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闻说梅花早（1）

    郁国.永瑞十九年腊月初二.信王府幽乔园
    朔风在映弦耳边呜咽。深冬空气如冷冽鲛绡，侵面有淡淡的生疼。仰首却是澄莹晴天，梦幻般的蔚蓝在视野里沉静延展，任白云缀游远际。东君晖芒抽出云丛，抱合为明瑟光束，轻柔地泻在双肩。她坐在一棵覆雪的松树下，含笑凝视前方。玉色碎花袄外罩着大红鹤氅，恰如一株晶艳超逸的红梅。脖围貂鼠风领，蒙茸风毛竖起，挡了半边脸，却无碍眼前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昨夜是下了一宵的雪。九霄寒灵趁着人们熟眠之际降临尘寰，飞洒沉积，悄然侵入屋脊、檐隙，织叠万丈缟素，至清晨方霁。启窗而视，满目瑶华，琼玉堆枝，沿阶铺开琦巾瑛毯，朝暾映照下焜耀流灿。日镜悬天，楼台若水晶筑成，四围明梅荟萃，临风一径地闪光。二公主坐在映弦身旁，身穿霜色对襟褂子和木棉裘，头戴雪帽，堪堪遮了秀眉，几缕碎发逸出帽沿，贴面轻曳。宁淡目光所达处，是包括司徒曦在内的七个蹙眉冥思的文士，坐于石桌前，此时都在流动的梅香中摊开了纸墨提笔疾书，所做诗歌主题却是由司徒素所定。
    映弦记得当时二公主说道：“我看园里梅花开得正好，所以今日诗会不咏其他，只咏梅花。纸条上写的都是常与梅花相配的情境，请各位以抽到情境为主题，再抽一韵脚，作七律一首。诗中不可出现‘梅’字，亦不可直接点出情境。例如若是抽到了‘江边梅’，则全诗不能有‘江’字。只能靠意象暗示，再由别人来猜。除了遣词立意外，暗示得恰切也是评定的准则。”众人闻言皆点头称新奇，各抽题目韵脚而去。
    梅香清幽隐约，仿佛飘自琅嬛仙境。忽然一簇琼雪悄无声息从松枝滑落，恰好砸在映弦头上。“哎哟”声刚一出口便煞住，生怕打扰了园中诸人题诗。一个蓝袍文士已率先完成，长袖一甩，搁笔等待他人。映弦直目而视，心一跳：果然是他。此人叫什么来着。对了，叫邵歆舟。
    那邵歆舟二十六七年纪，一身素蓝绵袍已洗得发白，头发随意束扎，落拓不羁，修眉俊目中又抹着一丝傲逸之气，身形峻拔如身后青松。他意态闲闲环视众人，忽又将目光投向花园远处的八角亭，凝神默思。司徒曦也跟着置笔，与此人相顾一笑。不一会儿其他文士也都相继写成。
    信王府的书童秋心见状走过去，收了每个人题诗的碧云春树笺，返回后一并呈于司徒素。司徒素便将纸笺放在案前铺平。其他人也都走了过来，各自垂眸细读。映弦也趁机凑过身，瞧见七张馨笺上果然各题一首七律，标注了姓名，却都未写题目。
    第一首出自“房载谦”。圆润遒劲的楷书，幽雅古朴，当是师承钟繇。映弦会心一笑，读其诗为：
    岁晏虬柯付鹊衔，固将冷蕊对巉岩。
    灵曦岂必穿瑰佩，澹月何曾印绮衫。
    一夜驰芳闻涧语，明朝敛迹伴蛩喃。
    若疑瑶阁能舒意，多少忠清羡阮咸。
    那最先完诗的蓝袍青年邵歆舟忽道：“最后一句不如改为‘漠漠贞云问阮咸’，否则太直白了。”房载谦面露尴尬，却只得称是。
    第二首同为楷书，却是清劲瘦硬，骨气峻峭，折以成方，法度森严，有欧阳询之风。题诗者为“杜通义”。诗风却不尽相同：
    幽是身姿淡是妆，闲来瘦骨立虚冈。
    六飞舞缟难萌萼，三足喧辉未断肠。
    寂雨薄瞑思陆叟，琼林漏夜忆王郎。
    高坚非可俦桃李，风过何无片段香。
    司徒素读罢笑道：“讽得倒也隐晦。”
    第三首笔迹疏淡，初一看用笔缓散，实则深稳收束，一波三折，宛转含蓄。其诗为：
    覆氅迷行避庾尘，循香忽至绿粼滨。
    疏枝裁破晶波冷，幻鉴摇分玉魄匀。
    枉向朝痕传尺素，徒于夕影寄瑰珍。
    天昏啁渺云无步，一缕孤芳谢鬼神。
    司徒素一叹：“有鬼气。”映弦瞥了一眼题诗者姓名，叫做“樊昶”。
    接下一篇作者为“赵湜”。笔法飞动超妙，浓浓墨痕如同寒藤挂于古松，走云连风，龙蛇欲出，颇得怀素草书气韵。诗云：
    夜筛月影早闻鸠，满目斜晖各自收。
    许以南枝凝皓艳，悬停西隘隐孤愁。
    轻缰衔雪劳新赠，健策扬尘作薄酬。
    此去青衫如解意，摘馨骋遍五十州。
    第五首出自“朱益轩”，写的却是一种体方笔圆的隶书，中规入矩，题诗如下：
    残腊寻幽何所念，层林澹澹意中君。
    埋平屐齿非新雪，践破泥尘挽暗芬。
    岂待甘英凭蝶采，自遗铁骨远蜂耘。
    洁纯本是天生质，明月如烟照寂坟。
    映弦又听邵歆舟含一丝不屑评道：“颔联点题有些意思，尾联又落俗了。”
    第六首，“司徒曦”三字赫然在目。映弦定睛一看，一手潇洒峻迈的行书，用笔外拓，开阔散朗又不失飘逸灵动，犹如飞龙跃于清泉。暗赞了一声，又读其诗：
    一枝颀玉透朱纱，半隐清光半萃华。
    映烛影交新铸镜，隔窗香送旧飞鸦。
    长观绣壁姮娥卷，却念云山处士家。
    槛外谁吹羌笛曲，寒宵犹梦落天涯。
    读完不由微怔，只觉诗境大异于书风，转念一想：许是因吟咏梅花之故。又情不自禁将尾联翻来覆去地念，一时神思恍惚。
    最后一首却正是邵歆舟的手笔，只见其书奇逸不拘，斜趣横生，满纸如笼云烟。诗云：
    西园昨夜摅衿虑，漫寄清箫待露晞。
    婷影承烟疑羽化，轻香沐水尽灵霏。
    独因素魄知高意，不计红尘饰竹扉。
    曲罢阑倾无顾盼，茕茕袂冷带香归。
    .
    众人阅毕相猜，按序猜出前五首分别是“山间梅”、“画上梅”、“池边梅”、“驿路梅”、“径上落梅”，又彼此品评一番。猜第六首时，司徒曦却径问映弦：“你猜是什么？”映弦答道：“‘映烛影交新铸镜，隔窗香送旧飞鸦’为梅之处境，而‘槛外谁吹羌笛曲，寒宵犹梦落天涯’为梅之心声。这梅却是瓶中梅。”司徒曦闻言欣然展示手中纸条，果然被映弦说中。
    论及最后一首，司徒曦道：“‘婷影承烟疑羽化，轻香沐水尽灵霏’一句极是空灵，整首诗抒怀记景浑成一体，却又深而不发，这‘月下梅’少不得推为第一，我可是甘拜下风。”邵歆舟道：“殿下过谦了。你的‘瓶中梅’非站在局外咏梅，倒似自身已化为此物，让人唏嘘。”却见司徒素对纸一遍遍念着“独因素魄知高意，不计红尘饰竹扉。”便问：“公主何不题诗？”司徒素道：“在你们这些风雅之士面前，我又何必献丑？”邵歆舟却道：“早闻文嗣公主才名，一直未得领略。今日诗会若不能见公主佳作，歆舟可真是遗憾无限了。”司徒曦也不住撺掇：“连我都加入了，皇姐你便露一手吧。”
    司徒素推辞不过，便只好拿起一枝紫毫 ，沉吟一阵，下笔写道：
    冬君未解桃鹃梦，竟夜惟描淡净容。
    万尺寒光流玉阙，千寻香屑绕银龙。
    澄心共映遥岑月，逸兴同邀野谷松。
    自古知音非异色，乘风散世便无踪。
    写完自个儿摇了摇头：“太仓促了，不好。”邵歆舟却取笺而叹：“好一个‘自古知音非异色，乘风散世便无踪’。除了雪中白梅，也找不出其他答案了。”说罢放眼凝视司徒素。二公主略转秀脸不语。
    司徒曦道：“今日盛事非有人记录不可。既然歆舟才高，我倒有一主意。”回首对映弦道：“你善琴，便奏一曲《梅花三弄》给大家听吧。”见映弦点头，又问邵歆舟：“曲毕而文成。歆舟你可敢接受挑战？”
    一丝傲色闪现于邵歆舟脸庞。他散淡一笑：“这又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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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