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回

    昼煞自认也是活了几万岁从没怕过谁。
    但是面前这个瘦削的身影，竟然让他产生了一丝慌乱。
    地宫还是很黑，而面前这个小子，却像是一道光。所有的妖魔都忍不住注视着他，他既让人眼红，又让人妒忌。
    太张狂了，这小子。
    但是更张狂的，却是他的一声嗤笑。
    “一笔勾销？没门。”
    猴子的金箍棒应声而落，整个地宫回荡着刺耳尖锐的金属撞击声。早就被地宫折损了修为的鬼魃们有三四成都在痛苦地捂耳朵，满地翻滚。
    小心翼翼应付每天降临的佛光，已经让人疲惫不堪。何况是比百鬼嚎叫更尖锐更有杀伤力的金属魔音。
    但是这还没完。
    如果这是地狱之苦，那地狱不仅仅是这样。
    猴子的金眸再次亮起，金箍棒在指间迅速地旋转，棒风让长发飘逸，电光火石之间，他几步迅速移上前，闪着金光的金箍棒再空中舞着重影，一下又一下敲落在每一个身影上。
    金属魔音刚停，已经有十来个鬼魃发出凄厉的嚎叫。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凶神居然每一棒都准确无误的敲落在每一个鬼身上。棒风咻咻，光与重影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一炷香，他已经来到了昼煞面前。
    鼻尖前抵着棒子，昼煞的嘴角勾了勾。
    他终于等到了。预言没有错。
    “是你。”昼煞很欣慰，语气间还跳跃着惊喜。
    孙悟空的眸色幽深，仔细接着金箍棒的金光打量着面前这个老人。
    冥罗拖着布满棒痕的身体上前，分明已然伤及五脏肺腑，竟然还有力气爬上前来，一只沾满灰土的手颤抖着想去捉孙悟空的手，却被孙悟空轻松一下挑开。
    “别……伤害……大王……”
    这是最后的力气。
    孙悟空恍若未闻，一对精眸打量着昼煞。
    昼煞浅浅地挂着笑，嘴角一抽又一抽地抽动着。他太激动了，预言没有错。可是太久没有笑过了，他的肌肉完全不受控制。
    良久，这个奇怪的老人终于忍住了颤抖。悟空的金箍棒也收进了耳朵。
    冥罗不可置信凶神这样就会停手，小心翼翼地盯着孙悟空，生怕这个凶神再一次冲动上前。
    孙悟空的金眸已经暗了许多。
    山洞内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黑。
    “不打老人家。”
    好像是解释。
    昼煞的眼帘却有几分模糊，“是你啊……是你……孤等到啦……孤终于……等到啦……”
    昼煞的声音很沙哑，喃到最后已经听不清究竟说的是什么了。
    孙悟空蹙眉，他觉得这个老人真的太奇怪了。
    算了。他也算任务完成了。
    在众鬼魅惊异的目光下，孙悟空走到地宫洞门前，伸出食指轻轻在结界上划过一条线。
    “嘶嘶——”
    结界裂开一条缝，孙悟空一扒，身子便穿过结界。
    众鬼惊愕，顿时没有了嚎叫声。
    孙悟空在地宫门洞处打坐，居然不受禁制，仍然可以修炼。
    有胆大的小鬼上前去扒，又遭了反噬，一口鲜血涌出。
    “敢问小友叫什么名字？”
    与其他小鬼不同，昼煞的声音都是激动与欣喜。这让所有鬼魅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的大魔王，居然也有高兴的这一天。
    “齐天大圣，孙悟空。”
    猴子的声音很平，却听得出一点不屑。
    是他!
    昼煞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泪水。
    远在九重天阙的如来陡然睁开眼睛，“不好!”
    还没从大闹天宫回过神来的玉帝王母慌慌张张地问，“世尊怎么了？”
    “原来如此……孽缘……”
    如来摇摇头，又重新闭上眼睛。
    玉帝王母不解，却也不敢再问。
    那一天，五指山地宫出奇的安静。
    原来千百年的时间，六界风云变幻，竟然可以造就武功如此厉害的凶神。让曾经叱咤一时的百鬼望尘莫及。
    那是五指山地宫最可怕的一天。
    似乎如来对他们的折磨，全部压在了那一天。
    孙悟空确实受如来指使。
    他打坐下后，耳廓轻轻动了动。
    “已然不错，但还不够。”
    那你还需要什么？
    等了许久，依然没有回复。
    孙悟空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
    如来今天太奇怪了。
    也许千年前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金色凤眸再次紧闭。
    凶神的折磨并不是只有这一次。
    昼煞曾经是百鬼的王，虽然震慑他们，却也庇护他们。
    而这个凶神不一样。
    他稀奇古怪的折磨方法太多了。
    他常常在修炼一道什么秘术，需要收集地宫禁制的佛光。每到需要之时，他就驱逐着百鬼在无尽的黑暗里摸索着。去探寻地宫禁制。
    有来不及等他出手收集的佛光伤了妖魔，妖魔哀嚎惨叫，他也只是简单给那些小鬼治愈伤口。
    也有要反抗的妖魔，但终究还是因为无法夜视，反被孙悟空制住。
    妖魔怨言无数，他却充耳不闻，冷着脸日复一日继续驱使着。
    好在也许过了三五日，也许又是有了半月。他居然不再驱逐着百鬼，而是自己穿行在地宫深处。
    他敏锐地已经捉摸出了地宫禁制的规律，所以不再需要百鬼探路。他自己一人就可以搞定，甚至几日下来，每一束佛光都可以准确收集。
    但是没过多久，孙悟空又换了花样。
    假如久居黑暗的人见到一束强光，第一反应不会是激动，而是痛苦。
    有一天，黑夜被一束强光野蛮地撕开了。被第一个照到的鬼喊声凄厉，将所有鬼怪的注意力瞬间拉回来。
    这一吸引，真真是不得了。
    习惯了黑夜的一双双眼睛，是受不了突然降临的一束光。佛光尚还有一股儿透明的劲头，这光可是实打实的，包含着万千世界的花红柳绿，山高水长。
    百鬼嚎，堪比千百头杀猪叫。
    孙悟空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孙悟空贵有一双发光的眼睛，自然是不能体会到这实打实的光是如何强大。
    听着这一声冷笑，昼煞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到孙悟空脸上是多么的不屑。
    以及，他也可以想象到，这个预言里的人物，到底又在干什么惊天地的事情。
    他没有出声，只是竖着耳朵细细聆听。
    众鬼好一会儿才从强光中缓过来。也不能说是缓过来，有好多位的眼睛似乎害上了眼疾，其实已然是一片黑暗。
    孙悟空对着那束从洞门口引进来的光呆站了很久，直到光芒开始褪去，他才长舒一口气。
    昼煞轻轻笑了一声。
    孙悟空不看他，只是拨弄着手指，开始结印。
    昼煞一动不动地望着一段段光在孙悟空手掌间变幻，假如时间再早一个一万年。他或许还能隐约想起来，这是当年神魔大战中妙华仙君的印节。
    妙华印，吞天地，换日月，清无道，正混沌。
    那一天，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
    五指山地宫禁制，头一次没有出现。
    如果说，此日，孙悟空手中的光影是窥探了如来佛保守了万万年来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观音，也是窥探了如来佛又一个秘密。
    灵山。
    黄鹤彩鸾高高低低穿过古柏苍松。满轮的夕阳将整座灵鹫山染上星星冉冉的残血，琪花瑶草在一片血色的光辉中罕见地萦绕着碎碎的流光。
    流光飞舞，生生不息，所过之处，花草毓秀。
    文殊普贤二人观察着灵鹫山的一花一草，只觉得诡异得很。
    都说这一花一草一世界，反常的这一切切，让这二人更加不安。
    普贤道，“师父，不知您是否是想告诉弟子二人，不光是天庭人界，灵山近日异象表明，灵山也将遭受危机。”
    文殊的小脑袋瓜方像是被点破了，饶是大大咧咧如她，也明白事情的重要性。
    西方在她们眼中是圣地，更遑论灵鹫山的生灵万物，六界的所有信徒。
    远方隐隐传来梵音，金刚罗汉的声音深厚沉重，映衬着面前的残阳如血黄鹤悲的景象，让人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压着一层低气压，只等着如来的一句话点破这千斤重。
    但如来这一次并不是救世主。
    或者说，他从来也不是。
    “是，也不是。”
    在两位菩萨心中，这是如来佛祖第一次如此犹豫不确定。
    如来是谁？
    六界万万人所尊称的世尊，点破禅观，看破玄机的第一人。如果六界有什么是不能他预言的，那大概便是六界多久将会毁灭。
    这让两位菩萨心中更加紧张。
    普贤不自觉地攥紧手腕间的佛珠，一时不知道究竟应不应该念阿弥陀佛。
    文殊的担忧更大，在她心中，她的师父是世间无所不能者，如果无所不能者都这般犹豫不决……她仿佛心中有什么轰然颠覆。
    “师父，是不是阿音……”
    文殊的机敏，让她很快发现到了事情的导火线。
    “与她无关，”如来缓缓地张开双臂，让来自傍晚的最后一阵微风鼓满双袖，“这是六界该有的。”
    文殊不可置信。
    这一天，灵山的琼花瑶草，在一夜间迅速生长。
    其实生灵万物是共生的，六界本是一体，尽管有妖魔鬼怪人的分别。
    世人说孙悟空是超脱于六界，那他自然很容易被世人认为是妖物。
    因为共生，六界任何一界的变化，势必会影响任何一界。
    因为共生，超脱万物而独立存在的生灵，势必也会影响其他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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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