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

    苏炽混蒙了许久，终于酿得了一刻意识清晰，然而一睁眼，却是满目漆黑。
    远处有一星红光，却只在他视线里微弱的亮了个相，便幽幽隐了去，再不见踪影。
    这片漆黑苏炽倒是很觉熟悉，就像梦里的景象一样，生时不记得，等他灵魂又离体后才想起来，这似乎就是冥冥中囚禁灵魂的那片黑暗沼泽。
    他几乎已经遗忘了自己上一次生命具体是怎样的景象，如果从终结算起的话，这里应该就是他的灵魂重启之地。
    苏炽了然了自己当下的情况，便挣扎着，打算站起来再找个方向去游荡，然而动了动，却觉身体无比沉重，似是被坠了千钧，垂眼一瞧，也的确有无数漆黑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缚。
    他才一动，那些束缚灵魂的东西又添了几条，将他拽沉了一寸。
    这似乎是一片专吞灵魂的沼泽。
    有无数黑暗深里的力量想将他拽入深渊，苏炽不敢动弹，生怕自己反抗的力最终都会沦为沼泽拖陷他的重量。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损坏戒指。”
    苏炽惊然抬眼，死神果然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眼底深沉暗敛了一分意味不明，讲完一句话便静静垂视着他。
    苏炽见他如见救星，一个激动没控制好身体，方才略有一丝动意，缚身的藤蔓便又将他拽深了一分。
    苏炽紧张的僵住身，手根本找不到借力的地方，只能模糊又惶恐的摸索那难成实力维持不陷的平衡。
    “现在该怎么办……”苏炽紧张的维持着自己，然而坠在他身上的力道不轻不减，却只要他一个不留神，就会将他拖入深渊，“我现在该怎么办？”
    死神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眼，将目光放入虚空，“这个空间里的灵魂都有自己的路，沼泽只会吞噬迷路的灵魂。”
    好的，苏炽知道自己现在是迷路了，也顿时急上心头，然而他的神识只稍有一动，立马又陷了。
    吓得他连忙稳回自己的思绪，平定了好一会儿，才急问：“那要怎么才能找到路？”
    死神依然出神的望着虚空，“我们就是为灵魂引路的存在，但是、我也迷路了……”
    苏炽心才一凉，立马就又警觉的拽回了自己的思路，生怕再被拽深。
    “你迷路……又是怎么回事？”
    死神终于又将目光落回他身上，却沉默不语。
    许是心里攀了一分绝望，苏炽竟开始无法控制的渐渐往下沉了。
    “你到底有没有办法？现在该怎么办！”
    “你很想回去吗？”
    苏炽吃力又徒劳的抗着力，咬牙道：“当然！”
    “那就努力回去吧。”
    这种情况下，苏炽实在没有更多的脑力去思考这种莫名其妙、伪似哲学的话语了。
    他自己已经无法捉摸什么答案，只祈求能得到一个方向，哪怕是荆棘长路也至少给他一丝希望。
    “你为什么想回去？”
    苏炽咬着牙，却已抗不得沼泽的力，正被一寸寸拖入深里。
    他想回去，当头第一个理由自然是萧遥。他清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人，情深至无法割舍，可若他就这样被拖入沼泽、消失在那个世界的话，那这就只是一场虚拟的幻梦、只是他这个迷路的灵魂的幻梦。
    若是如此，那就代表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包括他深深眷恋的那个灵魂也根本不存在……
    且也还不止于此……
    在他自己没有细心留意的时候，这一切也已经成了他的理所当然，除了萧遥，他更也对那个世界生出了真正的执念。
    那是如今容载他的灵魂的世界，倘若那是虚假，那他又是什么……
    苏炽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受不了这样“终为虚幻”的答案——那已经是他坚信的、生存的意义了。
    苏炽从未如此恐惧过。
    死神问罢他良久无答，只是自己凭此深入品会了这番“虚幻”，竟是比深渊更沉的绝望。
    苏炽拼命挽留着自己，然而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一味的恐惧。
    “那不是假的……”苏炽摇着头努力想摆脱这番阴魂不散的恐惧，“我要回去……我真的想回去！”
    可以让他死、可以让他万劫不覆，但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
    伏芷亲自在洞府里为萧遥备下了召魂所用的聚阴之阵，时辰选入三更。
    苏闻卿至此想不明白，萧遥为什么会想到要为苏炽召魂，明明他还有着气息，就算灵魂离体，也未必就是亡故了。
    且如果是真的亡故了的话，就算召得了魂归也无法起死回生。
    可萧遥却对此异常执着，似乎这真的是救回苏炽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遥始终没将锢灵之术一事告诉那两人，只是自己默默的揣在心底，向苍天祈愿，无论这个人的灵魂来自何源，至少不要让他就此消失。
    哪怕他真的是已经不该存在于阳世的亡灵，萧遥也不舍就这样放他离去。
    将亡灵强留于阳世是何等可怕的执念，这样的执念往往都会酿为祸源，可无奈他对这个人的执念偏偏就是那么深，无论未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今天都一定要把苏炽抓回来，若不为此拼尽全力，日后他就算不因代价而亡，也必会自狂成魔万劫不覆。
    未及子时，萧遥便已启了法阵，供以全身灵力在阵中迎请亡灵，却直到四更逾半，也未觉到苏炽的半分魂息。
    伏芷和苏闻卿在外观月算着时辰，也早已等得焦火，尤其苏闻卿，早就已经等不住了，而里面法阵迟迟不歇，这样下去，再强的修为也扛不住阴气的侵袭。
    苏闻卿终于磨到了耐心将尽，横竖都咬定了决心要闯进去，却才迈出一步就被伏芷给拽了回来。
    “再这样下去，云涯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伏芷硬将他扯回身边，“他自己肯定比你更清楚。”
    苏闻卿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再这样等下去了——他坚信苏炽没有死，故也认为这样磨下去没有意义，亡灵丛中寻不得苏炽，却会把萧遥自己给拖垮。
    “不能再让他这样胡闹下去了。”
    伏芷却又将他拽了回来，“你就让他‘胡闹’吧。”
    苏闻卿转头提了气正想驳，伏芷却不急不缓的赶在他开口前夺过了话头：“无缘无故你以为他为什么会帮这家伙召魂？”
    “他是急昏头了吧！”
    “我看他倒清醒的很，”伏芷抱着手，望着洞门，泊然又言：“你虽然是那家伙的哥哥，但你真的自认比里头那位一心把他挂在心尖的少爷还了解他吗？”
    “我……”
    “而且他眼下坚信这样能救那个人，我们也别无他法，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阻拦了他而没能留住那个人的话，他往后必将怨悔一生，索性就让他现在拼尽全力，这样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对自己有个交代。”
    苏闻卿打心眼里不愿看着萧遥这样做无谓的牺牲，可伏芷这番话却又令他无法反驳，一番焦灼下来，还是只能再多等一会儿。
    阴气连连不绝的往萧遥灵脉里穿淌而过，耳畔响过了无数怨鬼凄嚎，然而没有一缕魂息是苏炽的。
    萧遥紧紧握着苏炽的左手，只觉他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愈发冰冷，似是他的生命在抓不住的流逝。
    时间耗得越久，萧遥便越心灰意冷，却还要死死抓着这最后一丝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萧遥从未有任何一瞬能比现在更期望得到苏炽的回应。
    他持续召魂的时间已经耗得太久了，这次苏闻卿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阻止他了。
    伏芷追着苏闻卿跟到洞口前，却蓦闻里头一声阵裂的巨响，不知是挨了什么诡力，那召魂之阵竟无缘无故的戛然而止了。
    阵止一瞬，萧遥亦被重重击晕，然而意识却未落于混沌，而在深沉的识海黑暗中仍存着清醒。
    萧遥怔了好一会儿，依稀觉着这或许是哪方别境，便尝试着喊了苏炽两声，然而回音荡远，却无回应。
    “他不在这。”
    萧遥惊了一愣，回头往声来之向望去，却是一片虚无。
    “谁？”
    “他如果回不去，你是找不到他的。”
    这个声音从黑暗里来，但萧遥却始终找不见他。
    “你知道他在哪？”
    他沉默了一会儿，“嗯。”
    萧遥欣喜，“他在哪？”
    “你找不到的地方。”
    萧遥又被浇了心底一阵凉痛，但即使如此，也总算是摸到了一丝线索。
    “他是不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了？”
    “……嗯。”
    “那是什么地方？”
    “你找不到的。”
    “你告诉我。”
    “那个地方，他只能自己离开。”
    萧遥愈发不明那个躲藏在黑暗里的人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那他要怎样才能离开？”
    那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只能等。”
    “等”之一字，又是锐刺凿入了萧遥心扉。
    “等多久？”
    “……不知道。”
    终落三字，那个潜藏在黑暗中的人便失了存在，萧遥了然，急疯了，“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
    .
    死神站在黑暗里，四下一片空茫。
    就在不久前，苏炽的灵魂也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而他也是一个迷了路的引路人，眼下也不知该去哪里找那个迷失的灵魂了。
    这片沼泽是蔓延入灵魂识海的黑暗，每片识海都有自己的一片沼泽，灵魂一旦入了自己的深渊便不再能与旁境沟通。
    苏炽依然在绝望的下陷，无可反抗，黑暗也已没至胸口，而就在不久前，那个还能给他一丝希望的死神也不见了踪影。
    独留黑暗即成最深的绝望，但尽管已是如此无望，他也还强撑着最后一丝执念，因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至今所经历的那一切是虚假。
    然而他的手在黑暗中无法抓住任何东西，所见一切也尽是虚空。
    他渐将崩溃之际，视线的远处忽见一星红光，顿有希望降临，然而一动，又下沉了寸许。
    远处的星点耀然在目，于黑暗中尤是灼眼，他盯着那一点红光拼命的想往上爬，虽都是徒劳。
    “想回去吗？”
    忽来的声音旷然幽诡，他愕然抬眼，远处星点似的红光成了近前另一人眉心的朱砂痣。
    他怔怔的望着那枚朱砂痣，而眼前的苏炽则朝他递出手来，“想回去吗？”
    那只苍白而修长如玉琢梅骨的手近在咫尺，他却竭尽全力也难以触碰。
    “真的想回去吗？”
    他怔然，“想……”
    “那就把手给我。”
    他怔怔的望了眼前这个或该是他自己的人影良久，拼尽了全部毅力，无论如何也要握住这只或能将他带出深渊的手。
    黑暗中，死神隐有何感，脱了手套，即有红光迸发，同样戴在他左手中指的指环灼热的吞复着生息。
    死神将手托至半空，滚烫的生命温度落灼在掌心，红光愈发灼目，几乎照亮了这一片漆黑。
    红光暗去，沼泽的藤蔓攀足踝而上，缠腰及肩，将他紧紧缚留在黑暗中。喜欢凌仙志请大家收藏：(663d.com)凌仙志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