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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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司马颖好容易打会盹,听见外面聒噪,大呼小叫,推推搡搡的,间或两句清脆圆转声。
    雪光白亮,透窗印入,清寒盈满屋,残灯油尽,碳火也仅剩白灰上一点红星。他抹抹脸,放下些帷幔,从被里摸出陆机手,握住又拍抚两下,似出远门的郑重叮嘱,等了这无知觉的静一会,才去开门。
    “吵什么吵,闹一夜,难得睡,还让不让人活。”背手关门,闷住声,气吼吼对院里的混乱。
    “让我见士衡,迫在眉睫,无论如何也要见他。”潘岳看到司马颖,直接一跪,却是凛凛不容退让。
    司马颖看出了他的惶急,少见的没敷脂抹粉,想想也不用了,他附会的贾氏大厦将倾,宫中杀戮,街市斩首,牵扯的人接连赴死。潘岳是条漏网鱼,士衡也算是,大概恢恢之网,已然临到了他们头上。
    都不用临,一个已病得昏天黑地,离死一步了,看在同病相怜份上,让两人见见无妨,反正吵也吵不到哪里去。
    侧身让开,眼神逼退拦他的陆云:“士衡病着,才睡安稳,你轻些。”
    潘岳依言,蹑手蹑脚地进,真跟做贼似的,轻蹭到床榻,把帘掀开一角,便注目不移,呆怔着一动不动。
    帷幔遮光恰好,衣被铺得匀整,潘岳见陆机上身被稍抬起,看去是种酣眠的安宁。但冬褥厚实,细秀面容,苍白寡淡地陷在其中,声息不闻,就无端地看出些死寂,涌上心的,不是曾见的怜惜感,而是种摧心裂肺的疼。
    司马颖轻吭声,把他吓得膝软,咕噜下跪坐地。肘搭榻沿,恰碰陆机露出被的一节指尖,他也伸指去碰,不敢造次,一触即离,但反复了几次,最后对人真心又无奈地说:“士衡,你好好的便行,再不劳烦你。”
    搓搓指尖寒意,潘岳转头,见司马颖盯得死死,眼中发红,就跪好了道:“抱歉,他这样,怪我前段折腾他太过,”又忏悔苦笑声,“你不会剐了我吧。”
    “是有人想剐你,你好自为之点,”说得吓人,其实是宽慰着拍人肩头,“张华死,他已然如此,可再受不得什么惊,你自保重。”
    潘岳若有所悟,看到了榻边翻卷的纸,淋漓染墨,他顺手拿起读,读得呜呜咽咽:“士衡巧思,触类比拟,哀遗之辞,呜呼之叹,真远胜于我。”
    文章不知,司马颖知道他抹泪一套远胜士衡,稀里哗啦说来就来。捂嘴就把人掀出了屋外,拿稿纸一塞:“那拿去拜读,别再让他写这什么悼文,写得心血耗尽,跟你们一道死得了。”
    潘岳被推得窘,踉踉跄跄的,就不照他意,反过头呜呼:“白日幽光,淫雪杳冥,死能得士衡作诔,纪言颂德,死亦有何憾!”
    司马颖讨厌这酸腐,还是不详的酸腐,也没多想,直接去扛人,扛到大门外一扔。看人瘪嘴闷闷,落魄的影,袅娜入雪中,又生些不忍,大喊声:“安仁。”
    潘岳回头,司马颖想起这丽容曾给他的喜,郑重声言:“洛阳不能留,可去邺城,同为大业求贤,愿得你才干效力。”
    潘岳拱手一揖,娇嗔收敛,成朝臣的端肃:“谢殿下好意,但我还有要做的事,便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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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云扑扑下阶要跟,司马颖把他后襟一扯:“别多问,没好事。”
    陆云更好奇了,眼轮两圈,等他手一松,埋头就跑。司马颖记挂着,不好追他,这跃跃欲试也拦不住,就冲着喊:“那你去秘书省,打听下消息。”
    “天寒地冻,干嘛要我去?”陆云听到即停,秘书省远,雪天路滑,他才不想跑腿。
    没空掰扯,司马颖丢下句:“爱去不去,你哥可靠这些哄的。”
    意外见陆云严肃一揖:“殿下,任凭差遣。”
    陆云想到了他哥的托付,泪眼濛濛地赶牛车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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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尺楼高阁,风鼓得窗扇开开合合,灯台火不熄,螭虎盘缠,黄铜镶金的沉重台基被吹倒,油哗哗滚地,火舌腾空。
    石崇举觞对火:“荣始而哀终,凄焉如斯。”
    潘岳端盆水泼了,嗤之以鼻:“还没死,作何哀辞?”
    石崇起身晃荡,人是仪貌堂堂,沉稳持重,此时却成佯狂:“我初附杨骏,是因他受诏辅政,也感念其恩,后附贾氏,是被逼胁迫,为保家业性命。早就不想在这混账官场了,不过为先帝嘱托,苟且残喘至今。”
    “唯愿拔缨释冕,逍遥绝尘,高歌凌云兮乐余年。”击节而唱,声声凄厉。
    潘岳想你那么有钱,当然不屑混官场。但他理解这高门贵胄的绝望,一朝失势,死不能避,贾谧宫中被杀,贾氏满门屠戮,石崇是门客之首,追捕诏令已下。与其狼狈地弃市,石崇想烧了百丈楼,惊世骇俗地死。
    潘岳见不得这怂样,夺酒觞一扔:“楼不能烧,济济寒士在此,愿嘱文扬名,跻身政场,效力国事。先帝所托的求贤之事,经国之业,是你说废就废的吗? ”
    石崇看那火漫得更盛,招人来泼沙土,嗤笑潘岳:“那你说如何?怕越使力,会越惨烈。”
    “火总有灭法,”潘岳果断,顾视猩红扑腾,“赵王嬖人孙秀,是我故吏,虽跟他龃龉,但找不到合适的人了,赴汤蹈火不惧,我去求他保全此楼。”
    “贾谧二十四友,你是其一,还掺和进门下省事,不怕死吗?”石崇淡淡提醒。
    “怕死,但更怕这楼毁塌,我真正荣耀在此,能传世的名声,也该在此,”潘岳凭栏慷慨着,“飞辞腾义,不想后来者求索无路。”
    “尚有余财,愿助你去求告。”石崇让火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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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人不老实,病里闹腾,被宠着纵着,由着性来,几场过后,成病上添病,沉疴难起,日夜全然昏睡,再无醒转。一日午后,雪轻软飘游,室外一片白幕,亮得刺眼,忽闻鹤鸣两声,裂帛般地凄厉。司马颖困得昏茫茫眼中,看见三位亲友站眼前,哭丧似得,轮番责他照料不周,像他损坏了什么物,要他再赔一个的讨债。
    汹汹围堵,不能不赔。司马颖伸伸臂,轻托起人,纳入怀中,此刻心如止水,内里涌动的悲哀和惊惧,全收敛住,一丁点不剩,要腾空给彻头彻尾的祈盼,让膨胀得无垠浩大,使他泛出轻笑,音厚实又深稳,挨上陆机脸畔,絮絮说话,抚着哄着,长久无歇地说。
    眼里是这人满腹筹谋,慷慨陈词;灯下运笔,鸿采博识,冷淡又笃定地写出;认自己为主君,铺展出宏图;还任性乖戾,含娇作嗔,好难招架,却爱不忍释,还有似乎再难见的,情志流露,鼓琴赋诗……
    眼前,却只是面色灰败,破絮般垂落自己身,脆弱样貌,似不堪一点稍重的触碰。全然静静的,细微动静也无。他想多看一眼,都怕惊走颤巍的魂魄。
    回想重叠起来,司马颖受不了这了无生气,心下一横,还偏要碰,狠狠地揪人鼻头,撒气似的斥问:“士衡,你舍得我吗?”
    揉着捻着,叨叨声不绝,天地皆褪成惨白,茫茫中只触碰还鲜明。云走日移,晴雪交替,终于守到动静,如冻湖破冰,就在失魂落魄里看到,细翘的眼角,水光积蓄,凝聚成一滴,石上清露般,颤颤波动,流光映出影,倏地滑过面颊,晶亮一痕,坠到他手中,余热尚未散。
    司马颖拽紧这点热,似哭还笑地痴狂,半晌才呆呆转头:“我做过的,屡试不爽,这不,把他赔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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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秀细抚长鞭,着二品朝服,坐中书省铜案后。两旁官吏俯首,或屏气敛息,或谄媚堆笑,看着潘岳扬裳跪地,窃窃声议论起。
    “念在故旧,我还没想到,断大人你为乱党,石崇这人,是看他资财如山,娇妾如云,眼红得不行呀,”孙秀悠悠然,睨着潘岳,“莫非大人你也眼红?”
    “石季伦愿尽献余财,只求百尺楼得保存,以继文章盛事。”潘岳不卑不亢,孙秀转眼成中书令,在他眼里仍是那个秽乱小人。
    “文章,我等胥吏用不着,治政理国,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摆设,没必要,”孙秀扬起鞭,拍案切齿,“且平生最恨,繁缛浮华,绮巧丽辞,满篇难懂,自作骄矜地轻蔑人。”
    “文章为情为志,更是为时为事而作。体物写词,需博学巧思,诏令策论,更需满明谋善断,”潘岳站起,冷眼扫视一众怂怂的新贵,  “何况,文意即人心,掌政需揽才,废后贾氏都要掌控此楼,尔等何必舍之。”
    声气震梁,孙秀步出,绕潘岳走,掂量着鞭柄: “可以,我想想。”
    尖翘鼻嗤出气:“献余财真不用,我把石崇杀了,籍没他家,得到的更多,不过听闻他一妾,貌如你般妍丽,倒是想占有,一解强作雌伏之恨。”
    “还有,你鞭打我,拿我当猪狗撒气,同样是恨呢,要还回来,才想考虑你说的事。”忽扯鞭噼啪,鞭稍如蛇信缠上了潘岳。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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