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4）

    上课铃声适时响起, 沈瞳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叶延舟的问题。
    但也是这个上课铃声，将她推进了更加坐立难安的境地。
    她到底当时是为什么手欠，抢注了这门闻名遐迩的全校通选课？
    课名：《人类的性、生育与健康》, 传说中的“三宝课”，与历史学院的《艺术史》齐名的A大神课之一。
    出了名的值得一听、强力推荐、特别难抢。
    选课系统开放那天, 沈瞳真的只是好奇随手一点，居然就那么选上了, 因此还被全宿舍誉为天选之女, 要从此承担传道授业解惑的重要责任。
    她没想到, 这门课这么火爆——由于校内外慕名而来的旁听生过多, 老师不得不给注册生在教室里提供固定座位编号。
    更没想到，叶延舟也选了这门课——而且好死不死, 座位正好就在她的旁边！
    五百人的大教室啊，世上就有这么凑巧的事。
    沈瞳原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就是和棉花糖一起上生理卫生课吗？他对女生的生理期不要太了解。
    以前他甚至会在日历上随手做记号, 每次她快来大姨妈之前，就不准她再吃雪糕——因为如果搞得肚子痛, 边上伺候的还是他小叶子。
    但……如果小叶子变成了大叶子，还跟她一起学习“男性生殖器官的结构和功能”“女性生殖器官的结构和功能”“性反应周期和避孕”……
    沈瞳知道自己的心态非常不健康、不学术、完全违背了学校开立这门课的初衷, 但真的……
    某位科幻作家的名言不期然地闪现脑海：人类想象力的边界，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她控制不住她寄几。
    好在叶延舟课堂纪律遵守得很好, 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人的存在感降得极低。
    可能尴尬病具有一定的传染性, 这节课下课的时候，沈瞳含混地打了声招呼就逃之夭夭, 叶延舟竟也没有喊她一起去吃晚饭。
    沈瞳担心和他在食堂遇到, 于是在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拐了进去, 正好她有几本书快要到期。
    还书，顺带借书，她在三楼的科技图书借阅区稍微逛了一圈，一不留神就逛到了天黑。
    大幅的落地玻璃窗外，是校园主干道上连绵的树顶，像一串墨汁滴落水中，逐渐与深广的黑天混为一体。
    沈瞳略对着窗户发了一会儿呆，知道自己心情沉郁，终归还是因为顾希闻。
    她其实挺在意被拿去和旁人比较的，一些特无谓的小细节，她都记得很清楚。
    比如他曾经对她说，有时候葛芸蕾一些无意中的动作，显得特别温柔有女人味，在她身上就完全没有。
    确实没有，她听到“女人味”这个词都一哆嗦。
    可能这就是他反对她学工科的原因，女工程师一点也不性感，他说。
    人类的性、生育和健康，她已经成体系地在学习了，但性感是什么，她仍然不大懂。
    沈瞳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出图书馆的大门。
    出大门右转，有一条通往图书馆南配殿的步道，可以抄小路去旁边离得最近的一间食堂。
    A大的图书馆风格特异，江湖人称“古墓派”设计风格。传说当年负责设计图纸的T大建筑学院，为了确保心仪的方案被选中，同时还提交了一些“丑哭”风格的图纸以作映衬，正如星爷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那个经典场景，欲以丑来烘托出美。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负责选稿的领导口味独特，对秋香完全不感兴趣，反倒是钦点了一个丑丫鬟。
    其实真看得惯了，这楼也没有大家说得那么丑，算是自成一派古典清冷风格的。就是晚上走在灰色石道、幽幽青灯之间，总有一种会迎头撞上聂小倩的错觉。
    说撞就撞，沈瞳走到灯火幽淡处，还真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哭泣声。
    沈瞳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但这人哭得实在婉约动人，按照顾希闻的说法，就是非常有女人味，于是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离得远，天色黑，图书馆南配殿晚上没课的时候，照明基本等同于无，所以这一眼，其实她也就看了一个朦胧剪影。
    但女性的第六感就是这么灵光，或许是那女生的声音耳熟，或者是那男生的身形眼熟，总之，沈瞳突然起了疑心，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又多走了几步。
    然后她就将那两个人的对话，断续听了个分明。
    “……打算什么时候跟她说？”
    “再等两天吧。”
    “要么还是算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不能这样伤害她……”
    “……”
    “可是希哥，我真的很害怕，医生说再不处理，就太晚了……”
    “我会陪你去的，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没有什么对不起，如果时光倒流，我仍然愿意……希哥，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喜欢你很深，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过去三年有多难过，那天晚上有多幸福，我真的很想留下这个孩子……”
    “蕾蕾别哭了……”
    “我比瞳，各方面都差太多了，所以你的眼里从来都看不到我……你也许觉得我很随便，但我真的不后悔第一次是和你……”
    “嘘，别这样说自己，你比她优秀，你是个很好的女孩……”
    踏着青灰色的石阶，沈瞳慢慢走进图书馆的裙楼。
    灯影森森，将屋檐的青影拉成凌厉形状，如同参差的兽齿，沈瞳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了命定的血盆大口。
    被脚步声惊扰，那对相拥的男女同时转过脸。
    是沈瞳非常熟悉的面庞，却因为错愕与惊慌，显得非常陌生。
    “是有话要对我说么？”沈瞳轻声道，“不用费心挑日子了，今天就很合适。”
    “要说一声恭喜么？”她的目光下移，看向葛芸蕾平坦的小腹，然后又看向顾希闻。
    “有门课，建议你来旁听，会讲述如何科学避孕。对自己喜欢的人，应该负责一点。”
    沈瞳站在灯影中，看不清面色，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得吓人。
    顾希闻听到她说“喜欢的人”，终于醒转，他忍不住道：“瞳瞳……”
    “闭嘴，这个称呼让我觉得恶心。”沈瞳的声音变得不那么平静，她步步后腿，一直退到光线充足的地方。
    路灯照亮她的脸，她双目含赤，迸出的是火而不是泪：“你们，让我觉得恶心。”
    说完这句，沈瞳猛转过身，快步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对，只是视线，没有人追上来试图挽留、解释或者安慰。
    她孤身一人，逃出了人生迄今为止最惨烈的一个画面。
    沈瞳很惊奇，她居然能吃得下饭。
    她的整个胸口，都充塞着一团如有实质的堵物，按说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可以容纳食物。
    但她竟然在一口接一口地吃饭。
    吃的是什么不知道，味道稍微有点咸，因为眼泪源源不断，全都滚进了碗里。
    其实她很少在公众场合掉眼泪，过于引人注目，但她今天完全顾不上这些。
    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每一口咀嚼都很用力，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找回脚踏实地的感觉。
    原来人在遭遇惨痛打击的时候，会在平地上出现失重感，灵魂无着无落，即使想痛哭，也找不到一个着力点。
    沈瞳抖着手，舀了一大勺米饭，塞了满满一口，还想再继续舀，勺子忽然被人抓住。
    “目目，你怎么了？”
    泪水糊住了双眼，她看不清来者是谁——其实根本也不用看清，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称呼，这样小心翼翼地紧张着她的人，全世界只有一个。
    她放下勺子，朝他转过哭花的脸。
    不知道谁先伸出的手，是他还是她，总之少年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泣不成声的人。
    她抖得那么厉害，身体绷得那么紧，哭声却堵在嗓子眼，迟迟发泄不出来。
    叶延舟静立片刻，轻声问：“目目，我带你出去，好不好？我们去找个没人的地方。”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抽噎着点头。
    于是他摘下自己的棒球帽，仔细遮挡住她的脸，然后胳膊一抬，直接将身材娇小的女孩抱起，快步离开了众人目光的包围圈。
    真到了僻静无人，可以大哭特哭的地方，沈瞳又哭不出来了。
    其实刚走出食堂，她的注意力就被转移到了别的方向——他怎么能这么抱着她……
    十岁以后她就没再被人这么抱过。
    沈瞳挣扎了两下，示意叶延舟放她下来，帽子却不想还给他，她需要有东西来遮丑。
    他带到一直走到湖边，找了张长椅坐下，然后便不再说话，静静陪她坐着，好像特意来欣赏夜鸟掠过湖面上空的剪影。
    “今天，忘了跟你说个事。”过了会儿，叶延舟说。
    他语气平常，于是她也平常回应：“什么事？”
    他摸了摸她的头顶：“一个惊喜。”
    果真是个惊喜，原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蓝电机器人战队新搬的实验室。
    虽然沈瞳早早就报了名，但战队暂时没有对新成员开放，因为最近他们在忙着搬新家。
    “整整一层都是，这里很久以前是计算机系的机房，现在仓库里还堆了很多老爷机，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配件，可以随便拿来DIY。”
    梁肯正在做机器人底盘功率限额测试，突然看到叶延舟带妹子出现，惊得差点摔了机器。
    “不……介绍一下？”在叶延舟告诫的目光中，一贯口无遮拦的肯哥努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嘴。
    “可以在半年内取代你的人。”叶延舟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从来就是个沈瞳吹。
    梁肯不信，丢出一打给新战队成员的测试题：“来，让师哥试上一试。”
    沈瞳眼角还有未消散的红痕，目光却立刻变得专注无比，叶延舟看着她专心敲键盘的身影，默默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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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