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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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靿靴重重踏下, 地上那张笑眯眯的狐狸脸面具顿时碎成四分五裂,落在满地泥尘里。
    “萧暥,你害了老将军, 害了三军将士, 你还敢回来!”
    孟秩怒目斜扬, 声如震雷,周围的府兵纷纷围了上来,他们都是魏淙的旧部,对魏淙当年中伏而殁之事耿耿于怀, 仇恨的目光如剔骨的钢刀, 纷纷射向萧暥。
    萧暥一愣:“不是我。我没有害义父。”
    “那当时为何你会出现在葬马坡附近?”孟秩不依不饶逼问道。
    换是以前,萧暥什么都不记得,还能没心没肺地想,这都是原主干的,不管他的事,他可以埋头继续当鸵鸟。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那一刀刀的寒凉仿佛都刺入他的心底。
    他仿佛又看到塞北莽莽雪原上, 朔风烈烈,大雪满弓,马蹄踏碎了满地泥泞。
    原主率军顶风冒雪地赶往陇上驰援, 却在途中收到了义父于葬马坡中伏, 全军覆没的消息。
    最终抱恨于塞北风雪之中。
    那年的大雪尤积压在心底, 化不去的怅恨。
    一阵心悸猝不及防地袭来, 萧暥一手奋力握着剑,一手暗暗按紧心口, 火光下青白指节微微突起, 一缕熟悉的温热滑腻气息涌上喉间, 又被他狠狠咽下。
    萧暥沉声道:“我收到消息北上驰援义父,途中被风雪所阻,延误了两日。”
    原主不解释,不等于他也不会解释,无论有没有人信,今晚他还是想替原主申辩几句。
    “一派胡言!”孟秩怒斥道,“当时葬马坡附近除了你的军队,就是北狄人了,是你勾结的北狄人,害死老将军!你还敢抵赖!”
    孟秩说到这里,忽然又看向周围正在和府兵厮杀的北狄人,眼底染上一抹阴鹜,“萧暥,你今天又是故技重施吗?”
    萧暥心中一震,错愕地微微睁大眼睛,孟秩竟然还怀疑今夜这些北狄人也是和他勾结的?
    话音一落,周围的士兵切齿仇恨的目光齐齐射向了他,手中的刀剑在火光下刺出森然的杀机。
    萧暥简直是百口莫辩。
    他望向长堤上漫漫的灯火,忽然有些恍惚,江南的夜也是如此寒凉彻骨。
    “你潜入江州到底有什么图谋?!”孟秩一声怒喝,重剑已经劈开空气向他肩头斩来。
    萧暥举剑勉力格挡。心事重重间只觉得手中的剑犹如千钧,手臂酸软,胸口隐隐阵痛。
    就在这时,面前一道冷风掠过,犀利的寒光荡起,空中刀剑相击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阿季?!”
    魏瑄刚才一直在和北狄人厮杀,见萧暥被围,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他苍俊的脸颊上溅着飞散的血点。
    “晋王?”孟秩也是一诧,随即面色一沉,肃然道:“殿下,这是江州的事,你不要插手。”
    魏瑄针锋相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兄乃当今天子,我替陛下巡视,如何就不能过问江州的事?况且江州也不是孟将军说了算。”
    孟秩陡然一愕,眼中掠过一丝忌惮,这晋王年纪不大,刀子利,嘴皮子更利。
    也就在他们这一内讧的工夫,刚才被压制下去的北狄人又开始疯狂地反扑。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眼,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锋,最后都默契地一撤刀剑,先杀敌。
    长堤上火光闪烁,刀影纷乱……
    萧暥并不怕面对强敌,但他从来没有打过这样一场仗,等到敌人全部消灭了,并肩作战的将士就要举剑向他。
    手中长剑如虹贯出,一剑劈开一名蛮人,抹了把唇边的残血,脸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长堤尽头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余下的六七个蛮人似感觉到了威胁,忽然奋力劈开刀剑夺路而逃。除了一人被萧暥一剑刺中肋下,其余几人跳入了漆黑冰冷的江水中。
    萧暥刚想拔出长剑,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森寒的重剑已经压在他肩上,抵住了他的颈侧。
    萧暥抬起头,乌黑的发色掩衬下脸色白如寒冰,下颌尖俏犹似刀削,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摄人。
    孟秩喝道:“萧暥,你为了专擅朝政,恩将仇报勾结蛮夷害死老将军,今天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暥紧抿着坚冰般的薄唇,一丝细细的殷红溢出唇角,又被他用手背默默拭去。
    他忽然明白了原主为什么不做无谓的解释了。
    魏瑄站在人群间,指间已经黑气袅绕,正要催动,就在这时,四周围着的咄咄逼人的府兵们忽然哗地如潮水般散开。
    孟秩闻声猛地转头看去,只见漫漫长堤上,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主公!”孟秩肃然道。
    灯影流光拂过魏西陵雪白的衣袖。
    萧暥手中的长剑微微一坠,顿时浑身的疲惫如海潮般涌了上来,身形轻晃了晃。
    “主公,萧暥勾结北狄蛮人,潜入江州意图不明!”孟秩大声道,
    他提剑仍指着萧暥,像是怕他也跳江逃跑。
    魏西陵跃下马背,神色冷峻。
    他身后跟着的刘武一个劲儿地在向孟秩使眼色,可是孟秩正气血冲头,满心仇怨,哪里会注意到。
    他震声道:“萧暥忘恩负义,害死老将军,主公,要替老将军报仇!”
    魏西陵眉间如凝霜雪,一言不发往前走去,静默地拔剑出鞘。
    孟秩心中一震,莫非魏西陵要亲自动手?这不像他的做派啊。但是转念一想,毕竟是父仇不共戴天,随赶紧稍稍避让开了些。
    萧暥看向那寒光流溢的剑,赶紧道:“西陵,此事是个误会,我回去跟你解释。”
    不管孟秩如何,都是义父旧部,魏西陵向来处事冷静,不至于为那么点事儿砍孟秩罢?伤了他会寒了军中老兵的心。
    孟秩以为萧暥还在为自己开脱,抢道,“主公,萧暥诡诈,你别听他狡辩……”
    他话音未落,长剑已在空中掠起一道轻寒的弧光,纯白的衣袖如一片云,在萧暥眼前飘然落下,暗银绣纹似流动的月光拂过眼底。
    咣当一声,黝黑的重剑当场一断为二。
    孟秩虎口被震得发麻,愕然看着手中断剑,终于有点不知所措了,“主、主公…这是…”
    “兰台之变蛮人烧我宫室,屠我黎民,此乃国仇,父亲北上击夷,为奸人所害,此乃家恨,”长剑锵然入鞘,魏西陵目光寒冽逼人,“国仇与家恨,孰轻孰重?”
    “当然是国仇。”孟秩赶紧道,
    “此番我邀萧将军会于此间,共商破虏之计,你何以妄议短长?”魏西陵道。
    孟秩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单膝落地,“末将知罪!”
    魏西陵目光掠过众人,他知道父亲中伏,江州众人深恨萧暥,这种仇恨不会随着时间而冲淡,而是积累下来,越沉越深。
    但现在还不是澄清的时候,因为一旦公布真相,矛头将直指皇帝和王氏,很可能会激得王氏狗急跳墙,到时雍州局势必将动荡,反倒会让北宫达和其他诸侯借机兴风作浪的机会。
    他声音沉冷道:“旧日之事乃我家仇,我自有处置,如今萧将军与我共同拒敌,谁再敢以此诘难,与此剑同。”
    众府兵看着地上的断剑,皆神色骇然,他们都知道,魏西陵向来说一不二。
    “白蘋洲东北、蘅堤等处皆秩序混乱,你等速去。”
    “是。”孟秩赶紧匆匆带兵撤去。
    打发走了孟秩,周围只剩下刘武和魏西陵的十来名亲兵。
    萧暥总算可以彻底松懈下来,他扔了捡来的剑,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不息,整个人摇摇欲坠。
    “阿暥,怎么样了?”魏西陵几步上前,正要将他揽过来查看,
    就听身后有人惊声道,“婶娘,婶娘你怎么了?”
    听那声音颇为焦急关切,萧暥倚靠在魏西陵胸前,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特么的有完没完!
    魏西陵冷然回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汉子已经幽幽醒转过来,急匆匆往这里奔来,“婶娘,你脸色不好,谁欺负你,我去揍他!”
    萧暥现在是浑身都没力气,否则简直想一脚将他踹下水去。
    魏西陵蹙眉:“你叫他什么?”
    那汉子振振有词,“一日为婶娘,终身为父。”等等,词好像不对……
    那汉子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脑子还不大清醒。
    魏瑄就怕他再胡言乱语,身形一闪,毫不废话就要掐他后颈的要穴让他闭嘴。
    谁知还没动手,那汉子猛地一回身,狠狠锤了下他的肩膀,仗义道:“兄弟你放心,你和婶娘出来幽会的事儿,我不会说出去。”
    魏瑄顿时脸都黑了,倒吸了口凉气,惶然看了眼魏西陵。
    魏西陵疑道:“你说什么?”
    那汉子道:“来这地儿不是明摆着?不是喝花酒就是来偷欢的,这孩子他叔是个绣花枕头,可怜婶娘如花似玉,寂寞难耐,所以就……”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萧暥赶紧按着胸口装作体力难支,“西陵,我们回去再……再说,咳咳,我有点倦…”
    他半是装的,半是真的精疲力尽,百忙中还不忘挑起眼梢观察魏西陵的神色。脑子里不正经地想,魏西陵怎么还当起扫黄大队长了?
    正当他咳得身形飘摇如风中之叶,脚底却忽然一轻。
    他的发髻在打斗中早就散了,一时间乌黑如缎的青丝滑过魏西陵纯白的衣袍。
    魏西陵一言不发,娴熟利落地揽腰抄膝,将他抱了起来。
    萧暥:……!怎么会这样?
    此刻他脸颊微热,眼梢飞红,贴着魏西陵衣襟上华美的暗银绣纹,也不敢装咳嗽了,楚楚可怜地挣扎道,“西陵,我……我能走。”
    就在他挣动间,魏西陵隐约闻到了一缕未散的酒气。眉心一蹙,居然还偷喝了酒。
    他面色深沉,揽紧了那纤细的腰身,沿着长堤漫漫灯火,疾步而去,“刘武,备车。”
    身后,那汉子看得目瞪口呆,半张着嘴,瞧魏西陵一身的气派,半晌才堪堪反应过来,撞了下神色幽怨的魏瑄,“这是咱叔吧?”
    ***
    一点红烛在案头幽幽地燃着。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萧暥喝了药,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想起今晚那些北狄人,他心中就有股莫名的不安。
    果然,苍冥族和北狄人已经合流了。他们一个有秘术,一个有武力,不好对付。
    “西陵,当时我们从西北撤军后,北狄王庭及诸部落还留下多少人?”萧暥凝眉道,
    魏西陵略一思索,“撤军之后,北狄王庭及部众除少数人随赫连因北迁外,余者皆被凉州军收编,余下未收编之人,估计约两三千,确切人数,可去书请曹刺史作为统计。”
    萧暥想起来,曹璋善于算筹,只要统计了他麾下收服的北狄人,就能大约算出有多少人很可能被苍冥族捡去回炉了。
    如果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苍冥族也闹腾不出多少水花。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虽然兵员人数不足,还可以从提高单兵素质入手。组建一支特种军队什么的。
    比如今晚的这些北狄人,相比月神庙的穆硕等人傀显然改进了。
    穆硕这些人狠暴凶残,嗜血如命,不畏伤痛,只要一息尚存,就如同修罗鬼蜮中的魑魅,无休无止,战斗到死。
    但是今天这些北狄人知道见势不妙就撤退,比穆硕他们更为灵活应变。
    难不成苍冥族还在不断升级改进配方?
    今晚这批是2.0版本的?那么假以时日,会不会还有3.0,4.0,5.0,pro版本?
    萧暥太阳穴隐隐发跳,又联想到赫连因手下的那支狰狞的军团,“西陵,派往漠北的斥候也刻不容缓。”
    魏西陵点头。
    天色微明时,红烛燃尽。
    清早,萧暥喝了一碗魏瑄做的红枣粳米粥,然后去堂上拜别太夫人。
    车已经停在府前,虽然已经开春,清早的风依旧寒凉。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可是他不能再逗留了。
    萧暥和魏瑄、嘉宁、澈儿,以及他的狐狸儿子一一告别。
    院墙外有一株苍虬的老槐树,小时候萧暥玩到漏夜回来,经常顺着树干爬上去,□□入院。
    初春的寒风里,空枝寥落,一片萧瑟。
    他默默想道,等到绿叶成荫时,唯愿天下已定,海内平靖,一切的前尘误会也都已澄清。
    他最后望了眼老槐,登车而去。
    就在他心中一怀惆怅,刚上车还没坐定时,车厢里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腾地蹦了出来,弹跳力惊人,扑了他个满怀。
    “苏苏?”萧暥摸了摸怀里软乎乎的小东西,惊讶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道:“阿季年后要去玄门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玄门不能带宠物!
    而且在大梁时,苏苏见到谢映之就像见了照妖镜,每次都吓得屁滚尿流,更何况谢映之的师兄卫宛。
    魏西陵道:“在公侯府狐狸和它不和。所以,还是跟你回大梁罢。”
    萧暥想起来,此番刚回来就看到狐狸在和苏苏追打。他这狐狸儿子像他,凶得很,苏苏每回打架都落败,一地毛。
    萧暥抬手摸了摸那又秃又凌乱的小脑袋,已经颇有点颓废哲学家的气质了。
    虽然苏苏是只猫,但至少他路上也有个伴了,不再孤身羁旅。
    再次来到江陵渡口,一片白茫茫的芦苇随着水波浮动。
    萧暥登上渡船,举目回望。
    江阔云低,烟水迢迢,唯见魏西陵一袭白袍在浩荡江风中猎猎飞扬。
    此去万里,再相见时,恐怕已是一年后决战东北,狼烟烽火的战场了。
    ……
    渡船靠岸时,日色已迟,暮风清寒。
    萧暥满怀离绪,也不想打扰当地的郡守,不如自己带着猫去寻个馆驿歇一晚。
    如今他又是孤身一人了,还好有只猫。
    乘渡船时苏苏就已经睡着了,此时从他衣襟里探出一个乱糟糟的小脑袋,接着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吓得蹬着后腿拼命往他衣襟里面钻。
    萧暥一怔,遂举目望去。
    只见江岸边,暮色四沉,茫茫旷野上寒雾四起。
    谢映之一人一骑,青衫白驹,遥立于斜阳中,宛如春风十里,使身后荒寂的原野都变得明亮温暖起来。
    萧暥恍然间意识到,这个漫长萧索的寒冬终于要过去了。
    谢映之微笑迎道,“主公,我已备了车马,今夜我们暂住桑野郡城,明早再启程北上。”
    ***
    江边如雪的芦苇被霞光染成一片绯红,小船停泊在其间,随着江涛浮沉漂荡。
    这是一处野渡,早就弃之不用。
    此处人烟稀少,野草漫径,荒木横斜。
    半人高的蒿草从里跪着一个身形矫健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弓着背,但即使是跪着,都能感到一股蓄势待发的力度。
    “主君,是属下大意了,任凭主君责罚。”
    那带甲的男子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两颊如削,双眼深陷,眉弓很高,他有一种混合的气质,说不清是精干英武,还是阴鸷固执。
    他的中原名字叫呼延钺,呼延带着浓重的北方游牧民族色彩的姓氏,钺却是中原的一种兵器。
    此人负责训练被俘的北狄人。
    那夜萧暥和魏瑄出了公侯府后,不仅被方宁盯上了,也被一直注意着公侯府动静的呼延钺盯上了。
    “当时方宁正好调开了魏瑄,我以为是个机会。结果他们早有准备,折损了十七人。”呼延钺俯首道,
    说话间他眉头压得很低,但琴弦上的那双手太过引人注目。
    纯黑的丝袍遮过手腕,肌肤透出一种森冷的白。那双手骨节分明,轮廓匀称,修长优美,却一点都不显得阴柔,反倒有种不容抗拒的力度。
    “罢了,这些人训练未成,只是小试牛刀。”那黑袍人漫不经心道。
    呼延钺道:“但如此一来,魏旷必然警觉,想要刺杀他就不容易了。”
    指尖轻若无物地一触,琴弦挑起一个悠长的泛音。
    呼延钺跟着浑身悚然一颤,仿佛被一根细弦穿心而过,脖颈青筋霎时暴起,手指深深嵌入石缝里,冷汗迅速浸透脊背。
    “我何时说过要在江州刺杀魏旷的?”那黑袍人冷道,
    呼延钺忍着剜心刺骨的疼痛,倒吸着冷气道:“主君曾说,魏旷乃中原之战神,九州之屏障。要成大事,必须除去他。”
    黑袍人不紧不慢道:“我在月神庙时,确实有此心,但那是在朔北,而这里是江州,没有人能在江州杀得了他。”
    “是属下妄自揣测了。”呼延钺咬紧牙关道,
    那黑袍人道:“目前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好生练兵,养精蓄锐,勿做他顾。”
    “可是……”呼延钺实在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在江南住到何时?还请主君明示。”
    江南的风太过轻柔,江南的水太过明丽,太折损斗志和战意,他已经快待不下去了。
    那黑袍人漫不经心地折了一束芦花,悠然道:“杏花烟雨江南地,我还想多住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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