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闪读 > 经典短篇 > 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 > 第128章 狐的故事.水神

第128章 狐的故事.水神

推荐阅读:万古神帝重生资本狂人我在深圳的青葱岁月人族禁地我有一座随身农场妖孽修真在山村丹武双绝混沌天帝诀陆地键仙我们反派才不想当踏脚石

    我很少有机会参加葬礼或是亲人的守灵。
    父亲手套进丧服的衣袖,嘟嚷着说:「到了我这年纪,成天收到白帖子。」不过我还不能体会那种感觉。参加葬礼时,家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规规矩矩地鞠躬致意撑过那段时间,再安安静静地回家。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为祖父守灵时发生的事。
    那是距今五年前。
    想起那个夏末的深夜,我总会联想到漫长的古隧道。砖砌的拱形墙面摸起来像冰一样冷,四个男人战战兢兢地走着,隧道里一片漆黑,我们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原本笔直的隧道这时也仿佛变成了迷宫。黑暗深处感应得到某种东西的气息,使我们裹足不前。
    而且,隧道中总是有流水声。
    ○
    祖父一个人住在位在京都鹿之谷※的宅邸。(※位于左京区,大文字山西麓。)
    虽然弘一郎伯父会提出要和祖父同住,但遭到祖父拒绝。祖父脑溢血病发后,行动很不方便,但个性依然十分顽固。还是伯父们低头请托,主治医生矢野先生谆谆劝导,祖父才答应让弘一郎伯父的女儿美里去照顾他。
    尽管如此,祖父却希望我在京都读大学,在京都定居。他说我可以在宅邱挑间房间住,连学费都要资助,但是我并没有答应。除了一想到年纪轻轻就要和祖父同住,觉得喘不过气,也是顾虑到伯父们。结果我违背了祖父的旨意,进入大阪的学校就读。
    春天,开学典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拜访祖父。那还是我第一次独自跨过祖父家的门槛,当时紧张得背筋僵直。
    与阴冷的和室比较,庭院显得格外炫目。落樱缤纷,春风自缘廊吹进来。祖父为了庆祝我入学,还准备了贺酒。我们喝着酒,欣赏盛开的枝垂樱花瓣散落。祖父双臂交抱胸前,听我报告入学的事。
    我报告完后,祖父一句话也没说,直瞪着院子里的古池,脸色发青。除了因为孙子无视自己的意思擅自决定未来,祖父似乎也在侧耳聆听,倾听在他内心黑暗处回响的阴森水声。
    ○
    父亲接到祖父的病危通知,前一晚便出发前往京都;母亲白天也出门了。我从学校回来时,家中一片寂静,客厅桌上放着母亲留下的便条。我走进房间,看到房里摆了高中毕业典礼时穿的西装和一些过夜的用具。我换上西装,把东西放进帆布背包,步出家门。
    从枚方市坐上京阪电车,前往京都。
    途经男山山麓,穿越木津川一带时,天空突然转暗。列车跨越桥墩,发出巨响。经过丹波桥时,天色暗了下来,夕暮中只剩街灯川流而过。我呆滞的表情映在黑黑的玻璃上。我想起小时候每次像这样发呆,就会挨祖父骂。「不要一脸呆相!」不过现在我只要一放松还是会摆出「呆子脸」,看来祖父的责骂是白费了。
    在京阪三条下车,走出车站,鸭川对面是闹区,灯火像梦境般辉煌。因为是周末,人潮比平时多。我在这里搭公车往东行,脸颊贴在窗上眺望车外景致,月亮倾斜地浮现在东方的漆黑夜空。
    ○
    在净土寺下车,走进寂静的住宅区,祖父的宅邸在东边不远处。随着走近住家,隐约听见喧闹声。流经南禅寺的琵琶湖疏水在宅邸的石墙下奔流而过;灯光自木墙的另一边流泄,熟绿的樱叶仿佛飘浮在光中。吊唁客黑压压地一路排到疏水道上的小桥。
    我好不容易穿越人墙,走过冠木门※,看到简单布置的接待处。有个眼熟的男人向吊唁客鞠躬致意——是孝二郎伯父,他戴着眼镜,嘴上蓄着胡子,年初看到他时还没有那口胡子。我犹豫片刻,但对方已经先一步看到我,对我抿嘴微笑。我轻轻点头致意,走进屋里。(※门的一种,在两根柱子间放上一根横木。)
    宽广的庭院里樱树已然熟绿,角落设置了照明灯,吊唁客就像在演皮影戏。那些人应该是和祖父有工作来往的人,不然就是邻居吧,只见他们脸上挂着微笑,或是一脸惯重,不吵但也不安静地交谈。有人指着水池像在找什么,也有人赞叹地环视庭院的林木,或是在草皮上安置的桌子旁喝茶。
    面向庭院的和室门敞开着,祖父的祭坛似乎就设在那里。我不知所措地环视四周,母亲正好捧着热水壶经过,我叫住她,她靠过来,小声告诉我祭坛设在面庭院的和室,父亲也在那里。
    我在玄关脱了鞋,走进宅邸。
    美里姐从餐厅里探出头来,朝我点头致意。她就是照顾祖父生前起居的那位堂姐。体形圆滚滚的,跟她父亲弘一郎伯父一样是个开朗的人,不过,她今晚显得有些抑郁。
    我走进榻榻米上铺着塑胶布的和室,看到弘一郎伯父和正坐在祭坛旁折叠椅上的父亲说话。父亲见到我来了,向我招手。我感觉祭坛前的往生者家属区的视线这时全集中在我身上。除了伯父的家人,只有大阪的远亲在,聚集而来的家族成员和新年聚会时并没有太大不同。
    「你来了啊。」弘一郎伯父说。他的脸红润得像是已经小酌一杯,浮现一抹仿佛在街上偶然相遇的笑容。
    「您好。」我点头示意。
    「我还以为要等到下个新年才会见到你。」
    「是啊。」
    「今晚会留下来吧?」
    「是的。」
    「那晚点再慢慢聊。」
    这时,有个老人走了过来,是住在同一区的久谷先生,他细声说:「弘一郎,寺里的师父来了。」伯父应了声「我马上去」,和老人走出房间。
    我在父亲身旁的折叠椅坐下,问说:「今晚不睡了吗?」
    父亲凝视着祭坛,微微摇头。「也不至于。不过很多事要商量,晚点再睡。」
    和弘一郎伯父宛如对照,坐在折叠椅上望着祭坛的父亲看起来很憔悴。他手臂无力地靠在两膝上,感觉比平常还要虚弱。维持着这个姿势的父亲,就像是与我同年、线条纤细的年轻人。
    我注视着祭坛。遗照中的祖父像在说「死都不让你们看到我笑」,紧紧皱着眉头瞪视前方,让我们这些聚集在宅邸的遗族不禁吓得打颤。会选这张照片当遗照,是父亲兄弟的阴谋吧。
    ○
    僧侣诵经期间,庭院穿丧服的那群人走进屋里,一个接一个捻香祭拜。仪式结束后,父母和伯父忙进忙出不得闲,我悄悄走出房间。
    从玄关往屋里延伸的走廊尽头是餐厅的入口,右手边是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廊在这里左拐,环绕中庭一圈。中庭四周是走廊的玻璃门,大约八张榻榻米大,室内的灯光照亮爬满地面的青苔。中庭里还有一座小庙,祖父生前常去参拜。
    走在中庭南边的走廊上,我想到拉门的另一边就是祖父的祭坛,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好像走进了葬礼的后台。我沿着走廊绕了一圈。紧邻走廊的和室全点着灯,就跟过年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现在每间房都一片死寂。
    逛完中庭,我爬上阴暗的楼梯上楼,在楼下的纷扰平静前,我打算在楼上躲一会儿。二楼阴暗闷热,弥漫着老房子的气味,木板走廊深处是祖父的书斋。
    我走进书斋旁的西式房间按下开关,房里立刻亮起橘黄色的灯光,摆放在房间中央的椭圆形桌子表面黝黑,宛如水浸濡过般很有光泽。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铺着红地毯。小时候偶尔会看到父亲或伯父在这里与祖父交谈,我记得他们喷出的紫烟悠悠晃晃地飘荡在充满古意的灯罩四周。这间房也是伯父他们凑在一起说秘密的地方。
    我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跑进去,抚摸地上的红毯。那天房间的防两套窗关得紧紧的,就算是大白天也很暗,我很害怕。我不记得为什么那么做,也许是被父母责骂,一个人在闹别扭。地毯很潮湿,手掌几乎沾湿了,但我仍是毫不厌倦地抚摸着,直到听到有人上楼才清醒过来,从房里逃出去。不过我忘了那时是谁上楼,明确记得的,只有抚摸地毯的手感。
    此刻,我在旧椅子坐下,像父亲他们做过的一样,抽起纸烟,把淡淡的烟雾喷向灯罩。桌子中央摆着一个瓶身绘有蓝色雾霭的玻璃瓶,瓶里的水明明已经干了,插在里头的花却仍旧美得出奇。
    我抽了几根烟,打发时间。楼下渐渐平静下来。
    ○
    我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房门留了一道细缝,我抽着烟,看着门。孝二郎伯父轻轻推门进来,眼镜后的双眼觉得很刺眼似地定定凝望着我。
    「你在这里啊。」伯父微笑着说,隔着桌子在我对面坐下。「你还没成年吧,不可以抽烟喔。」
    我笑了笑。伯父也拿出烟,滋味不好似地抽了一口。我喷出的烟和他的烟一起飘然上升,在灯罩周围飘摇。
    「您不用待在下面吗?」
    「也让我休息一下嘛。」
    伯父环视房内。「听说以前常有学者或画家众集在这里用餐,不过那是我们出生前的事了。和子婆婆偶尔会提起当时的事。」
    伯父口中的和子婆婆,是父亲兄弟小时候在宅邸帮忙家务的妇人。丈夫战死后,她一直住在宅邸里。父亲和我提过几次和子婆婆的事。听说她是个性坚毅、不轻易流露感情,感觉有点可怕的人。
    「今天晚上怎么办?」
    「明天还要忙,其他人就让他们先睡了。老哥、我和茂雄会醒着。」
    「真是辛苦了。」
    「不会,我们有酒喝,而且今天晚上还有余兴节目。」
    「是什么?」
    「茂雄没跟你说吗?」伯父呼呼喷出一口烟。「听说今天夜里,芳莲堂的人要来。」
    「芳莲堂?」
    「是老爸相熟的店。他们要把老爸寄放的东西送过来。」
    「是什么?」
    「这就没人知道了,老哥说是传家宝。」
    小学时,祖父带我进过仓库几次。我只记得阴冷的仓库里空荡荡的,摆了几个相似的箱子。当时我对仓库并不感兴趣,记得祖父曾拿什么东西给我看,但想不起来了。
    「你也一起来吧,老爸一定很高兴的。」
    我对芳莲堂要送来的传家宝颇感兴趣。
    ○
    守灵仪式大致结束,吊唁客也陆续告辞。
    母亲等女眷在厨房准备消夜,我们整理了灵堂,卷起祭坛前的塑胶布。「反正明天还要用,放着不就好了?」久谷老先生说。
    「晚上要在这里开酒宴。」弘一郎伯父说。「这也算是祭祀吧。」
    「老爸一定很不甘心吧。」
    「反正,他也没办法抱怨了。」
    「不不,如果是那个人,说不定会探出头来抱怨呢。」
    葬仪社的人来了,和弘一郎伯父、久谷老先生及父亲商量明天的事。孝二郎伯父把奠仪盒放在摆出来的小桌旁,在册子上写些什么。
    我站在纸门敞开的缘廊,望着庭院的水池。日光灯的灯光从缘廊流泄而出,打在周围的岩石上,水面反映着微白的光。身后传来孝二郎伯父尖脆的嗓音。「家里有保险箱吗?」弘一郎伯父回答:「书斋里不是有吗?」孝二郎伯父似乎离开了房间,父亲他们还在屋里站着说话。
    商量完明天的事后,我们在另一间房随意吃点东西。
    席间,餐具轻碰的铿锵声与平稳的话语交错,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气氛和乐融融。晚上九点钟,暑气仍未消散,大家都把外套脱了。已是九月中旬,却感受不到半点秋天气息。
    用完餐后,久谷老先生起身告辞:「今天晚上我就先回去了。」父亲和伯父们也一同起身,向他低头致意。在一旁看着,不禁觉得父亲兄弟真是像极了。
    「好了,明天还有得忙,各位不要太累了。」老先生平静地说。
    送老先生到门边,父亲问弘一郎伯父:「久谷先生知道今天晚上的事吗?」
    「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们。」伯父回答。
    他们应该是在说芳莲堂的事吧。
    ○
    各家族回到住在宅邸时向来分配到的房间。父亲与伯父招呼其他人去睡后,在灵堂摆起了酒席,他们今晚要担负起点香※的责任。孝二郎伯父从餐厅拎了一瓶酒过来,碰巧伯母看到,耳提面命地再三嘱咐不能喝太多,以免影响明天的正事。(※日本习俗,守灵夜整夜都要点着香,不能间断。)
    我先回位于中庭西侧的和室换衣服,父亲拿着外套和领带拉开纸门,交代我:「今晚你也去露个脸吧。」我们走在环绕中庭的走廊,冲完澡的母亲正好经过,叮嘱我们:「你们不要太勉强。」父亲说:「我们会轮流去睡的。」
    到了餐厅,伯父们已经把剩下的消夜装在大盘子里,拿到祭坛所在的房间。
    弘一郎伯父拿着一瓶酒上前,宛如参加什么仪式般正坐。
    「那就由我开始吧。」
    他语调郑重,把酒瓶放在祭坛前。那是祖父每天喝的酒。祖父喝惯了就不喜欢换,根本不喝其他牌子的酒。
    酒宴即将开始,不过顾忌到祭坛,一开始大家话都不多。这两天的疲累或许也有关系吧,就连平常爱热闹、爱喧哗的弘一郎伯父今天也格外安静。
    「用不着不说话吧。」孝二郎伯父说。
    「我也不是故意的。」弘一郎伯父说。
    「说要在老爸面前喝酒的,是三哥你吧。」父亲苦笑着说。「你不先炒热气氛那怎么行。」
    孝二郎伯父一口喝下杯里的酒。
    「老爸在世的时候啊……」孝二郎伯父嘴角一抿,仰头看着祭坛,镜片后眼眶略微泛红。「很看不起我的酒量。」
    「你是说晚酌的事吧。」弘一郎伯父笑了出来。「你就只能喝半杯。」
    「老爸说酒喝得那么无趣,不如不要喝。」
    「不过,本来就是啊。」父亲说。
    「老爸喝酒简直就像喝水,一杯一杯吞。」弘一郎伯父说。「不过,那种喝法尝得出味道吗?」
    孝二郎伯父把消夜剩下的关东煮丢进嘴里,大口嚼着,豪迈咽下,目光望向漆黑的缘廊。蚊香的袅袅轻烟萦回而来,他抽动着鼻子嗅闻。
    弘一郎伯父「啪」地一声打死轻飘飘飞过来的蚊子。「蚊子没那么凶猛了。」他喃喃地说。「不过还是很热。」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刮下黏在手掌上的蚊尸,同情地说:「这家伙想必是因为太热而中暑了吧。」
    ○
    祖父是酒国英雄,豪饮时大气也不喘一下,宛如酒精一下肚就迅速代谢,酒量惊人。虽然他没日没夜地喝,但就父亲三兄弟的记忆,从不会看过祖父醉倒。
    不过等到我懂事的时候,祖父已经海量不再。我看过他坐在和室一面欣赏黄昏的庭院一面独酌的模样。他枯瘦的背挺得直直的,仿佛遵守着某种礼仪。那天他喝到最后依旧不显醉态。
    不过祖父的酒豪血统没有遗传给子孙就断绝了。我想祖父八成是连我们的份都一并喝光了吧。由于他喝酒如喝水的模样深植父亲与伯父心中,他们兄弟自然而然也喜欢小酌一番,不过实在没办法像祖父那样喝得面不改色,以致时常出糗。
    说起酒品,最差的是孝二郎伯父。因为工作关系,他常得和学生喝酒。孝二郎伯父退休前喝醉的丑态,常是亲族茶余饭后的消遗话题。
    弘一郎伯父和父亲酒量虽差,倒不像孝二郎伯父那般频繁上演脱序行径。他们喝酒,向来只是小酌,图个爽快开心。
    晚上的守灵夜,是孝二郎伯父提议要在祭坛前召开酒宴,顺便等芳莲堂的人过来。父亲和弘一郎伯父都赞成,当然,祖父也不可能从棺材里探出头抱怨。
    ○
    喝着喝着气氛愈来愈融洽,大家脸上涌现笑意,也愈聊愈起劲。我看着其他三人脸色逐渐红润,觉得非常有趣。
    弘一郎伯父说起父亲和祖父吵架、离家出走的事。父亲年轻时寄居在弘一郎伯父家,与祖父和解还是我出生后的事。弘一郎伯父把那件事和我父母相遇的故事联结在一起,讲成一个谁听了都会害羞的罗曼史。父亲也许是醉了,并没有回话,因此我也不知哪些部分是伯父添油加醋的。
    「你爸爸茂雄的学费,都是拿你曾祖父的收藏品去卖钱换来的。」弘一郎伯父说。「我一直对那些收藏品虎视眈眈,谁知等我发现的时候,仓库早已空荡荡的。」
    「只剩下一些破铜烂铁,要卖不容易吧。」父亲微笑地说。
    「还真是伤透脑筋呐。不是奇怪的幻灯机,就是看了不舒服的标本之类,那些古怪东西根本卖不了什么钱。」
    「标本啊,我记得、我记得。」孝二郎伯父拍着膝头说。「话说那到底是什么标本啊,莫名其妙的。」
    「茂雄,你记得吗?那个身体很长、很诡异的动物……」
    「怎么可能忘得了。」
    「只要我们做错事,就得和那东西一起关在最后面的房间当作惩罚啊。」
    「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东西,我静静盯着标本看,结果它慢慢转过脖子,冲着我咧嘴笑。」
    「员吓人。」
    「那东西芳莲堂也带走了吧。真是爽快。」
    「虽然大都是爷爷冲动买下的,不过好东西倒也不少。」孝二郎伯父说。「像是那个龙造形的根付,不就挺不错的?」
    「虽然硬塞了一堆破铜烂铁给芳莲堂,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不少钱吧。」
    「芳莲堂要送来的,是当时卖给他们的东西吗?」我问。
    「不,好像是其他东西,听说是老爸特别寄放在他们那里的。」弘一郎伯父说。
    「不知道是什么呢?」孝二郎伯父倒着酒。
    我们聊得热烈,壁钟突然敲响,打断我们的兴致。
    四人都沉默下来,竖耳倾听古意盎然的钟声。黑色时针指着十一点。回房歇息的母亲和堂兄弟都已经睡着了吧。大宅里悄然沉静,时钟指针断断续续而不停歇的走动声回荡在漆黑的长廊上。默然倾听,身后的一切都在提醒我今晚是守灵夜。
    弘一郎伯父像在等待钟声结束,钟声一停,随即喃喃低语:「没问题吧?对方说十一点钟到。」
    ○
    祖父的主治医生矢野先生是他旧制高校※时代的朋友。祖父过世那一年,医院的经营权已经落到儿孙手上,矢野医生早就退下前线,但他仍以朋友的身分进出宅邸,担任祖父的主治医生,看护祖父直到临终。(※一九一八至一九四五年间,日本的高等学校相当于大学预科,小学毕业后考入高等学校,就读六至七年即可不经考试直升帝国大学。)
    矢野医生半是为了与朋友欢谈才前来看诊,但祖父似乎不太愿意让他诊断。「只要和你聊聊天就没问题了。」祖父以此为借口蒙混,试图躲避诊察。祖父从高等学校时期就像铁棒一样顽固,矢野医生也深知这点,呵呵笑着包容了祖父的任性,但有时也拿医生的责任当挡箭牌,与祖父起冲突。两个人为此吵了好几次。不停重复毫无进展的对话的结果,经常都是祖父放低姿态,以近乎撒娇的语气喊着:「阿大啊。」能让祖父撒娇的朋友,也只有矢野医生和久谷老先生而已。
    战争刚结束没多久,矢野医生听祖父说过「传家宝」的事。祖父说,自从第一代樋口直次郎挖掘出土后,那东西一直藏在宅邸里。矢野医生好奇地问是什么,但祖父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宣称找到了曾祖父藏起来的东西。
    这件事,住附近的久谷先生也曾听闻。他若无其事地探问,但祖父仍是不肯明说,只是坚决地说不打算把东西传给儿子,理由是儿子的器量不够。虽然久谷先生提出反对意见,但祖父的想法没有改变。祖父说,「光凭那些家伙没办法应付」。
    祖父收藏的传家宝在造访宅邸的公司相关人士间也蔚为话题。有次在二楼的西式房间举行晚宴,有人直接问祖父这件事,但祖父只是嘻嘻笑着没有回答。如此一来,更加深了众人的好奇。
    有人夸张地猜测传家宝是祖父的祖父在建造宅邱时挖到的古代财宝,是很久以前埋下后就遭人遗忘的公家财宝;或是维新志士的军用资金、丰太阁※的财宝等等。祖父似乎是拿那些荒谬的推论寻开心。(※丰臣秀吉的敬称。)
    有几间古董店听到传闻后纷纷上门探问,祖父也只是敷衍地说些话作弄他们。
    不过,在第二任妻子花江夫人过世后,祖父性情大变。再也不肯谈传家宝的事。若有谁开玩笑提及,祖父便以冷洌的眼神让对方闭嘴。久而久之,有关传家宝的玩笑话成了友人间的禁忌话题。
    ○
    「关于传家宝,你们什么都没听说吗?」父亲问。
    「我年轻时会经做过各种揣测。」弘一郎伯父害羞地说。「我那时也认为是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么东西。」
    「明治时代的时候吗?」
    「老哥以为直次郎先生挖到了什么宝物,然后偷偷占为己有对吧。」孝二郎伯父揶揄着。「真是浪漫。」
    「直次郎先生的事我是不清楚,只听说他是个狠角色。我想就算发生那种事也不奇怪吧。」弘一郎伯父抱着胳臂说。
    年轻时,两位伯父常在想秘藏的传家宝。他们佯装无事地向久谷先生和矢野医生打听,看看能不能问出蛛丝马迹。学生时代,还会经兄弟俩商量好,看准祖父不在的时候潜入仓库里找。不过,传家宝上面总不可能贴了张纸说「我是传家宝」,想在杂乱堆积的物品中找出目标物是不可能的事。
    不久,仓库里的古董随着家道中落如水溢流般逐渐纷失。就如伯父所说,曾祖父的收藏品在那时一一处理掉了。大批的收藏品消失后,仓库里没留下什么称得上传家宝的宝贝,说不定祖父在清理仓库的过程中,毅然决然变卖了,又或者对朋友说的不过是玩笑话,只是在逗弄揣测不断的友人,吸引喜爱搜购宝物的古董商上鈎,以此自愉。
    随着时间流逝,伯父们对传家宝的兴趣也逐渐淡了。
    「就在我忘了这回事的时候,那通电话打来了。」弘一郎伯父说。
    就在父亲、伯父与久谷老先生在商讨葬礼流程时,一通电话打到宅邸。弘一郎伯父接起电话,一个年轻女子自称是「芳莲堂」的人。他还有印象,之前为祖父处理掉仓库里大量收藏品的,就是一间名为芳莲堂的小古董店。
    「今早接到府上的电话,不过可能比约定的时间稍迟一些才能过去……」电话另一头这么说着。
    伯父十分困惑。
    「今晚可能十一点左右才能过去,不知是否方便?」
    「呃,不好意思……请问是为了什么事?」
    「今早府上来过电话,希望我们将上一代寄放的东西送过去。」
    这时,早已淡忘的「传家宝」的事又在弘一郎伯父脑中苏醒。
    「没想到上一代的事,芳莲堂竟还记得啊。」
    父亲这么一说,弘一郎伯父疑惑地歪着头。
    「对方说早上有人打电话过去,不过我不记得打过,还以为是美里受到老爸所托打电话过去,问了她,她却说不知道什么芳莲堂。」
    「那是谁和他们联络的?」父亲说。
    「就是不知道。」
    「我是哥哥打电话来才知道这件事。」
    「我也是啊,如果老哥没提起这件事,我根本不记得了。」
    「真是奇怪。」
    父亲与伯父们一脸纳闷地抽着烟。我没事做,便倒酒喝。孝二郎伯父惊讶地看着我,眼神像在说:你还真能喝啊。
    ○
    京都樋口家的始祖,是自东京移居的樋口直次郎。他在东京学习机械工程,离开学校后,以技师的身分参与在京都滋贺间的琵琶湖疏水道工程。他是我的高祖父。
    明治维新后,天皇迁居东京,京都背负着维新的混乱逐渐凋零。为了力图振作,京都祭出各种建设计划,想打响工业都市的名声,而琵琶湖疏水道便是期间最浩大的工程。之后,虽然还有第二疏水道及其他建设,但光是第一疏水道就花费了五年建设,从明治十八年(西元一八八五年)施工到二十三年。
    为了缩短工时,在预定开挖的路段先挖出竖坑※,但若是碰上水脉,竖坑便会积水。由于人力抽取的速度太慢,无法顺利排水,只能用蒸汽帮浦辅助。直次郎的工作就是维修那些帮浦。琵琶湖疏水建设相关的轶事中,与涌水奋战的故事特别有名:据说有个负责人设置好抽水帮浦后,因为受不了长期过度疲劳,居然跳入竖坑自杀。(※自地表垂直向下开挖,安装支撑装置的坑道。)
    在那个涌水喷发、唯有提灯照明的工地现场,直次郎的工作实况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会祖父和祖父很少提起这位先祖,和直次郎有关的传闻都只是模糊的片段。又或许,是直次郎的一生中有些不堪回首的经历也不一定。
    ○
    坐在伯父们身旁,我想像着漆黑冰冷的竖坑。有水声传来,应该是附近住家在用水吧。但水声十分接近,不知不觉渗进了我的想像,我仿佛亲临明治时代琵琶湖疏水建设的工地现场,看着全身湿透的男人们勤快地工作。夜深了,热空气湿黏地缠绕在脖子根部,然而脑中那个漆黑深沉、充满水声的幻影,让我的后背一片冰凉。
    「直次郎先生挖出的宝藏啊。」
    孝二郎伯父双手摩娑着通红的脸颊,喃喃低语。
    「芳莲堂可能就是要送那个过来吧。」
    弘一郎伯父说完,盯着我看:「你听你祖父说过什么吗?」
    「不,我没印象。」
    「不管是多么无聊的小事都行,说说看。」
    「你会一个人到祖父家吧?那时候他没提到相关的事吗?」父亲要唤醒我的记忆般提点着。
    「他没提过芳莲堂。」
    「看来,要等芳莲堂的人来了才知道。」孝二郎伯父说。
    弘一郎伯父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点了火。
    「干脆来玩百物语※好了。」(※日本的一种游戏。在夜晚点上多根蜡烛,众人轮流说鬼故事,每说完一个便吹熄一根蜡烛。据说等蜡烛全部吹熄,妖怪就会出现。)
    「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吹熄一根蜡烛吗?」
    「不错啊,要讲什么好呢?既然要讲,干脆讲跟老爸有关的回忆好了。」
    「那我就说我第一次喝醉的事吧。」孝二郎伯父说。「我第一次喝酒,是跟老爸在一起。」
    「啊,那件事我听说过。」弘一郎伯父说。
    孝二郎伯父缓缓倒酒,仿佛一点一滴都很珍贵。
    ○
    高中时,孝二郎的同学帮他取了个绰号叫「鱼板」,因为他总是戴着厚重的眼镜黏在座位研读教科书。跟他念同一所高中的弘一郎听说后,还在家里大肆宣扬。
    后来孝二郎盆发用功,表情愈来愈焦虑。祖父不关心儿子的事,但当时住在宅邸里帮忙的和子婆婆很担心。伯父们自幼丧母,都是和子婆婆料理家事。可是不论和子婆婆说什么,孝二郎就是不肯改变自己的读书方式,她只好转而求助祖父。然而,祖父态度很冷淡,弘一郎也毫不客气,在每天草草用餐完就回房的弟弟身后喊他「鱼板」。担心孝二郎的只有和子婆婆。
    高中二年级的夏天,孝二郎绷紧的神经终于断了,他病倒了,整天躺在棉被里,茫然瞪着天花板的木纹。就算硬叫他起床,他也只是靠着柱子望着庭院。
    一个蝉鸣如雨的晴朗午后。
    祖父没说要去哪里,带着恍神的孝二郎离开宅邸。祖父穿着轻便和服悠然前行,孝二郎则踩着蹒跚脚步跟着。祖父悠悠晃晃地拄着黑色的西洋拐杖,杖身在午阳照射下闪着光芒。两人沿着疏水道缓缓前行,走进林木苍郁的南禅寺。蝉鸣噪响。以红砖打造的水路阁悄然坐落在林木深处,从琵琶湖来的滔滔湖水在其中奔流。如果登上水路阁,投身清凉的水中,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孝二郎如此想着。
    南禅寺旁有间外观像寺庙、占地很广的料亭※,祖父走了进去。从没去过那种地方的孝二郎睁大了眼睛环视四周,紧跟在祖父身后。(※高级日本料理店。)
    店员领着两人来到二楼宽敞的和室。窗户敞开,林木包围料亭,浓绿在栏杆对面闪耀。凉风吹了进来,越过宽敞的和室清清爽爽穿出走廊。孝二郎在那间和室头一次喝了酒。祖父一杯接一杯畅饮,孝二郎也喝个不停,不久就呼吸困难,脸部发热。他整个人飘飘然的,仿佛浮游在空中一样,感觉很畅快。他犹如乘着波浪悠悠摇晃脑袋,祖父像观看稀有动物般看着他。
    不久,一个和服装束的女人走进来。她步履轻柔,仿佛从空气的缝隙滑越而来,酩酊大醉的孝二郎一直到来人走近才注意到她。她坐在相对而坐的祖父与孝二郎身边,郑重地行礼致意。祖父瞥了她一眼,微微点头。孝二郎深受吸引,不由得直愣愣看着她。女子雪白的脸颊上有道伤痕,看了教人心疼,但那道伤痕也更彰显出她的美丽。
    那个坐在祖父与孝二郎身边的女人,就是两年后离奇死在宅邸里的花江夫人。也就是我父亲的生母,祖父的第二任妻子。
    ○
    从孝二郎伯父喝下生平第一杯酒那天算起,数月之后花江夫人便嫁给祖父,住进这座宅邸。伯父们莫不震惊,但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她还带着一个小学年纪的儿子。
    她出生于琵琶湖畔的某座城镇,不过几乎无人知晓那些她留在逢坂关※外的过去。祖父及和子婆婆或许清楚,但他俩并没有告诉伯父们,就连我父亲对自己的生母也所知甚少。(※设置于东海道与东山道的要冲,是古时守卫平安京的著名三关防之一。)
    我没见过花江夫人。虽然她是我的祖母,不过她在我父亲年幼时就已过世,我对她的印象停留在比我母亲还年轻的模样。
    我看过一张她的照片,总觉得她身上散发一股落寞而冰冷的气息。那是张全家福合照,无法看清她的长相,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
    父亲抽着烟,望着幽暗的庭院。也许在想祖母的事吧。父亲喷出的淡淡烟雾被缘廊吹进来的暖风给吹散。酒还没喝完,不过下酒菜吃得差不多了。
    孝二郎伯父手支着下巴,连脖子都红透了。
    「花江夫人真是美女。」弘一郎伯父说。「人安安静静的,有点神秘。」
    「我不记得看过她生气。」父亲说。
    「她不像会生气的人,不过那也是因为你是个乖小孩吧。」
    负责打理宅邸事务的和子婆婆起初与花江夫人处得并不好。由于和子婆婆态度疏远,二位伯父反而更亲切地对待花江夫人与新弟弟。
    「你一直无法适应。」
    孝二郎伯父支着下巴,语调含糊。
    「那也没办法,」父亲苦笑着说,「我们年纪差太多了。」
    「花江夫人过世后,我一直很担心你。」弘一郎伯父说。
    「承蒙照顾了。」父亲低头致谢。
    弘一郎用筷子夹起所剩不多的关东煮,喃喃低语:「这么说虽然不大妥……不过我想是在花江夫人过世后,你才肯亲近我们。」
    「也许是吧。」父亲点点头。
    「你还记得吗?我们带你到处去玩。」
    「带我去看电影,也表演魔术给我看。」
    「没错没错。那时我很迷魔术。」孝二郎伯父无比怀念地说。
    「你们还带我去酒吧。」
    弘一郎伯父咧嘴笑了。
    「带你去酒吧那次,被老爸训了一顿,因为老爸很疼你。」
    「是吗?」
    「他可宠你的。也许你没发现,不过他真的很疼你。」
    父亲微笑着,没有否定。
    「这么说起来,有次要回家的时候,你还吐了一地,有够麻烦的。」
    「有那种事吗?」
    父亲歪着头看着祭坛,「啊」了一声。香快烧完了。
    弘一郎伯父拿出新的香。「当然有啊。」他不高兴地说。「就在花江夫人过世那年的年底。」
    ○
    弘一郎放假回乡,平日不是上街游玩,就是教我父亲茂雄做功课,生活相当悠闲。孝二郎陪同回九州的同学去旅行,预定除夕当日才回来,所以宅邱里只有祖父、和子婆婆、茂雄,以及弘一郎四人。自从那年夏天花江夫人过世后,祖父经常不在家,就算在家也大都窝在书斋里。和子婆婆打算退休移居到亲戚家,也是在那时候。弘一郎尽其所能地关心茂雄,帮助他走出阴霾,带他去吉田山抓兔子或带他上街,把在大学遇到的一些奇人异事说给茂雄听,逗他笑。
    那天,茂雄和弘一郎到新京极看电影。
    弘一郎当时着迷于文学,每次上街都拉着茂雄逛书店,买了好几本内容艰深的翻译小说。他尤其喜欢卖弄在书中学到的文学表现,作弄从不读小说的孝二郎。那天为了安抚疲惫的茂雄,弘喜欢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请大家收藏:(663d.com)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19/19213/11526794.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19/19213/11526794.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