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目全非

    今夜，界树以天空为画板绘下一片灿烂的星海，万物披上星辉做成的纱衣，如梦如幻，微风卷着发尾轻轻飞舞，却不会让人感到寒凉，那声声不绝的虫鸣，把这一切的美好带入床上的人儿的梦境中。
    应斯年看着眼前的女子，年少时，他曾无数次在心中描绘未婚妻的样貌，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她的轮廓。
    他不知道苏珞依活着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但可以确定如今的她已经面目全非。
    她抛弃了自己的过去，也没有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心中只剩下执念。
    可怜，可悲，又可恨。
    面对苏珞依狰狞丑陋的嘴脸，他只是平静的说：“我见到你姐姐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这不可能。”苏珞依听到这话，第一个念头是应斯年为了保护龙菁菁在撒谎，因为如今的苏珞宁就是自己，自己根本没有告诉应斯年这样的话。
    应斯年道：“你可以自己去问她，她就在墓地，你占了她的身份活着，导致她不能投胎成了孤魂野鬼。”
    苏珞宁一直在等，等待苏珞依活完这一世把身份还给她。
    苏珞依怔住，嫁给应斯年是她的执念，可更小的时候，她的愿望是回到城主府和家人一起生活，像苏珞宁那样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着。
    因而她死后回到了城主府，看到苏珞宁杀害自己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享受这一切，一怒之下扑上去报仇。
    苏珞宁的魂体被她咬了一口，落荒而逃，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万万没想到她会向应斯年揭露这件事。
    真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把她吞了。
    苏珞依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你在墓地的时候就离魂了是不是？”
    在墓地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呼唤应斯年，这个篱笆小院也来过好几次了，这是应斯年第一次回应她。
    应斯年不置可否，他不想面对苏珞依，苏珞依不在的时候他才会出去转转，找找自救的法子。
    他今日现身是想表明态度，希望她不要一错再错，害人害己。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苏珞依痛苦万分，不公平，为什么她一出生就没有家人疼爱，如今连心爱的人也讨厌自己：“我好后悔，后悔让那个妖女代替我嫁给你，如果没有她你一定不会这么对我。”
    应斯年接话：“如果她没有出现，应某便没有妻子，苏珞依，你要认清一点，你已经死了。”
    苏珞依撕心裂肺：“我还活着！我现在是城主府的大小姐，比以前的身份更尊贵，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应斯年道：“别说你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就是苏珞宁本尊在这里，我也不会娶她，你大概不知道，我每次来给你送药的时候都能见到她。”每次都会被她冷嘲热讽，印象差到极点。
    后面的话不用说出来苏珞依也能猜到。
    所以，所以她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就是无用功，就像一场笑话。
    苏珞依回到墓地，第一次正视那些尚未投胎的百姓，苏珞宁一定就藏在他们当中，她要让苏珞宁魂飞魄散。
    “苏珞宁你出来！”她呼唤了半天没能得到苏珞宁的回应，干脆抓住百姓们的死魂一一询问，不肯回答就直接吃掉，有死魂道：“她去投胎了。”
    “不可能！”应斯年明明说过因为自己占了她的身份，所以她不能投胎。
    “是真的，就在你回来之前，她哥哥为她做了送葬仪式，她不再是无名无份的孤魂野鬼，就去投胎了。”
    苏景延可不知道小妹夺舍大妹一事，他是诚心诚意的给自己的大妹送魂。
    为了不让云风扬把矛头指向苏珞宁，还暂时隐瞒了她的死讯，打算等云千莜的事情平息下来再告诉家里人。
    这是作为一个哥哥的私心，同时也是为了避免与外来修士们发生冲突，连送葬仪式都是天黑以后偷偷摸摸进行的。
    苏珞依松开死魂钻入湖中，回到苏珞宁的尸身里，想要推开灵棺的盖子，却发现灵棺被钉死了。
    她使出全力猛地一推，只听一声脆响，肘关节断裂，她这才发现，这具尸身已经被界树吸走养分，变成了干尸。
    界树可不懂里面的弯弯道道，按照它自己立下的规矩，魂体去投胎以后，尸身就可以拿来当成自己的肥料。
    苏珞依重活一场，没能得到应斯年，连城主府大小姐的身份也失去了。
    她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翌日，大地喝饱了雨水，又是一个暖阳天。
    龙菁菁独自来到城主府门口，巧的是苏景霖也在这里，看到没有做任何伪装的龙菁菁露出了喜色：“小妹，你回来了！”
    龙菁菁弯了弯唇角，露出一脸歉意：“抱歉，我不是你的小妹。”
    应斯年说，如果有人一直占着苏珞依的身份活下去，苏珞依就不能投胎，无论她自己愿不愿意投胎，她的家人有权利知道她的死讯，不能再瞒下去了。
    龙菁菁把自己替嫁一事解释了一下，没有提及苏珞依死后的所作所为，她没必要去说一个死人的话坏。
    苏家一下子失去两个女儿已经够惨了。
    “你说小妹……小妹她……已经……”苏景霖瞬间红了眼眶，这么说他根本无法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从未尽过一天当哥哥的责任，明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苏景霖抓住龙菁菁的肩膀用力摇晃，大声哭嚎。
    苏珞依遥遥望着，应斯年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你的家人还是很在乎你的。”
    苏珞依满脸不屑：“他只是在难过龙菁菁不是他的亲妹妹。”他对自己可没什么感情。
    应斯年叹息了一声。
    二少爷突然情绪失控惊动了全府，第一个赶过来的是苏景延，没想到苏景延这一身蛮肉的汉子，也会痛哭流涕。
    他独自背负苏珞宁死亡的消息已经很难受了，又倏然得知小妹也没了，完全无法接受。
    两个妹妹出生以后都是他第一个去抱的，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们，他食言了。
    “老好人。”苏珞依撇撇嘴，平均分给每个人的爱她不稀罕。
    城主苏淳义身子摇晃了一下，若不是下人扶了一把就直接摔倒了。
    他自认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他都做到了，别院就是他命人建的，好吃好喝的供着，把她养大成人，他是城主，事务繁忙，哪有功夫去别院陪她，不然要那些下人干什么。
    能够生在城主府是苏珞依的幸运，换做普通人家哪有那么多外围的灵材给她用，早就死了。
    至于利用女儿从女婿那里讨好处是为了整个绿纱城，有错吗？
    如果应斯年受不住大可以放弃，他苏淳义的女儿不愁嫁，他还能给苏珞依挑选一个更好的夫婿，嫁过去就能当城主夫人。
    可……可要是能在女儿还活着的时候多看她一眼就好了。
    他记得苏珞依的专属医师在三年前就告诉他，苏珞依的身体已经好转，绝对能够顺利出嫁，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关注过此事，只要身体健康何需挂念，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摇钱树没了，心疼了吧。”苏珞依幸灾乐祸，两棵都没了。
    相比之下，蔡颂音就显得平静多了，她走到半路听说这件事直接调头回去，还如负释重的长舒了一口气。
    喜欢的东西失去就失去了，最难受的是失去的过程，自己的女儿能不在乎吗，苏珞依活着一天，她心里就一直不上不下的，甚至想过要不要直接杀了她。
    “她这是怕当众笑出声招人诟病吗？”苏珞依咬牙切齿，同样都是女儿，她为什么只爱苏珞宁。
    应斯年眯了眯眼：“我们赌一把，她不是那么想的。”
    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情的懦夫，他们会因为太过在意某个人或某件事，担心受到伤害而选择逃避。
    这位曾经的未来岳母可没少搓磨他，有意让他知难而退，如果完全不在乎苏珞依的话，没必要这么做，毕竟他每次都按照要求把灵材准时送过来了。
    可笑得是，苏珞依竟然被这样一群爱着她的家人养死了，到底是谁的错？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结果。”苏珞依勾起唇角，她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蔡颂音绝望的样子。
    龙菁菁带着苏家人去寻找苏珞依的尸身，她的尸身被埋在别院的花圃之下，苏家人惊讶的发现，苏珞依的尸身过了这么久依然保存完好，面容绝美，神色安详，好似在睡梦中一般。
    是的，苏珞依其实有机会挽回和应斯年的姻缘，她并非死而复生，用谁的尸身都一样，是她自己选择放弃自己悲剧的一生，成为她一直羡慕的苏珞宁。
    她真正想要的是被人爱着的感觉，与苏氏一家子相比，应斯年的爱就显得单薄多了。
    她放弃了自己，界树却并没有放弃她，从形到魂都好好的呵护着。
    苏珞宁看着自己的尸身有些恍然，她死的时候心中没有恨，没有怨，更没有遗憾，于亲人，她没有留恋，应斯年那边又有龙菁菁替她偿还恩情。
    是成为苏珞宁之后才生出了种种不甘的念头，越积越甚。
    应斯年觉得心中某处的空缺已经圆满了，这就是他的未婚妻，比他想象中的更美，从她的模样就能看出，必定是一位温婉和善的女子。
    苏景延嫌弃用来藏匿尸身的衣柜，直接把苏珞依抱在怀里，她瘦弱单薄，就算抱着她走一辈子都不会觉得累：“走，大哥带你回家。”
    他第一个迎接小妹的到来，理应亲自把她送走，就像大妹那样。
    苏淳义和苏景霖看到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沉默不语。
    苏淳义的念头是女儿居然长这么大了，苏景霖的念头是原来小妹长成这样，他们自觉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了。
    苏珞依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贴在苏景延的胸口，好暖。
    龙菁菁没有去城主府，总不好在苏珞依的葬礼上让她魂飞魄散。
    夜深人静，灵堂里，苏家父子对视一眼，闭上眼睛，假装睡过去，蔡颂音脱掉鞋袜，走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咪咪来到灵棺旁边，从怀里摸出一株水嫩的龙息草。
    身为母亲，她岂会因为换了“芯子”就认错孩子，左右都是自己的女儿，只要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好。
    苏珞依说这株灵草能够起死回生，她可以选择救回一个女儿，一个不必担心会病逝的女儿，大女儿已经得到过双份的宠爱，就把活下来的机会让给小女儿吧。
    苏珞依食指勾了勾又不动了。
    蔡颂音施展术法提取出龙息草的汁液，送入苏珞依的口中，看着她青色的血管在白得透明的肌肤下抽动着，内心澎湃。
    有效，她活过来了，从今往后，可以好好补偿这个可怜的小女儿。
    自己在两个女儿之间选择了苏珞依，她肯定会原谅自己从前偏心苏珞宁。
    苏珞依眼角滚落了一对泪珠，可她再也没有醒过来，她已经魂飞魄散了。
    来自母亲的爱对她来说是天下间唯一的毒药。
    应斯年垂下眼帘转身离开，他赢了。
    秘境之中第一次下起了雪，雪花满天飞舞，好似要洗去这世间所有的污浊，只留下纯洁和美好。
    龙菁菁踩着积雪来到院中，将手掌贴在树干上，一转头就看到心心念念的人，他眉眼间有一抹淡淡的怅然。
    应斯年道：“她走了。”
    “嗯。”龙菁菁知道，对界树来说，苏珞依就是给它带来冰雪之人，它在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龙菁菁觉得自己至今没能完全理解何为人性，苏珞依曾是自己见过最温柔最善良的人族，她接纳了自己异族的身份，在弥留之际还不忘叮嘱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然而再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就变成了她的绊脚石，还想把自己吃掉。
    前后反差之大，对她来说一直是未解之谜。
    像界树的想法就很好理解，它喜欢苏珞依，尽它所能，从头至尾不曾改变。
    如果苏珞依自己不想死，在这秘境之中就一定不会死，界树的感情这么丰富，她的功劳至少占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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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