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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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水清泠,因水深而泛黑,两岸将木桩打入淤泥成堤,故河面虽不宽,规整的航道却能容下往来并行的大小船只。到商肆密集处,沿河几步之远,便堆砌一段上岸的石阶,方便行旅登岸,或船运货品随时卸载。
    蓬顶船顺流而行,陆景从舱中探出头,嘟嚷:“本来想弄艘大舫回去,可恨全被人包了,这小丁丁船,你我一人坐一舱都嫌挤。”
    陆机也从另一舱出来,扒着船舷,回道:“我说让驾车回去吧,就没这麻烦了。”
    陆景一哼:“就你先前那失魂样子,我怕再乘车一程,真要把你颠簸坏了。”
    又环视一圈,接着叹:“哎,这小丁丁船,也怕把你给挤坏了。”
    无人回话,陆景发现陆机怔怔盯向岸边一艘大舫,那船通体彩漆,甲板上筑楼似屋宇,纱幔半遮半露的楼阁中,流出清远却带点哀意的琴声来。
    陆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两下,笑道:“别眼红了,临渊羡鱼也没用啊。”
    陆机把他手往下一拉,干脆道:“二哥,我不回丹阳了。”
    “你又怎么了?”陆景惊异,见陆机头也不转,又开始数落:“还没跟你说,丹阳来信,说陆喜大夫要动身跟顾婶回吴郡,都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伤总不好,动不动就晕倒吓我,好容易赶你回去让陆大夫瞧瞧,说什么也……”
    陆机自己拉起长篙一撑,将船停住,再往下按,使船向岸边靠。陆景急了,又怕逼他他直接跳水,只得改问:“你不回丹阳,要去哪里?”
    “尽未尽之事。”陆机随口一答,“二哥,你先回吧。都中有族叔照应,放心。”
    陆景扶额不语,半晌后撇撇嘴:“那我也不回丹阳,送你到族叔府上,然后回荆州。”
    转而严肃:“父亲来书,告知军防危急,催我回了。”
    陆机怔了怔,满脸歉意,喃喃谢道:“不想我耽误二哥这久。”
    岸上传来呼声:“士衡,好巧好巧。”两人循声看去,见韦昭一身风尘,独自牵着匹马,正在岸边挥手跳脚在。
    “两梓宫葬礼毕,我想今日也不及复命,进城时就来此来逛悠下,没想逢上你们,好巧好巧。”韦昭继续感叹。
    陆机下船登上石阶,韦昭就指身后店铺问:“顺道寻下你说的布商,你看是这家么?”
    陆机默然不答,本不待见韦昭神出鬼没地搅局,但心想也能帮着解下燃眉之急,便对船上的陆景道:“碰巧韦侍郎在这,我随他回都中即可,父亲所催不能耽搁,二哥尽快休整下,赶回荆州吧。”
    陆景情知无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依你言。”正要撑船离去,又回头对韦昭一拱手,“韦侍郎,还请务必将士衡送到丞相府中。”
    韦昭躬身回礼,伸手接陆机上岸,随知陆机断然一甩袖,不冷不热道:“弘嗣,便是此店了,你自可先入内,我有他事,稍顷再会。”说完,丢下不及反应的韦昭,兀自徐徐缓缓地走开。
    彩漆船舫处,有人在栈板边迎候。陆机似冥冥认定,不假思索拿出绣色锦囊。小厮便转身,一路引导,穿过搬运忙碌的甲板,走上船前部稍清静点的阁楼。
    船外湿寒沁骨,里间却暖融宜人,间断的缁青纱幔上垂挂壁翣,玉石在透进的夕照下泠泠生辉。
    二层楼上,正中置有覆斗式银熏笼,薄烟漫漫,在屏风雕镂的孔隙间进出。透过屏风,陆机看到有人敛目危坐,正凝神揉按着桌案上一具琴。
    “此曲清音,适林谷空山中奏,临市井而弹,未免染俗了些。”
    “料你会这么说。”琴声戛然止住,程章从座中起身,正对绕过屏风的陆机,笑道,“当然不及你奏得那般幽邈。”
    陆机也随之一笑,嘴角翘起,似和风入怀地一叹:“章度,你果然来建业了。”
    “还不是凭你书信,交通了丹阳县令,好歹盘下了这铺。 ”程章举起三色锦囊,一指船外,陆机才发现铺面换了招幡,也是三色绣了“韫玉坊”几个隶字。
    定睛看清,就清音吟出:“有道是,韫玉而辉,怀珠而媚。倒是合了辉媚之锦色。”
    程章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掌柜哪儿弄得个雅名,只得讪讪对答,“那我下次再营一坊,取名怀珠,何如?”
    陆机笑着不语,忽而合掌跪地,行顿首礼,一字一字道:“君予我诸多恩义,我恐平生难报。”
    程章一下怔住,忙走去扶起他,“古之至交,尚刎颈舍命,我不过偶遇救你,何必耿耿于心呢?”
    腕臂相交间,正正对上对方目光。程章看到陆机眼中光点上升,长睫被撑起,露出整个幽深瞳仁,而其中映出的自己,罩入了一层清亮溢满的水波中。
    “他哭了。”程章暗想,就手晃了晃,却感觉到宽袍广袖下,陆机身体虚软无力,筋骨支棱,不由惊问道:“士衡,你伤情怎样,还未好吗?”
    陆机忽地醒神,推开程章退了几步,低头勉强笑笑:“自是无妨,不过近来多事,有些虚耗而已。”
    程章看他还在退,面色蹙悚,似在思量什么,就疾步跟去,搂上他手臂,后仰对视,温声问:“还有什么,我能助你的吗?”
    陆机抬头,断续说起近来诸事,而后就势扯下程章腰间锦囊,求请道:“此物,望作凭信,船舶交通,但求一用。”
    程章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你所言,我自在所不辞。”
    陆机破涕为笑,看到暮色中的韫玉坊,韦昭还在里左挑右选,便指着说:“还有,那坊里买锦的,是我朝中友人。”
    程章截住他口,也朗笑一声:“如若是你,我便白送,既是你故友,最多半价买他。”
    陆机又低头,只恨没直接替韦昭去买了。
    中书值房侧间,韦昭时而翻翻襟袖,时而展臂旋身,接受一众丞郎和文书吏观瞻,边显摆边解说:“此虽为锦,却是罗绮织法,欹斜不顺经纬之纵横,杂彩相间,斜纹似杯,乃源于汉宫长命杯文之绮,意喻服之使人命长也。”
    众人啧啧称赞:“韦大人不仅衣饰不凡,更是卓识难及呀。”
    “辨器物事类,考源流详实,本是我所好。”韦昭更加得意。
    陆机静默坐在一角,这时也忍不住瞟去一眼,却看到正堂之上,中书令贺邵、中书丞华覈满面威肃走进,声色不动地至主位落座。
    而韦昭还背对着摇头摆手在,陆机只得立马起身,朝他挤眉弄眼几下,强拉前去参拜。
    待众人依序站定,中书丞华覈清咳两声:“听闻都中民俗奢侈,百工多作无用之器、绮靡之饰,官民竞相仿效,耗财费力,追富逐奢,耻独无有。今日见韦侍郎行状,方明果是如此。 ”
    “不然。”韦昭从容作否,“在下考掌故制礼仪,所谓黼黻藻锦,以奉天子宗庙御服,得去辨织工明风尚,那是有财故作奢靡的。 ”
    众人听闻越发叹服,乃至掩嘴轻笑出声了。
    华覈面色一沉,猝地拍案而起,呵斥:“眼下府库空虚,民贫兵困,当国朝厄会之际,何有余暇谈礼做乐。这次陛下要兴宫宇,是不就你们这帮闲臣给撺掇的?”
    中书令贺邵端坐正位,这才叩响桌案,主持公道:“一事归一事,兴昭阳宫之事与韦侍郎无关。”
    说完又霍地站起,往下凌厉扫视一圈:“中书乃机要重地,此后议事,禁嬉闹胡为,言行无状。”
    “谨遵。”两列侍官悻悻低头,暗叹长官缺位的好日子可一去不返,无奈齐齐地躬身应令。
    贺邵继而朗声道:“散骑常侍万彧建言,检校大族田土及隐蔽民户,陛下命拟旨颁下,尔等便议施行具法。”
    中书丞华覈补充:“此议并非出自丞相,众位也需知轻重分寸。 ”
    都是浸润朝局的人,唰唰地心领神会。韦昭偷瞄了眼陆机,意为确认“原来你族叔才登相位,便给树了分权之人”。
    “户口之事该摊派州县,定下检校数额,约定按期完成。”
    “州县那扛得过那些强族。”
    “州县报上大姓,勒令其自行检校。”……
    议论开来,陆机不觉贺邵已走到他身侧,劈头相问:“陆侍郎,你族中田土庄园,可勘检校否?”
    陆机一怔,忽想起前几日濮阳兴狂言,顿时一阵惊骇,但只平静回道:“下臣久居都中,并不知晓吴郡家事。”
    贺邵不置可否地一笑,踱步回位,正身下令:“众议纷乱,那各自拟旨,我与华中书再斟酌行事。”
    暮色四起时,中书侍官走出值房,大都揉眼搓颈,萎靡而行,直叹新任令丞将人折腾得够呛。却听身后门吏一声高喝,贺邵、华覈随声一前一后整肃出门,众人又不得不停步,作礼恭送。
    韦昭起身时,就听有人催道:“韦侍郎,你得找个掌故旧例,别让值房这多规矩了。”
    “找是好找,可做不得主,奈何。”韦昭一摊手回话。
    目送两位大人走远,众人才又起步出宫。青石地面忽起促急的马蹄踢踏声,只见几十手擎弓箭侍女,簇拥着一发束金环,短袍窄袖的女子奔来。侍官大多讶异地看去,只有韦昭悄声拉上陆机,几步躲到了人群之后。
    行到与一众人平行时,女子轻呵一声,调马转向,将众侍官逼得纷纷退避,到两人身前勒马,嗔道:“有什么好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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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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