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谁家碧玉箫（3）

    等了一阵，映弦被一个模样幼小的少女引入玫香院四楼最西边的卧室。一推开门，人便被一股浓香罩住，入眼全是红色：红地板、红衣箱、红案几，犹如刷上了层层胭脂。四扇美人琉璃屏风横隔于屋，前方是一张紫檀木桌和两张青花瓷凳。桌央立一银瓶，插着怒放的玫瑰花，深红颜色，黯紫光泽，约有七八朵。旁边一盏三彩荷花烛台，婴儿臂粗的红烛烧得正旺。靠窗的夹头榫案几上放套白瓷茶具，稍远是铁梨木高束腰香几，摆了只青白瓷双兽耳香炉。芙蓉香不知被谁点起，静静旋绕，直达对面靠墙的黄花梨五屏式灵芝纹镜台。
    绕过琉璃屏风，便看到六柱式架子床的全景。同样是黄花梨木，颜色较镜台略深，透雕挂檐，围子用四簇云纹攒接，牙板浮雕上的卷草纹繁缛精美，栩栩如生。纱帐被金钩优雅地挂在两边，床头并了两只软枕，金红缎被上绣着一对交颈鸳鸯，艳想迷漫于整个粉盈盈的空间。
    这定是个高级包间了。映弦走回桌前，坐下耐心等候，不一会儿就听见鸨母在门外高声说话：“姑娘们都进来吧。”珠帘响动，便有数人一齐涌入。却是六个美貌女子，年轻的十六七岁，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三四。都穿着轻薄的堆纱裙，化好了新妆，亭亭玉立。这个如初日芙蓉，韶秀明丽；那个如雨后长虹，艳冶迷离。这个是飞燕依人，时露娇羞；那个是明妃抱琶，若藏愁怨。这个如名花醉露，那个如清月翳林。艳色相衬，妙态互引。香肌雪肤若隐若露，看得映弦心突突一跳。
    鸨母笑道：“这六位姑娘，可都位列咱们玫香院中的十二钗。恰好今天还没接客，公子看看，喜欢哪个，便让她留下。”映弦目光在众女脸上逗留，问道：“你们可会什么才艺？”鸨母“哎哟”一声，手绢在空中甩了甩：“瞧公子说的。咱们玫香院的十二钗，那可个个都是才女。唱歌跳舞、弹琴吟诗、写字画画，没有不会的。”映弦便道：“好，好。美，美极了。”莞尔一笑，从怀里拿出个绸包，递给鸨母，问道：“你说这东西能让我见一见你们的花魁么？”
    鸨母接过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只透亮的翡翠镯子。赶紧举了往灯下端详，惊讶地咧开了嘴，回头道：“见得，见得。我这就给公子叫去。”一挥手，六女又袅袅婷婷鱼贯而出。其中一个走到门口还回首转送秋波，映弦便报以微笑。鸨母也跟着走出。
    映弦在屋中东望西瞅，半天无动静，呆得无聊了便伸出手玩弄瓶中鲜花。不料那玫瑰一碰就坠下数片花瓣，躺在紫檀木云钩插角方桌上，尸身柔软明艳。恰在此际，五彩珠帘掀起，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走进屋。
    映弦直目一视，只见她：明月为帔，云霞为裙。目凝秋水，靥绽春梨。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罗袖微拂，动十里芙蕖之馥；莲步轻移，响八方金玉之声。
    好一个美人！映弦暗喝了一声彩。想起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那美人便大方靠近映弦坐下，流眄一笑：“公子久等了。”声音柔柔袅袅，仿佛三月春林间吹起的杨柳风。
    映弦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贱名不足挂齿。公子如不嫌弃，叫我梦离便是。”
    “梦离……梦离……果然是梦里才可一见。好名字。”
    “公子呢？”
    “呃，我姓商。”
    梦离目光在映弦脸上盈盈一绕，含笑道：“听妈妈说，商公子出手阔绰，只为与我一见。我以为怎么也得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员外，没想到却是位年轻公子。还是个长得如此好看的公子。”
    映弦心一抽，暗忖：这梦离年纪轻轻，恐怕不像鸨母那么眼尖，可别让她认出我是女扮男装才好。便粗着嗓子道：“听说梦离姑娘是玫香院花魁，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梦里依旧浅笑：“什么花魁不花魁，只不过是个博人眼球的噱头罢了。今天拿给我用，明天也有可能拿给其他人用。”
    映弦见她绮年玉貌而沦落风尘，不由暗暗叹息，又问：“你是卖艺不卖身？”
    “是。”
    “那你会什么才艺？比如，会什么乐器？”
    “琴、箫与琵琶，商公子爱听哪个？”
    映弦想了想道：“古琴适合静心时自奏，琵琶又未免太吵。还是箫最合适。”
    梦离像是早有所料，微笑着从怀中抽出一管碧玉长箫。看了映弦一眼，碧箫抵靠唇边，宛送清音。
    箫声幽幽。仿佛初春，绕湖一道翠堤，是杨柳。晴日方照，柳叶泛着光。轻风起，柳条飞扬。雨落，柳枝洗尽妍妆，留一树清真。丝丝垂水，梳理春的愁情。饮饱了碧露，又和云影倾谈。鱼的梦，燕的歌。
    箫声转低沉。一片深蔚丛林，漫漫叠叠的树阴。野竹成蹊，月霜满地，幽泉寒蛩伴和子夜清风，合奏灵妙的天籁。而那轮芳圆秋月，玄幕里默放光华，藏着不知始终的谜意，触动灵魂最隐秘的纤颤……
    我遇君时杨柳青，君别我时月华明。咫尺天涯共一曲，潇潇风雨诉离情。
    箫声住。
    映弦陶醉地鼓掌，梦离搁箫一笑：“献丑了。”映弦钦佩道：“姑娘箫艺如此精湛，想必琴与琵琶也是一流的了。那除了乐器，你还会什么？”梦离道：“也就还能画几幅画、写几首诗罢了。”映弦不由嘘叹：“梦离姑娘可真是才貌俱绝。不知你是如何进了这玫香院的？”梦离也不隐瞒：“我父母早亡，十三岁被叔叔卖到这里。在这儿已生活五年多了。”映弦又问：“那这五年间，有没有遇到什么……什么钟情于你的客人，愿意将你赎出去的？”
    梦离星靥隐没，语声透着凄凉：“来这种地方的男人，有几个是靠得住的么。还不是对家里那位嫌这嫌那，才出来找找新鲜的。又怎么肯用真心？我又何必作非分之想？”映弦闻言却道：“可姑娘你并不一样啊。你又不是逢场作戏。”梦离忽然咯咯笑了起来：“商公子觉得我不是在逢场作戏？”映弦一时语塞，顿了顿说：“我只是从你的箫声中听出一股真情罢了。”片刻，梦离低声道：“公子果然是个雅人。”
    “也就是说，梦离姑娘曾经还是遇到过知音。只不过因为种种缘由，你们无法在一起，只好隔岸相望，是吗？”映弦用沉沉目光锁住梦离的眼眸，察觉其中起了一丝波澜。梦离咬唇自语：“种种缘由，种种缘由。呵呵，又有何妨！”映弦点头道：“是啊。这京城自然住着各种达官贵人。今日闲了便来这玫香院寻开心，明日忙起来又把你忘了，你又能奈何？”一边说，一边从瓶中取出一枝玫瑰，漫不经心地摆弄。蔻丹在指尖闪着淡朱莹光，似要穿透重重花瓣，探到花芯暗藏的秘密。却听梦离道：“公子多虑了。达官贵人，我向来只是应付，怎会付以真心。”
    不知为何，一丝失望掠过映弦心头，说道：“哦，是吗？我还以为你的知音定是什么贵介名流。”梦里莹亮的面颊却浮上了轻蔑：“在我眼里，人并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再说那些所谓的贵介名流，浪荡惯了，又如何懂得我辈之苦。”
    映弦心里喟叹：看来是我猜错了。呵呵，商映弦啊商映弦，你也真够疑神疑鬼的。便放宽了心，和梦离像是重逢的故友，絮谈玫香院的轶闻掌故。看着她眉心渐渐舒展，嘴角微微上翘，兜出两朵婉约温柔的酒窝。蜡烛悄无声息地凝结红泪，散漫一片梦幻而柔和的光彩，仿佛触动了梦离。她又轻轻敛了黛眉，脸上似喜又似悲，若坠回忆之渊。
    倏然烛火一晃，映弦惊觉窗外天色已黑，起身说道：“今日时辰已晚，多谢姑娘赏脸。改日我再来看姑娘。”梦离闻言也离了座，持箫盈盈一拜：“梦离多谢商公子。”映弦目光移至那管碧绿晶莹的玉箫，赞说道：“好漂亮的玉箫，可真是个稀罕物。”
    梦离羽睫低垂：“其实这根玉箫，并不是我自己的。”
    “那是谁的？”
    “是玫香院另一位姑娘留下的。不瞒你说，刚才我吹的那首曲子，也是她作的。”
    映弦甚是诧异：“哪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叫凤漪……是梦离在这儿最好的朋友。”
    “怪不得。既然是姑娘最好的朋友，想来也该是像你这样才貌双全的佳人了。”
    梦离摇摇头：“不对。”
    “不对？”
    “无论姿色还是才艺，我都比不上她。”
    映弦惊奇说道：“我以为梦离姑娘你是玫香院的花魁……”
    “我刚才已说了，这花魁不过是个虚名儿。有人愿意接，就有人不愿意接。那位凤漪姐姐，才真是一位躲在玫香院里的绝代佳人。”
    映弦意外之余却不禁心生向往，脱口而出：“我今天一定要见见这凤漪姑娘。”
    梦离却又摇头：“你见不到她了。”
    “为什么？”
    “一年前，也是端午，她……她……”
    “她怎么了？”
    梦离忽然缄口，却移步走至窗边。透过雕花小窗，凝望楼下一江金流，愁意逐渐迫上眉尖。良久，轻启丹唇，幽幽叹道：“她跳进这沐阳江，与河神作伴去了。”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