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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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悠去明荣时花翥听青悠讲过从明荣至汀丘的风土人情,犹记得他曾说汀丘地势偏高,明荣地势比汀丘还要高几许,从汀丘至明荣,看似地势平坦,实则最为变化多端,大路宽阔,起伏不定,路两旁多矮山丘陵。
    大路被蛮族占据,看似只能穿矮丘走小路。
    “可接近战地,矮丘中定有不少双方哨兵。”钟于行面上难得生出愁思。
    “走大路更为凶险。”花翥仔细查看物资,这一路觅得不少其他食物充饥,在山寨中存储下的粮食尚有剩余。见钟于行愁思深深,调侃他道怎么不三呼万岁让那些兵让出一条路来。
    “翥老大此言差矣。在下擅长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对这行军布阵却着实一窍不通,在师门时师父从未教过,离开师门人间从未教过。”
    红丹笑道:“人间?难道你还是从天上来的不成?”
    花翥闻言,大抵猜出这钟于行的前尘。
    “钟于行”,忠于行,忠于心。
    反叛者。
    不敢走大路,便决定顺着小路走一段看看情况。
    小路难行。
    牵着马儿不便行动却又不敢不带上马。马吃草吃得欢快,途径小溪,溪水被阳光照了一整日倒也不算寒冷,贺紫羽用石头垒出一个小水池,让乌龟在水中嬉闹。
    依旧说不出话,他只“啊啊”闹着扯着花翥看在水中欢快的小龟。
    花翥俯身,却见乌龟背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小字。拿起仔细看,左边刻着“贺峰”,右边是“娘”,中间是“鹏鹏”。
    女子嫁人便被称作某氏,旁人称其为“夫人”。贺紫羽不知道娘到底叫什么。
    花翥无奈,越发对贺紫羽生出几分怜惜。忽然记起她的弟弟柳继业,她那一母同胞的弟弟知晓亲生母亲的名字吗?
    抓小鱼喂小龟,摸摸贺紫羽的头。
    贺紫羽抬眼望着她,眸中闪着光,小脑袋用力在她手心蹭了两下。
    山林中忽有脚步声传过。
    忧心那千夫长卷土重来,花翥起身抽刀备战。
    山林中窸窸窣窣声越发重了几许。隐约可见人影,似有一人惶恐不安,踩滑石子。
    花翥略做思考,又将剑收回。
    不是兵。
    “来者可是这附近的百姓?”
    藏身于山林之人静默片许,说着乡音,终穿过树林走出。这群人几乎全是女子,面上抹着厚厚的黑灰,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手中握着木棒,锄头,至多不过是一把生锈的镰刀。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一个婴儿,婴儿瘦得像一只小猫。
    为首的黑脸女子见花翥几人亲善有礼,也放下戒备。
    花翥本想让那黑脸女子当向导带他们直下汀丘。那黑脸女子却道前方有许多哨兵,皆对此地了若指掌。那么容易绕路去汀丘,他们早去了。
    略作沉思,又见天色昏暗,花翥便跟随那黑脸女子去他们的藏身地暂作歇息。
    那黑脸女子自有要求,她要花翥他们一半的存粮。
    与另外几人商量后,花翥应下。
    那藏身地不过是一处细窄的山沟,流水潺潺,几个与贺紫羽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孩蹚水寻找小鱼小虾果腹。
    黑脸妇人道他们是余家村的村民,蛮族与司马家开战后便躲藏于此。
    村中男人大都被司马家征兵,男人们本以为从军便可护住家中娇妻幼子,却不想最初司马家谋略失误,蛮族寻到了他们村子。
    年轻貌美的女孩都被抢走,老人和比马鞭高的孩子都被蛮族征兵。剩下的人逃进山野苟延残喘。
    而今算上襁褓中的婴儿,只剩二十一人。
    花翥见他们可怜,便解下马匹上的储存的一大半干肉。最近天热了起来,干肉腌制时盐用的不够,已渐渐生出一些臭味,对这群藏匿在山中的人来说,却是难得的美味。
    “奴家叫招娣。”黑脸妇人一面烧火一边对花翥道。
    花翥一怔,一笑,一声叹息。
    招娣。
    她也曾叫招娣。
    一时便对那黑脸妇人招娣多出几分同情来。
    花翥本认为是招娣带人藏在此处,招娣却一脸羞涩道她一个女子自然做不出这般大胆的决定。
    做决定的是她的弟弟。
    余永财。
    见花翥略有些失落,红丹笑道:“是她的主意才奇怪。世上女子分明清清白白却也愿意抛头露面的而今还真只有你一个。”
    花翥苦笑。
    这群人中成年男子只有村长与余永财。
    村长道自己年老,不可从军。
    招娣晒得漆黑、皮包骨头,余永财却被养得白白胖胖。
    坦言道自己本就是村中唯一读书人,本已要参加科考,却不想遇见战乱耽误了前途。肩负着光宗耀祖之责任,自不可与军中的大老粗混在一处,说话时手中还握着书卷。
    他见花翥一行人中的女子大都相貌美丽,便大声道而今整个世道,相貌美丽的女子都不会有好下场。
    闻言,原本与花翥客客气气的女孩面上都露出一丝厌恶。
    一个蹲在溪边喝水果腹的女孩小心翼翼打量花翥几人,又慌乱收回目光。
    花翥心中有火,却也不发作。此种话听了不少,听多了,也就淡了。
    见女子不少,她寻思要如何才能带大家一道回去。
    余永财见花翥不言,又见钟于行与花翥说话很是客气,冷冷一声哼,嘴里嘟噜道:“定是睡了这个男人。”又将花翥上下打量,道:“定与不少男人睡过。”
    花翥冷道:“你一个男人,不从军,不报国,只剩这点儿龌龊心思?”
    余永财道:“众人皆去报国,总得有人留下传宗接代。”顺手搂住身边女子,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面露羞涩。“一定是儿子。”
    “看来这位爷身子不错。众人都饿得皮包骨头,你白白胖胖还有精力生孩子。”红丹以袖掩面,几声冷笑。
    阿柚抱着贺紫羽坐在角落做几人今晚的饭食。
    苏尔依听不懂,只靠花翥更近几分,手握弯刀。
    唯有钟于行,懒洋洋与村中女子说笑,招娣朝他唾了一口,红着脸,却不断朝他身边瞄。
    花翥望着锅中煮沸的肉。
    众人垂涎三尺。
    满满的第一碗,得给村长。
    满满的第二碗,得给余永财和他的女人。
    接下来的,得给剩下的男孩。
    他们吃剩的,她们才能吃。
    忍着火,花翥问凭什么?
    招娣愕然。“他们是男人啊。”
    “是男人难道不应该多做事?”
    “男人都是干大事的。”
    花翥心口越发堵着一股火。见招娣捧着满满一碗肉朝余永财而来,忍无可忍,便顺手夺过。“你今日可出门做事?”
    “男儿自当读书,寻找粮食难道不是女子的事?难道功名不如这等小事?”
    见他神情倨傲,又见他所作所为,花翥冷道:“读的什么书?”
    “《明心》。”
    “大儒之作。犹记得书中有一句‘心仁,天下平。’”
    “你这个女子竟然读过书?不懂规矩!女人读什么书?!”
    花翥本意与他争辩,却不想余永财会这般说,便道:“男女连‘读书’都不平,何以平天下?”
    “女人难道不是只有生孩子一个用途?”
    “你娘难道只有生孩子一个用途?”
    余永财睁大眼:“难道不是?她此生最大的功勋,难道不是生了在下?”
    花翥憋着一口气,欲言,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最初她本决意杀杀余永财的傲气,开口才明白,她与此人说话,尚不如与之前明荣城那两只狗聊天来得畅快。
    这才明白东方煜所言:小花猪,男子、女子,会有人相信你,愿意同你走这一趟艰辛之路;更多的,会站在你的对立面,其中有男子,也有女子。
    肉冷了,招娣急得落泪,道余永财是她弟弟,年纪尚幼,怎能被花翥这般欺负。
    花翥惊愕:“你年近三十,这个男人二十三四,你还当他是七八岁需要保护的孩童?”
    “可他是奴家弟弟。”招娣皱眉道余永财说得没错,花翥一个女人,竟然读书识字,一看便不是良家女子,今日收留他们,明日花翥还是早些带人离开,切莫坏了余家村女子的品性。
    花翥无奈,还了肉,看着大吃大嚼的男人与正准备煮野菜的女子,心中还是不平。
    “凭什么男人不用出门寻找粮食?”
    那些女子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怪物。
    花翥再不过问。
    红丹喝着汤,笑言花翥多管闲事。
    平常百姓家有几人不是这样的?
    幸运的头一胎得一个儿子,大幸之人才能接连得儿子。苦命人才接二连三生女儿,嫁入别人家,自己终究孤苦无依。
    “除非能招一个有本事震天撼地的女婿。没儿子,只能被欺负。我与阿柚认为你说的对,是因我与她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反而看淡、看惯。寻常良家女子,又有几人认同你?”
    花翥不言,埋首用饭。
    他们没吃多少,分给了那群女子不少,她们中的不少,又将碗中的肉分给了男童。
    花翥一时竟觉自己可笑又愚蠢。
    天下之大,人心之固,岂是她三言两语能说破的?她自以为学有所成,也曾为自己在明荣城出了一分力沾沾自喜。
    却不想,对大众来说,她不过是一个“读了太多书,败坏了风气”的女人。
    可笑。
    愚蠢!
    贺紫羽紧紧靠着她,抱着小乌龟。
    花翥轻轻抱住他,对自己道——而今不过是个开始,不过一点儿波折,怎能泄气?
    用过饭,花翥问起前方战况。
    余永财一问三不知。
    村长只道激烈。
    招娣黑脸上满是怒气,再度责备花翥竟有胆子寻他弟弟的不是。她弟弟可是余家村剩下的最后青年男子,振兴余家村全靠他。
    但看在花翥给了粮食的份上,却还是道前方有许多哨兵。
    “你们见过?”
    “奴家们能活着,自然得依靠哨兵。”
    花翥懂了。
    与钟于行交换眼神,起身便走。
    招娣欲拦,花翥顺手拧住余永财做人质,直到走去大路才一脚将余永财踹开。“滚!我不想脏了自己的剑。”
    阿柚不解。
    红丹沉思,笑道:“看来,那位招娣姑娘早派人去找藏在山中古代哨兵,他们啊,将我等出卖了。那姑娘说,他们活着自得依靠哨兵。”
    阿柚大惊,紧紧抓着贺紫羽。
    花翥提着剑,看着被薄云笼罩的月,分外惆怅,手紧握成拳,死死咬着唇角。
    是她之过。
    她听见那女子名叫招娣想到自己的过往,便生出几分同情,忽略了细节——不过几个视男子为天的弱女子,如何在那种地方生存这么久?她们今日想要打劫他们一行,到底只因她们见他们一行中大都是女子。
    一切皆是她之过,是她考虑不周。
    可她,又真能责备她们?
    越发心酸。
    红丹却笑着安慰道:“若世上之人无过,姐姐我也不会从当家主母成为下等女子。若世上女子都像你一样有反心,也不会被男人欺压那么久。”
    钟于行也道花翥穷凶恶极的模样一定会被余永财添油加醋。
    哨兵不定根本不敢追来。
    “况且擅离职守也是重罪。那些哨兵不定会通知蛮族大营说山林中有司马家的细作。接下来如何行事?”
    沉思片许,花翥望着远方微微的火光,那便是蛮族大营,叹道而今只能行险招。
    从大道走。
    此话一出,素来嬉皮笑脸的钟于行也沉下了脸。
    树林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花翥抽出黑剑,林中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看来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之前蹲在溪水边喝水果腹的那个。
    女孩声音颤颤的:“小妹觉得,姐姐说的对。”
    花翥心中一软。
    记起还在明荣城时,那个与她并肩站在墙上的白衣女子。
    浅笑。
    似乎有了力量。
    她不能改变所有人的想法。
    可一次只要能改变一个,便也是莫大的成就。
    “小妹叫做来娣。”女孩的声音细细的。
    “来娣?你弟弟呢?”
    “征兵,死了。娘哭了三日,也死了。”
    看着瘦骨嶙峋的来弟,想到而今的局势,花翥心生一计。
    可险招易行,却也要前后夹击,她要如何才能通知东方煜?
    瞄了一眼钟于行,花翥有了办法。
    钟于行听后一声长叹:“翥老大,你一个女子,怎么这么多古怪又要人性命的鬼主意?”
    “做不到?”
    “翥老大长于谋略,在下长于坑蒙拐骗,凑在一处便是个‘好’字。如何做不到?”
    花翥失笑。
    夜深路难行,钟于行举着火把独自前往蛮族大营。
    花翥等着讯号。
    此日清晨,讯号未到,那暴怒的千夫长终是带人杀了过来。
    ※※※※※※※※※※※※※※※※※※※※
    【说下这一章】
    以前看过《济公》,应该是超级老版的《济公》。看的时候年纪还小,记得有一个故事中的秀才和这里的余永财相差不大,让老婆带着孩子去赚钱,自己在家“读书”。(微笑)
    这种“傲骨”也算是古代部分文人的写照了。
    【还是解释下为啥这么慢……】
    一个是因为之前的伤,严重了,我也没想通为什么严重了……难道不是简单的摔出了血吗?去医院照了个X光……前几天坐不敢坐,走不敢走的……
    一个是因为一直在改计谋。我姑娘回汀丘的过程已在我大脑中改了七八次……觉得逻辑不对,推翻!觉得不华丽、不好看,推翻!
    说起来我自己都不信,就今天这短短的一章,我改了四次设定……望天……
    我比较纠结来着……因为这本书,算是自我表达吧……所以不喜欢失误。辛苦追这本的亲亲了……
    不过差不多也卡完了~~真好~~~还没有抛弃我的亲们~~~么么哒~~~
    作者君养老腰去了……感谢在2020-09-03 01:26:02~2020-09-08 23:2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弄街角 7瓶;爱看书的家里蹲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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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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