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文十二

    由于楚钰临终前的请求, 洛旻没有对贵妃与洛沂赶尽杀绝，而是将他们贬为庶民，逐出了皇宫。
    青鱼和淑妃出宫那天, 恰巧也是周粥离开皇宫的日子。她从马车中看到宫门口被赶出来的女人，面容上看并不老，身上穿着略微朴素的衣服，神情有些呆滞的模样。女人身边跟着一位小丫鬟，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大声的呼喊着：“本殿下可是三皇子！你们怎敢如此无礼！”
    他比洛旻小五岁, 不过刚刚十三岁的光景，在现代才刚刚读初中。可他一张脸扭曲着, 满脸阴鸷的神色，看起来疯狂又可怖。
    青鱼只不过瞟一眼, 视线并没有停留太久，平静放下了遮挡窗户的帘子。
    车辆逐渐远去，将那些混乱全部抛在身后。
    这回出宫青鱼是光明正大的，坐的马车也很宽敞，里面除了她和淑妃, 还有两位是碧荷和纭娘，都是说要跟随她的。
    穗香留下来照顾洛旻, 柔妃跟着紫蕴住在公主府里, 赵充媛依然留在宫中没有离开。
    马车到京都南面城门停了下来, 淑妃从车上下去, 车外等候着一位身穿玄色劲装的男子，那男子脸庞刚毅, 眉眼间微微染了风霜, 站立在城门边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磐石。
    男子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淑妃走到那人身旁, 利落的翻身上马，一袭红衣迎风摇曳。
    “青鱼，我要走了。”李淑婉洒然一笑，冲着青鱼扬声道。
    她很少笑，常年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可笑起来却粲若春花，带着张扬的明媚与朝气。
    青鱼没下车，坐在窗边朝她笑道：“走吧，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
    俩人挥手道别，看不出来多少离别的伤感，仿佛这一别只是暂时的。
    李淑婉不是多扭捏的性子，看了那站在一侧的男人一眼，那人便也干脆的上了马，坐在她身后将她环入怀中。
    她最后回首遥望青鱼，转头扯动马绳疾驰而去，冽冽的风吹过马上人的衣摆，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青鱼看着她远去的影子慢慢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才收回视线吩咐道：“走吧，去白鹭山别院。”
    京郊有座风景秀丽的白鹭山，山上建有一座小型皇家别院，那里将成为青鱼往后的住所。
    她早已跟洛旻说好，等他即位便会离开，往后皇宫诸事全与她无关。不过他若遇上难题无法解决，也可以来询问一下她的意见。
    到了白鹭山，青鱼首先将这里的环境打量了一番。
    这边位于远离城中的京郊，山上因有皇家园林，没有其他住户，山中景色很是幽静美丽，青鱼还发现了好些翩飞的白鹭。山下则有一个镇子，就叫白鹭镇，镇上人口不少。
    至于这个别院，虽然称作是别院，可作为皇家出品的东西，它其实占地不小，整个院子圈了很大一片山头进去，里面世代居住的家仆有十几个，维护着白鹭别院的整洁与安全。
    青鱼在白鹭山安顿了下来，吩咐下人闭门不见客。第一个月，她收到了好几封皇宫来信，有洛旻的、赵充媛的、柔妃的。洛旻是来问问题，或是关怀她住不住的好，赵充媛则是控诉青鱼这时候跑了，把皇宫事务都丢给她，整个人忙的团团转，柔妃却是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来拜访。
    一个月后，青鱼终于从书房走出，手里捧着十几本厚厚的书册。
    “碧荷，你叫人下山去张贴告示，说是白鹭山上开了一个书院，可免费送十岁以上的孩童来读书。”
    她对等候在一旁的碧荷说，埋在书房一个月，她身上萦绕着浅淡的墨香，看过来的眼神温和厚重，如温暖的流水一般。
    *
    白鹭山上住着一位贵人，这是白鹭镇里每个人都知晓的消息。几十年前宫中有位受宠的娘娘喜爱白鹭，就经常来白鹭山别院暂住，次次前来时都有无数仆从环绕，声势极为浩大。
    一个月前，白鹭山别院又住进去人了，虽然无人看见那位贵人，可听下山采购的仆从说，那位贵人的身份比从前的妃子还尊贵。
    白鹭镇里头人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位贵人。
    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别院中突然传出一个消息：白鹭别院里住的那位主人开了个白鹭书院，只要想就能送孩子去读书，一个子儿也不收，无论男女。
    众人哗然，如今送孩子读书可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学费太贵了，很多家庭交不起给老师的束脩，没办法送孩子上学。
    甫一听闻这消息，白鹭镇里的人观望了两日，就有人家送了符合条件的孩子去山上，其一是真想送孩子读书未来光耀门楣，其二也是存着搭上贵人的心思，若是能讨贵人欢心，荣华富贵不就是唾手可得？
    白鹭学院创立的消息传的很快，毕竟这里离京都不远，不同于白鹭镇里一无所知的平民，京都里头的权贵们都清楚住在山上的是当今太后。
    这位太后以往表现的并不高调，在后宫中如透明人一般，抚养的儿子登上帝位，她不想着去享受荣华富贵，反而跑出来开什么书院，叫人只觉荒谬。
    然而也有一部分人了解青鱼不似外表那般低调，事实上如果不是她，也许还没有陛下的今天，真正的她深不可测，远不像众人看到的那样弱小无用。
    可不管众人是什么想法，只要她是太后，是当今圣上看重的母亲，她就不容小觑。京都里陆续有人送了家族的小辈来白鹭书院，有的是想讨好，有人则是盼望孩子真正学到什么。
    无论来到白鹭书院的学生的用意是什么，反正表面上看，就是不过五天，白鹭书院便招满了一百个人，书院院长宣布不再招人了，如果中途有人退出会补录。
    送上山的一百个人里，权贵出身的孩子只有十之二三，剩余的都是那些交不起学费，无法供孩子读书的穷苦人家。
    其中有一大半甚至还不会认字，于是开始教学的前一个月，青鱼让会写字的那些学生教导不会的学生，务必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基础的读写能力。
    一个月后考核，不通过者会被开除。
    青鱼特意选了十岁的孩子，因为十岁的年纪，大脑发育已经趋于成熟，逻辑思维也无限接近于成年人，面对高强度的学习和严格的要求，他们完成的几率更大，如果不能达标也不必再学了。
    她要教给他们的，不是正统的四书五经，而是经过她回忆提取出浅显知识的现代课本，很多东西她现在无法实现，可她会尽力将这些理念传授出去。
    她年纪也大了，没多少时间了，而先进的、超越时代发展的知识，也需要更聪慧、承受能力更强大的孩子才能更好的接受。所以这一场学习的角逐，将十分残酷。
    青鱼对这些孩子寄予厚望，她死之后，他们就是未来的传道者。
    哪怕现在看不到希望，可十年、百年之后，待星星之火燎原，她所教授的知识融入每个人心中，到那时一定可以看到整个社会的变化。
    这也是现在的她，唯一能为这个世界做的事情了。
    *
    一个月后的考核，七十三个不认字的学生里，淘汰掉了五十五个。
    整个书院剩下四十五个孩子，其中出身富贵的占了一半，他们有着先天的优良条件，哪怕本身并不聪慧，也过了这第一关。
    青鱼后续放出招生消息：补录五十五名学生，同样十岁以上，男女不限，不收取任何费用，吃住都由书院负责。
    淘汰理由已经随着那五十五名孩子归家传开了，许多人暗地里议论她要求太严格，一个月内学会认字写字，学习任务太艰巨了。
    可青鱼身为太后，还是抚养皇帝长大，深受皇帝尊敬爱戴的母亲，谁也不敢明面上指责她。犹记得最初白鹭书院开启时，朝中就有谏官参她行为不端，身为女子开书院。
    新上任的，作风沉稳宽厚的陛下一反常态，当场撸了那官员的职位。
    不过青鱼出宫后一心扎进书院里，没有听闻这事。补录的孩子很快又满了，依旧出身贫民百姓的多，只是这回送来的都是会识字的。
    一百个孩子，全都会识字，其中有十八个是第一轮筛出来的，被青鱼定义为有潜力。
    第二个月的学习，是基础数学的运算。
    青鱼把她自己编写的书本印了一百册，分发下去，开始亲自教学。
    第一节课开始前，她站在讲台上说出这么一段话：“我要给你们教的东西，和你们从外面学的不一样，我知道你们读书，大部分是为了考取功名，为了光宗耀祖、名利富贵，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在我这里读书只是为了读书，你们学习的这些知识，没办法让你们考功名，没办法让你们成为秀才、状元、大学士，也许一辈子你们都得不到任何回报。”
    “我的话没有丝毫夸张，全部属实，如果有不愿意学的，现在就可以退出。”
    身穿青衣的女人，有着一张温和又威严的面孔，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清朗悦耳。她的表情很严肃，一双黑眸盛着一抹光，认真的看向下首坐着的孩子们，没有因他们年纪小而敷衍。让她专注的目光扫过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被她温柔的注视着的感觉。
    没有一个孩子动，也没有人说话。
    “你们好好想想，决定好了吗？”
    “先生，如果读书不能考功名，那您教我们的知识有什么用呢？”
    一道清脆的童音响起，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
    青鱼循声看了过去，那是个身型瘦弱的孩子，还是学生里罕见的女孩，也是第一批通过里面的一个。
    她来白鹭书院时只有一人，原是路边无家可归的乞儿，听闻白鹭书院管吃管住还不收钱教书才来的，为了生存她学习的极其用功。
    青鱼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为了将来。”
    为了这个世界的将来，为了未来无数人的后代。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可总有一些献祭者，为了不知名的未来去不懈努力，用微薄的力量推动社会的发展进程。
    也许他们当时寂寂无名，也许坚持的理念不为时代所容，可当时光飞逝，百年千年过去，站在未来回望。
    追逐富贵权势者湮灭于历史长河中不留痕迹，只有那些坚守着自我、超越时代思想的人，如皓月一般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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