慢从树上爬下。
    又见雪下埋着一人,他又慢条斯理将其掏出,用手拂去那人面上的雪,双手手指交叉,平放在那人胸口轻轻摁了两下,被埋那人狠狠喘了一口气,睁眼,惨叫连连,手脚并用逃得很快。
    那男子却依旧气定神闲。
    他慢腾腾整理衣冠,施施然对花翥鞠躬。转身欲走,花翥与苏尔依眼神相触,便一道提刀快步跟上,花翥用黑剑架在他脖子上。道:“你,跟我回去。”
    苏尔依的弯刀抵在那男子后腰处。
    男子一声长叹,道:“世道。可怜在下饱读诗书,竟被两个女子擒住?!何以谢苍天?!又如何对得住男子身份?!”
    花翥递出黑剑,冷道:“请。”
    “性命得来不易,姑娘这般岂不愧对在下爹娘。”
    愈发觉得此人有趣,加之花翥也想知晓朱曦飞的去处,这便扯着此人衣领将他拖进屋中。
    男子看来也就弱冠,故作张狂的眉眼间带有一丝书卷气息。双手抱胸,道自己是良家男子,冰清玉洁,身子得留给未来娘子。“土匪姑娘请自重。在下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
    贺紫羽一面听,一面板着小脸用力点头。
    阿柚却道:“这副怪模样,如何当得那伙山匪的军师?”
    “这位姑娘,此言差矣。”
    那男子大言不惭。道称王当侯靠的不是年纪,而是本事。
    红丹:“细细说来。”
    “你是何种身份,你让在下说在下便说?!在下堂堂正正男子汉,既被你等女匪所擒,便绝不会说低头说一个‘错’字!”
    花翥抽刀抵在他脖子上。
    那男子声音细弱了几分:“在下是堂堂正正男子汉——”
    花翥刀微微朝那人肩上一斜,在衣服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
    “啊!女侠饶命!在下错了!在下本麒州人士,家中上有八十瞎眼老母,下有尚满月待哺孩童,家里穷,娘子半年前便跟人跑了!在下已这般可怜,女侠原谅则个!”
    花翥:“娘跑了半年,孩子刚满月?”
    “此事说来话长——孩子是在下小妾生的,可小妾也跑了啊!”
    “你穷,却有小妾。你将才满月的孩子交给了八十岁的瞎眼娘?”
    “此事说来话长——好吧,此番话都是在下胡诌的。在下尚且冰清玉洁,是美人之良配。土匪姑娘这般美貌,足以配得上冰清玉洁的在下。”
    花翥哭笑不得。
    这满口胡言、瘦弱的弱冠少年竟成了一群悍匪的领头羊?
    想来这胡言乱语便是他的过人之处。
    那男子件花翥唇角闪过一丝笑,顿觉有了底气,又道:“姑娘这般骁勇,不若你我以山寨为基建国,在下便是皇帝,你做皇后——若姑娘不愿,在下也可做皇后——”当即叩拜花翥道:“臣妾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花翥憋着笑。
    那群山匪用此人做军师,无怪乎朱曦飞带人人生地不熟也能轻易夺下山寨。便做出洗耳恭听风模样:“皇后娘娘有何建国良策?”
    那男子立刻推开花翥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正衣冠,拱手,鞠躬道:“首要之事便是在这山坳中建国,创建国名,年号。而后招兵买马,建军夺下明荣、紫阳、汀丘,让梦南城孤立无援。便可举三城之力夺下梦南城!”
    花翥点头:“说得好。”
    那男子面有喜色。
    花翥又道:“你便是这般唬得那群人为你马首是瞻?”
    “‘唬’字用的不当,在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如何会诓骗他们?。”
    花翥道:“那敢问兄台,招兵买马扩充军队需要钱,钱从何来?准备招揽多少人马?”
    “没有五十万人马如何有资格打梦南城?想要获得财物自然得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劫富济贫。”
    “靠抢来的钱养五十万人马再攻打麒州?兄台你可知晓明荣、汀丘、紫阳三处加起来尚不到六万人?加上蛮族各部落也不过十五六万人。剩下的人从何来?”
    男子面有窘色。
    片刻,朗声道:“生!男子十二,女子十一便成婚,不成婚,其父母有罪!”
    红丹哈哈大笑,道看来果真是个雏儿,生孩子怎会那般容易?“况且等孩子长大也得十五年。”
    “成大事者,难道连这区区十五年都等不了?”
    花翥笑问:“这十五年如何应对他国?如何应对南方军?”
    男子彻底不言。终于,长叹息,拱手道:“土匪姑娘着实厉害,在下甘拜下风。幸而当初山寨中没有土匪姑娘你。在下姓钟,名愿。字于行。姑娘称在下为钟于行便可。”
    “我叫花翥。”
    “好好一姑娘,竟然叫‘花猪’。看来姑娘自幼家境不好,便以‘猪’为名,以求在名中博一个彩头。”
    懒得与钟于行废话,花翥道:“你可认得朱曦飞?那个抢了你们山寨的男子。”
    钟于行之前确与朱曦飞打过交道。
    “那小将做事好生不讲道理,提刀便将我等赶走。那人却也算是好人,将囚禁在山寨中的女子尽数送回家乡。与山寨中的悍匪不同,倒是个好人。”
    “你之后可曾见过?”
    “在下本想唬着那群山匪送在下回汀丘。却不料前方打仗打得天翻地覆,未曾见到那位朱将军,却见了几个当初与他一道夺山寨的士兵。那山匪头子便闹着要回来。”
    花翥问起前方之事。
    钟于行道,汀丘的司马家已将防守线推至距离此处百里之地。蛮族前几日便是被司马家阻挡回去。
    即便司马家善战、在重重危机下将汀丘治理井井有条,却也挡不住混乱的大势。
    整个麒州除了汀丘与南方了几个县,民乱迭起,章容称帝尚不足一月,便接连颁布政令,疯狂征兵,加重赋税,缉拿叛党反贼,搞得人心惶惶。
    花翥冷道,杨家人都被赶尽杀绝,杨恩业的旧部南方军也选择新朝。何来反贼?
    “听说是一个名叫丁戜的。”
    花翥大愕,追问缘由,钟于行却也对此事不甚了解,只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花翥。
    她小心平铺开。
    榜文上果真是丁戜的画像。
    反贼。
    依照律令,株连九族。
    “这榜文已从梦南城贴至司马家的军营。听军中的人说,丁戜爹娘早死,章容便令人挖了坟。他独子,章容便令人将曾在丁家武馆求学的人尽数充军?”
    咬唇,花翥不言。
    望着落在雪原上的晨光,小山坳顶上的一丝蓝,轻声道:“雪终要化了。”
    “爹娘曾说,入春落雪,来年便会得一个好收成。”
    钟于行与花翥一道望了许久,又道。
    “翥姑娘。在下也是麒州人,我麒州人只承认一个太守。若长公子杨佑慈还活着,只需振臂一呼,便可让整个麒州响应。姑娘可知章容称帝不过一月,麒州便出现了五个自称为长公子的人?”
    到底不过民心所向。
    “苦日子,尚在后面。”
    花翥沉默不言。
    雪大概快化了。他五人便失去了天然的屏障。
    该走了。
    次日,雪果真化得更厉害。
    雪崩之处隐约可见被埋在雪下的人冻得僵硬的手脚。
    花翥提着黑剑,心中略有几分慌乱。
    在过去,旁人犯她。她自保,不得不伤人。
    而今,为自保,她必须率先出击。
    “可怜,可怜。”钟于行望着那些人叹息道。“你们不过五人,他们也不是善人,终究一句‘不得已’。翥姑娘为何不杀在下?为何不问在下的前尘?”
    “不过是前尘,有何可问?留下你只因有用。你敢跑,我便让你尝尝黑剑的滋味。”
    “翥姑娘着实冷淡。在下着实心疼在下自己。”钟于行却又笑道:“不过翥姑娘放心,在下对姑娘很是好奇,定会与姑娘一道。可离开前在下得将话说清楚——在下只为自己。”
    备好冬日攒下的粮食,带上瘦马,花翥等人伪装成男子慢慢下山回汀丘。
    阿柚不解花翥为何留下钟于行。
    “他很有趣。也很有用。”
    花翥并未解释太多。
    东方煜常道:要学会利用一切。
    钟于行有他五人皆不具备的本事。
    张口胡诌,唬得一群山匪为他马首是瞻,便是本事。
    ※※※※※※※※※※※※※※※※※※※※
    【终于写完了……这几天发生了很多让人生气的事,我从昨天便气得胃疼,直到发稿这一刻还在疼。果真,伤你最厉害的永远是亲密的人。不是求同情和抱抱,只是简单解释下为啥好几天没更……
    今天缓过来了,熬个夜,十二点就写完,不过修改三遍,所以这个时间发。
    如果还有错,那就是命运……晚安~~明天六点多还得起床~~~】
    【不过这章挺开心哈~~嘻嘻~~今天这个人物后面很重要哈~~~】
    感谢在2020-08-26 20:24:32~2020-08-31 01:1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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