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午后使人发困，陆澄跟李汝宁讨论了一番没什么进展的案情，又陷入了沉默。屋外槐树上知了叫个不停，陆澄只觉得越待越困，有点打瞌睡。李汝宁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心下觉得好笑，没说什么，只是翻动卷宗的动作轻了许多。
    门外传来一沓急促的脚步声，李汝宁眉头一皱，向门口望去，只见景昇探出头，刚张大了嘴要说话。李汝宁伸出手指在唇边一放，景昇硬生生又憋了回去，他头上微微出汗，看了看正在打瞌睡的陆澄，对李汝宁招了招手。
    李汝宁又看了一眼快睡着的陆澄，悄悄起身走到门外低声道：“怎么了？”
    景昇踮起脚向屋里看了看，伸出手，压低声音道：“贵人请看。”只见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雕刻精细的印章。
    李汝宁拿过印章看了看，见上面隶书“季真”两字，知道这多半是贺知章的私章，景昇这里一定是有所进展，当下开口道：“这印章你从哪里得到的？”她虽然面对着景昇，但还是放了一分心思在屋内的陆澄身上。
    那边陆澄猛地惊醒，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眨了眨眼睛，向李汝宁坐着的地方看去，结果发现是空的。她挑了挑眉，见惠娘还在，知道她没走，心里顿时一松。她晃了晃脑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准备站起来走走。她扶着席子站起来后猛地一顿，面对着李汝宁刚才坐的地方站了良久都没动。李汝宁听到室内动静，偏头见陆澄呆呆地站在屋中不知在想什么，但很明显是醒了，于是开口招呼道：“九郎，景昇回来了。”
    陆澄侧身看过去，见李汝宁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招呼她去听线索，她心中一慌，眼神避开了李汝宁的视线，本想走出去，又顿住了步伐，回到屋内主位跽坐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李汝宁见她一连串动作有些奇怪，但来不及多想，招呼景昇进屋。李汝宁手里还拿着贺知章的私章，走上前去张开手微笑道：“九郎你看。”
    陆澄见她手掌摊开，手心放着一块碧绿欲滴的玉石，第一反应竟然是这玉料倒是很衬她手白。她定了定神，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故作镇定地说：“啊这是贺太常的印章吗？”
    李汝宁觉得陆澄有点怪怪的，都没有先看看就下了结论，仿佛在她预料之中一样，心中倒是对她的破案天赋多了些新的认识。她回答道：“还是让景昇跟你说吧。”
    陆澄看向景昇，余光却看到李汝宁坐了回去，这才开口道：“怎么？真的有人来销赃？”
    景昇将自己见到皮五的事情说了一遍，而后开口道：“据皮五说，是个年轻郎君，看衣着打扮并不富贵，在东市的各个质库门口转了好久，还时不时摸摸怀中，就知道多半是有什么宝贝，借着机会撞了他一下，发现他怀中就是这一枚印章。”
    陆澄拿过印章看了看，开口道：“如果凶手想卖印章，那么那柄尺八也很有可能出手，这是件好事。”
    景昇拱手行礼道：“以属下看来，既然那凶犯在质库门口被人偷了印章，多半不会选择典当的方式卖掉另一件赃物。”
    陆澄点头道：“你说的不错，若我是贼人，甚至都不会选择去东市再出手第二件赃物，所以应该注意下兴化坊各处的乐器行一类。”
    景昇抬起头看了看陆澄，又低头道：“县尉，属下有话要讲。”
    下午的时候下起了雨，先是小雨，后又转大，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了晦暗不明之中。
    务本坊毗邻平康坊，北面就是西市，属万年县管辖，陈广本来也想跟着陆澄等人一块去，但是景昇说不宜很多人一起，所以只得作罢。李汝宁也安排惠娘跟家里人说明情况。惠娘本不愿离开，但拗不过李汝宁坚持，还是回去了。今天天气不佳，对他们来说正是好事，陈广虽然没去，但是借由他跟万年县不良帅的交情，还是在务本坊的一家旅店安排了一间上房。陆澄顾忌李汝宁的身份，本想要求陈广多安排一间，但看陈广为难，只得作罢。
    这家名为汇康的旅店今天客人很多，虽然此处临近西市，本就热闹，人多并不稀奇。但陆澄和李汝宁都知道，这些人多半还是为了半夜三更的那场集会而来，她们一切以低调为主，所以也不主动惹事，到了旅店就直接进房间，连晚饭都是在房中吃的。
    等关坊门的街鼓响过以后，景昇就出门去了，房间里只剩下陆澄和李汝宁两人。陆澄万万没想到这个晚上的大多时间竟然是她跟李汝宁单独度过，一时有些局促。李汝宁平时很少单独出门，偶然这么一次也是大感新鲜，四处走走看看，开开窗子什么的，虽然没做什么，但可以看出她心情极佳。
    景昇走之前说因为鬼市开的晚，所以两个人可以短暂地歇一会，等到快到时辰了他再来。她坐在坐榻之上，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李汝宁听到她叹气，不由转头问道：“怎么了？你担心凶犯不来？”
    陆澄哪里好意思说其实是因为你的缘故，开口道：“如果今天不来，那很有可能他没我们想的那么谨慎，那说不准事情更简单了。或许在明天让陈广在乐器行找找，也许很快就破案了。刚才景昇说准备一次鬼市可不容易，今年天气好，入夏以来还没开过鬼市，无论如何很多人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吧。”
    李汝宁点了点头，说道：“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好了。”她说完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陆澄见状不由说道：“时间还早呢，七娘不如睡一会？”
    李汝宁看着陆澄张了张口，榻上坚硬，本想直接挑明了陆澄的身份，但一想到一会景昇回来万一引起什么其他的误会，况且屋外不止景昇一人，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陆澄自然不知李汝宁心里的念头，只是想着说不准睡一会有助于她不胡思乱想，但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见李汝宁没说话，一时觉得有些尴尬，起身倒了一杯茶，又坐回榻上。
    室内一沉默，就凸显出窗外天气的恶劣来，今晚不仅下雨，还是雷阵雨，闪电一道接着一道，雷声阵阵，听着倒也可怖。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此时灯油将尽，光线愈发昏暗不明，影子映在墙上显得有些许狰狞，白天的时候她午睡惊醒，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偏头看向床榻的位置，只看得清李汝宁纤细的身影倚在床边一动不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家中兄弟姐妹众多，虽然她从小在祖父身边长大，但也不是不知道同龄的友谊亲情，玩得好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她知道，李汝宁不同，她与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同。那日得知李汝宁便是上面派下来的观察使，说不高兴是假的，她看到她的时候惊喜要远多过惊吓，心里止不住地想着，竟然是她，无怪是她。眼神动作可以骗人，但心骗不了人，她见到她的时候心剧烈地跳动，无一不在诉说她是不同的。可是男女纲常乃是古之人伦，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女子，怎么会喜欢同为女子的她？难不成做官做久了，真的把自己当成郎君了？她心里越想越乱，不知该怎么面对不知情的她。从此敬而远之？保持距离？或者假以时日，等她嫁人了或许就好了？可是想到李汝宁有一天嫁给别人，她就觉得心里又堵又闷。她想起之前曾小娘子被自己挑明身份以后震惊与不敢置信的神情，生怕自己跟李汝宁也会走到这一步，而今想来，她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之心，推己及人，此时她方才明白。
    窗外的雨拍打着窗棂，她脑中胡思乱想着，却是越想越清醒，陆澄不由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晚上叹的气快赶上之前一年叹的了。这时候那边床榻却突然传来一声小心翼翼地迟疑：“九郎？”
    陆澄一惊，以为是自己幻听，凝神听去，只听李汝宁的声音更小了些，轻声问道：“九郎？”
    陆澄坐直身子，这才开口道：“怎么了？”
    她清晰地听到李汝宁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
    “说说你吧。”李汝宁换了一个姿势让自己舒服些，偶尔的闪电一闪，虽然照亮了屋子，但却也勾起她一些不好的回忆。那个晚上，虽然没有下雨，但那天晚上的宫殿与狰狞的树木，是她很多年的噩梦。
    李汝宁收起纷杂的思绪开口道：“说说你怎么会当司法县尉的。”
    陆澄有些哭笑不得：“我先考中了明经科，后来还没有分配职务就赶上祖父丁忧，回来以后就被分在了长安县。”
    李汝宁听李隆基说过她的事，但还是有点惊讶于天官揣摩圣人的意思，将她这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明经科安排在了长安县。于是感慨了一句道：“那你运气还是挺好的。”
    陆澄想到当时家里的鸡飞狗跳，苦笑一声道：“是啊，以往进士科都未必会分配在京县，没想到长安县上任司法县尉调到别处去了，此处空缺，所以就让我补上了。”
    李汝宁点了点头，又想到她看不见，开口道：“是啊，不过你倒是很适合断案，近来长安县内这几桩大案都是你破的。”
    陆澄笑了笑说道：“也是陈广他们得力，况且一般犯人只要作案很难不留下蛛丝马迹。我有时候查明了真相却也不知该同情谁。”陆澄说着平躺在榻上，想起了之前的几桩案子。
    李汝宁轻轻一笑，说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是老气横秋。”
    陆澄叹了一口气道：“有时候我觉得，看到这些案子，有些人是所托非人，而有些人死有余辜。死者无辜，生者也未必全是罪孽。就像上次张去疑的那个案子，若不是张去疑草菅人命，徐大郎也不会死，后面更不会有徐文娘的事了。可是若说对错，究竟谁对谁错呢？哪里又说得清楚？我想到徐文娘的母亲和张去疑的母亲，又觉得真是世事无常。”她说了一堆，却没听到李汝宁的回应。
    陆澄在雨声中侧耳细听：床榻那边呼吸浅浅，她竟早已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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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视事：唐代中央官员实行的上午上班下午休息的制度实在不适用于小说家言，此处只是合理艺术加工。
    鬼市：《辇下风时记》中记载:“长安务本坊西市是鬼市,或风雨曛晦,皆闻其喧聚之声。秋冬夜多闻卖干柴,云是枯柴精也。”
    天官：武则天当政时期将一些常见官职的名字给改了，此处天官并非天官赐福的天官，而是代指吏部，武则天于光宅元年将吏部改名天官，后来神龙元年被唐中宗李显改回了吏部原名。喜欢长安旧事请大家收藏：(663d.com)长安旧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