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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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林阴郁逼人,江统目送卢志下山,转身招呼随行来的太医。这太医窄眉深目,须发黑里带白,看不出年岁,一身朝服地端肃。江统沉吟两下,知道是殿中省位高者,也被掳来邺城,当即行朝礼邀人入内。
    屋内碳火突突,江统靠近榻,感受到一阵灼热,热烘烘火光里,陆机脸上浮起潮红,雪白的额间,也被湿布敷得发红。
    一时间有种错觉,榻上人没有憔悴衰败,还裹着一层灼热的生气。
    “感病深重,难以为医,再施针药,也不过是枯竭而死,”诊脉的太医冷冷开口,然后以更冷的目光回视,“但事有诡异。”
    “他死过一次,受刑伤重而死,堪堪被救回的。”江统被盯着解释。
    “虚损过甚,被诡药悬命,已非医道了,在下在洛阳诊时就看出,自甘被挟持来,也是想探明原委。”
    江统愣住,不知所云,不过见这太医手上施针,已刺进脑侧,冰冷声:“他命在顷刻,愿如实相告。”
    妥妥觉察到威胁,江统惊得挑明了:“阁下被人吩咐,专来盘问我?”
    “我知道的只这些,不比成都王多多少。”转身捧出一金错云纹漆盒,一药丸正正放在其中。
    ——药是亲自送顾荣时拿到,前番邺城内患,他急要陆机去找成都王,就替人送走同乡,拿到了一盒黑漆漆成药。药两枚,在去接陆机时已让人服下一枚。
    “那容在下先拿走,”太医拿过盒放入袖,“要相救,或许还得找到和这药的人。”江统伸手挡路,太医一阵摇头:“被吩咐,不会离开别院,还被嘱托过,有话要转告下。”
    ~~~~~~
    枯枝上,残雪斑斑驳驳,陆机睁开眼,听到有细碎的鸟鸣,和向炉火里添柴的噼剥噼啪声。声响如啃噬,他觉得不只困乏难受,还有痛切的思绪啃咬心胸在。
    躺卧看向外,晴明天色下,淡淡日光,使山林异常明亮。零零星星的松柏,经冬不凋,绿油油鲜润醒目着。自山顶斜出的棵松树,正见到两只鹤轻踩上,向上伸展长喙,如绷成锐利的箭,准备随时射向冬空。
    ——嘹唳鹤声,回荡在空旷的山野,是种浩叹般的鸣叫。
    “究竟没被禁锢,”偏头对挡住窗的江统叹,“还能走出去,还能山居观峰岭。”
    江统不答也不动,眼里温润,愣愣看了半晌:“你没那么闲逸,累心事多。”
    陆机只能不解地眨眼,不停眨,等着被扶起来。但看到江统抬步沉重,转身去把堂上的案拖来,一股脑地,摆上沉甸甸书卷,然后铺纸磨墨,煞有介事地援笔写。
    却忽地搁笔转过头:“都是你的事,羸病如此,还受得住吗?”
    书纸眼熟,泛黄带故人印记,有如召唤。陆机点点头,想为表示可以,得自己从被里爬起身。试探时,才觉冬气冷冽,依然不停地寒颤,远处稀疏的、干涩的枯枝,像阵阵锐利的箭穿过背脊一样。
    “卢参军来说,洛阳中书省挂的舆图,你看着被烧毁,他想你能复原出,”江统不忍地顿一下,“当霸业的凭借,进献成都王。”
    陆机了然笑:“那天烧了,深以为憾,确实想再画出,子道这般深知我。”
    说着要去案前,但眼前迷糊,手绵软无力,刺痛向心胸深处蔓延,一举一动的艰难,让咫尺之远,也像要跋山涉水了。
    不过还是摇头,不需要迎来的搀扶。不由自主的躯体,大概已被病苦征服了,所以越是艰难,越是要竭尽全力摆脱——只凭自己意志的摆脱。
    江统就见陆机摇摇晃晃走,一步一跌,自己吃力地再站起,几乎摔倒似的伏案上。他一步不动,对眼前强硬的拒绝,一步也不能动。
    等陆机坐下后,才去拔开卷文书:“他封你平原内史,不过外放之臣,值得这么尽心?”
    “不过一名衔,兴许是要跟陆云对应,”陆机看一眼怯怯笑,“不至于……被人议成嬖宠。”
    “名衔也好,嬖宠也罢,都浮云了,你既能坐这案前,那先写封信。”说着好好递过笔:
    “与你同乡写信,告诉我怎么传信给他,那成药被人收了,你再昏睡垂死,就无药可救。”
    陆机惊讶抬头,但惊讶一闪而过,只手扶案沿,如落崖之人攀崖边地紧按,另只手接笔落纸:“好。”
    江统坐到旁边:“在洛阳,嵇绍府中,替你看诊的太医,还记得吗?他辗转到这里,说了嵇绍的传话,嵇绍想你自己走,不找成都王,想自己回南境。”
    陆机一顿,猛地一寒颤,笔即掉落,笔墨溅坏一张纸。江统揽住他的摇摇欲倒,揽紧了恳切:“愿回乡吗,我帮你回吧,或许还能,不至于死。”
    但看清溅坏了的纸上写着:“彦先,羸疾,恐难平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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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颖心烦意乱,得压下心烦意乱处理政事。就墨着脸,正襟危坐,看不出一点内心狂澜地,冷冷俯视。
    居所改成丞相府,正堂高台大案,黑漆镶铜屏风立在后,围一圈记室和书手,把所谈言辞都一一记下。司马颖就耐着性,字斟句酌说,终是明白士衡说话怎么老是那别扭,也窃窃苦笑地,想起他上书里说——一日万机,当兢兢业业,用德用勤。
    “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对心里的士衡讲,“你不看见,我也会一丝不苟地对你用心。”
    心驰神荡,结果没听清下面人讲:“兵乱事大,再说一遍。”
    “益州刺史罗尚,逃至江阳,荆州徐弘以米粮兵员相助,但运道阻远,难以为继,荆州益州间,巴东、涪陵等郡险阻……”
    “这事早知道,罗尚把我旧封地给丢了,”心乱得不想好好说,脸更沉下令,“就让罗尚权统巴东、涪陵,供他立脚,筹措军赋,这两郡属荆州,刺史徐弘自己人,该不会异议。”
    “荆州张昌之乱,徐弘遣将陶侃,已经大破贼党。但张昌余党石冰,作乱到江东,扬州、江州等郡尽破。前吴兴太守吴郡顾秘,自称都督扬州诸军事,传檄州郡,杀石冰乱党,倒是各处起兵响应。”
    “这是琅琊王上书吧,”司马颖翻递上的纸卷,“他想笼络江东大族,由他赐人官职也好。”
    “尽是麻烦事找来的,还有什么?”打量堆起的文书,疲倦得忍不住打一哈欠。
    “还有点好事,”卢志走上前翻出卷,“河间王来信,贺殿下封太弟,言让右将军张方,领兵二万守潼关,一旦洛阳有乱,将助殿下镇之。”
    司马颖不知怎么评断了,又想哈欠,干跪一手握拳,抵进口里,作沉思状,一字不吭,脸更黑沉。
    卢志便识趣地张罗,招呼一屋臣僚鱼贯退出,闭门关窗,灯也熄掉几盏,再折回主座答话:
    “河间王该是真心助,洛阳是合力攻下的,他也看出了洛阳的不稳,不想拥戴殿下的战功打水漂了。”
    “这人是看着真心,毕竟是士衡去游说的他。”
    “也不得不信河间王真心,关中凉州,戎狄杂居,大军在镇,没有河间王拥戴,西北之地万难把握。”卢志说着绕过了司马颖,朝向屏风。
    “益州、荆州、扬州、江州,南方各地上书,殿下别嫌麻烦,这是认你权柄,向你效忠,半壁江山,殿下筹谋在前,眼下已然把握住。”
    司马颖震动,真还没想到,士衡的筹谋,原来就这么实现了。他曾遗言似的交待过卢志,卢志才会此时一眼看出吧。
    地图被挂出,铺展屏风半面,河山蜿蜒,分州画野,峥嵘浩瀚,虽笔触草草,但所想的天下,整整地历历在眼前了。
    卢志挂好图后点上:“北边幽州、东面兖州,长官还首鼠两端在,文书都不送邺城,该像当年收服冀州,殿下派内臣,任两地刺史、郡守,能最快把这两地收手上。”
    “不错,要揽的是此天下,才不像以往那些败者,只图揽权而已。”司马颖陶醉地仰头。
    “任官调职,诸事处置,以天子名义下诏,会好办得多,明日朝会,这些事就一并办了。”卢志一板一眼提醒。
    提醒得司马颖再陶醉不了,移开目搓搓手,招卢志靠近问:
    “你找过士衡多少次,他怎样了?”
    卢志脸色一转,早有准备似的,从袖里掏出一物,双手捧上:“蛛丝马迹,我顺手弄的。”
    司马颖扯开锦袋口,发现是一圈头发,幼细幼细,稀疏两根,捻在手枯涩、跪弱,一捻就断掉了,断掉的半截,落在地是雪白雪白色。
    “于枕上捡,”卢志对着司马颖的失神,继续说,“还有这图,也是他亲手画出。”
    司马颖茫茫然,觉得这蛛丝马迹的刺痛,血一样在心里洇开了,如泣血似地开口:
    “子道,我舍不得他,真的,好生舍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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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草而就的朝堂,四面漏风,霉味刺鼻,还有梁柱朽烂的吱吱响。但实在找不出一九间阔的大殿,不得不将曹魏旧宫暂且充数。
    但陈设珠帘玉烛,华钟金兽,螭龙屏风,黼黻华盖。天子一现身,警跸肃肃,法服堂堂,群僚山呼拜下,很是煞有介事。
    司马颖拜而未跪,站在朝臣之首,对着笏板一一说事。说完后,大殿只一片静,漏风和朽木声可闻,刺啦刺啦,绵绵不断——如风雨的酝酿,是种隐隐的不安感。
    “众卿噤口不言,大概不习惯,这殿前朝也用过,形制陈设,可没半点损朝堂威仪。”司马颖沉吟下,踱起步在空旷的殿中走。
    “还好,这里像太极殿七八分了。”御座上,晋帝起身,起身到高台边缘:
    “一个月前的太极殿议事,记得悬而未决,不妨眼下继续来议。”
    司马颖震惊回头,帝王的令声,缓慢、雍容,但渗着让人不能抗的威严,就像他初到华林园里,听这皇兄轻笑时的感觉——无足轻重着,但无法轻视。
    “一月前,太弟兵临城下,遣使议和,使者言之凿凿,说太弟不为取洛阳,也不为封赏权柄,只为报复长沙王。如果收长沙王待罪,太弟即从洛阳撤军。”
    慢慢讲完,晋帝向堂下环视:“众卿说是吗?”
    引了嘈嘈切切的一片议论:“确实如此。”“亲耳听到过。”“议和果然是假。”……
    “是这样,”司马颖咬牙,“但臣不在场,使者言辞,没法一一对证。”
    “那是出尔反尔了,朕收长沙王入金墉城,太弟却仍没退军?”
    “没出尔反尔,”司马颖站回首位,镇定坦然地,“议和之后,再没攻城。但城门自开,悍将劫掠,庶民逃窜,满城饥寒,陛下也闭宫自守,不理外事,身为藩王,要对此大乱不出力平息,那是无能、和不忠。”
    “唯恐天下不乱,有的人就是这样,给太弟你制造机会。”晋帝轻笑声,仍站得笔直。
    “城门不是自开,你所谴使者,早勾结河间王将张方,让张方在金墉城抓长沙王,再以长沙王为质攻破城门,”边说,边伸手到衣襟掏一卷轴,“这些,嵇侍中临死上书,道明阴谋,太弟你说是么?”
    司马颖打量,眯眼想法,阴谋是阴谋,但一纸卷奈何不了他什么,这满朝都还在宰制中,想着,若无其事答话:
    “臣不知情,中伤之言,也劝陛下别轻信。”
    “信不信无谓,”晋帝缓缓声,缓得泰然,“朕是想知道,你所谴使者,他是你臣属,听你指令,还是有意祸乱京城,翻搅朝局,颠覆社稷!”
    “陛下何出此问?”
    司马颖眼神暗了,无形中警惕——一切全指向了士衡,在洛阳时,士衡说嵇绍虽死却还有后图,眼前晋帝的追问,就是嵇绍的“后图”吗?
    “非问不可,”晋帝陡地严厉,“上次朝会,嵇侍中指认他,是你野心的唆使者,鼓动者,这指认悬而未决,而今非议清楚不可了。”
    “此人相貌堂堂,名姓不改,曾入仕台省,屡屡游走在朝中,众卿识他者不少…… ”又以威严目光,环视满殿,“谁能一说?”
    “陛下,使者是前中书陆机,赵王篡位时,刑余未死之人。”立马有人恶毒附和。
    “曾是贾谧二十四友,附会皇后,皇后败亡,他才转附赵王嬖人孙秀。”
    “任前太子洗马,却任由皇后暗害太子,见死不救。”
    ……
    七嘴八舌,司马颖无话可说,听出满殿皆是恶毒,他在恶毒的围剿里愤恨——恨士衡玩火自焚,卷进去的那些争斗虞诈,如今彻底反噬向了他自己!
    “赵王篡位时中书令,替赵王作篡位诏书,也替赵王追杀过你。他为太子洗马时,附会皇后,助皇后杀楚王司马玮,连带把你赶出京城,”
    晋帝在嘈嘈声中走下台,心里是嵇绍被人乱刀砍死,是攥着血衣的屈辱和仇恨,全不惧将他告知的最后一招用出,不惧地走到司马颖跟前:
    “这样的人,你收入麾下,不怕他再勾结他人,来对付你?”
    “正因不怕,臣才收他,信任他,敬重他。”
    司马颖朗朗答,压过了喧嚣的窃窃语。
    “那你终究没看清,他是南人,攀附种种,搅乱朝局,皆是故意,二十年前东吴归晋,他所做一切是为葬送晋室,再复旧国。”
    晋帝更大声了,迫近再问:“任用东吴遗类,亲信倚重,你不怕自己败亡可以,难道任由这奸恶兴风作浪,败掉祖宗江山吗?”
    满殿哗然,司马颖彻底地震惊,终于体会到了彻底的恶毒,脑子随爆炸般的议论声轰轰然了。轰轰然中,看到众臣向他凑拢,争先恐后高呼,声嘶力竭地请求:
    “请殿下明辨是非,杀奸除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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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这个是平复贴,真的有哦,故宫国宝,最早书法,历史上的士衡亲手写,秃笔写草草的,窝居然连这个也歪歪上~~~~~《昆岗玉》无错章节将持续在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六六闪读!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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