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是夜，苏炽在书房里细细整理着这些时日以来，风晚之送到他府上的关于古安镇一案的各类消息卷宗。
    那段时日他和萧遥在外，回来后也只匆匆浏览了一遍，却因事多繁杂，也没有好好领会此间所记种种细节。
    风晚之详细的调查了与古安镇相关的种种，甚至连户籍都搜罗来了，又自己总结手书了研究附于兽骸之上的咒术的种种细节……
    然而如此费尽心神下来，最终却只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姜允的侯位未失，而古安镇的真相也到底没能完全揭晓，尽管参与共戏了此局的人多少也明白了点实情，可那些无辜亡去的冤魂不知、本也并不十分留神于此的世人亦更不会了然此间缘由。
    一切似乎仍是原点。
    古安镇终于摆脱了邪息，一切归了沉寂，往后大概也不再会有人忆起此事，而这满城的惨痛顶多留得丹青一笔悬墨。
    这些东西留之无益，苏炽便将之张张投入火盆，望着纸墨焚作灰烬，心里总隐隐的被什么异感牵扯着，无法畅怀。
    焰色噬纸焦灼，他出神的望着，又忆起了那天在铜楼中与盛无双对峙时的情形。
    那个人那日是追着他的性命而来的，故在竭力回避凶险的当时他根本无暇去多想盛无双说的那些话，可眼下静下神来，那些本不惊扰意识的话语却顿如擂鼓击来，深深撼入他心房之中。
    盛无双说，宗正司的清白并非虚假，在他口中，似乎伏羲庙才是凶残暴戾的一方，宗正司从伏羲庙手上接过了刑罚之权，也一直为此尽心尽力。
    “伏羲庙宁错杀一百也不会多花一分心思去证那一份或可能存在的清白”——他说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想表达，姜允真的会为了“那一份或可能存在的清白”而耗费心血吗……
    思忖着，不知不觉间，苏炽已焚尽了手上纸墨，思绪却未止歇，而更无旁骛的流转翩远了。
    苏炽还记得从囚鼎山回到冽云居后，花有尘曾也在不经意间透露过百年前伏羲庙解决魔教的手法——尽数屠灭。
    诚然制造出什么“囚魂阵”的魔教必然不会是善茬，可如此庞大的一个组织内，是否会存在依然心存良知的成员？亦或是从一开始就是被迫加入的无辜者……
    苏炽出神的盯着盆中赤燃通红的炭，眸光却愈发黯沉。
    在他来到神都之前，宗正司便已承得尊朝清名，而他最初接触到的于宗正司担职的齐长空也的确是一个正直之人。
    其实他那时就明白，像齐长空这样刚正不阿的人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注定不讨好，可他当时却是宗正司的主官、尊朝三品大臣，他能坐到这个地位并保持风骨不变，其间必然少不了正远侯的支持与帮扶。
    如果姜允真的只是一味想拢权树植党羽的话，他完全可以挑选一个足够机灵也能变通适应浊杂的人担任宗正司的主官，可他却偏偏选了一个正直的榆木疙瘩让自己劳心费神。
    且这位侯爷遇事的确一向亲历亲为，而苏炽也亲眼见了宗正司内部的强度与雷厉风行，能做到如此表里如一的程度，他的“清白”也的确不仅仅只是沽名钓誉了。
    何况，如果姜允真的是那样坏透了良心而毫无可取之处的人的话，又岂会有人甘愿弃去自己的性命也要力保他……
    思绪稍回，苏炽幽绵叹了口气——眼下静静细想一番，他也真有些掂量不清在这场摧毁局势平衡的局里，究竟是盛无双为虎作伥，还是他助纣为虐了。
    苏云深在旁注视了他出神的模样良久，“二哥明日便将启程，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
    苏炽怔怔回了神，“嗯……”
    他依然半持着出神的状态，起身，将出门时，苏云深却突然从后头轻轻抱住了他。
    苏炽又止步，略侧过眼来，“怎么了？”
    “这次，我不能跟二哥一起回去了……”
    苏炽站在门槛内，望着廊外夜色，“嗯，接下来，神都的事就拜托你了。”
    苏云深双臂缠紧苏炽的腰，头倚在他背上，“我们从小到大都没有分开很久过，这次、却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重聚了……”
    苏炽也叹了口气，“却也不是永别，一定还能重聚的。”
    “嗯……”
    苏云深迟迟垂开了手，苏炽便回身，温笑着轻轻抚了他的发，“往后你自己在神都务必保重，记得给二哥写信。”
    “嗯。”
    苏炽的手又落到他颊侧，指腹轻轻往他面上一碰，便收手去了。
    他于夜色中没去形影，苏云深仍在廊下站着，良久，方才折身回屋。
    苏炽回到自己院里，见萧遥坐在庭下，往桌上搁了坛酒，见他过来，便邀他到自己身边，眉宇间难掩惆怅。
    “明天就要分开了，今晚、陪我喝点酒吧。”
    苏炽在他身旁坐下，见得酒坛上“醉清宵”三个字，笑道：“这酒很烈吧？”
    萧遥为他斟酒，也笑了笑，“你该不会还要酒酿吧？”
    苏炽笑色落浅，出神的看着萧遥，“宵里入醉，非至欢、即至愁，我也尝尝这滋味……”
    萧遥斟了两杯酒，搁下坛来，端了杯，苏炽看着他，亦执过杯来。
    各自饮下这杯酒，萧遥又斟了两杯，苏炽亦随他再次执杯，而这次萧遥却倾身近来，执杯的手绕进他肘弯里。
    苏炽略怔。
    萧遥如此将杯递至唇畔，酌苦浅笑道：“就算不能合卺，至少陪我喝一杯酒吧。”
    苏炽苦笑了无奈，也浅浅一叹，陪他共饮下这杯酒。
    饮过这两杯酒，萧遥便不再斟酒，置了杯，也垂下头去，默然良久不作言语。
    如此一别，就真的要天各一方了。
    “云涯，”苏炽轻唤了一声，便捧起他的脸，缱绻近来，“最后一次。”
    萧遥眸光轻颤，未禁住一滴泪时，苏炽已贴紧衔来，一吻入深。
    .
    次日一早，苏炽和萧遥都准备各自上路了，苏云深送着他们来到城外，将离，苏炽却略犹豫了什么，回头，萧遥也正好瞧他。
    “云涯，你跟我来一下……”沉重一邀，苏炽便兀自往林间走去。
    李承安从萧遥手上牵过马缰，“去吧。”
    就这一耽误，苏炽已走远了好些，萧遥忙追了几步才跟上去。
    苏炽沉默的走在前，垂着头，心里绞着一股刺痛，却不得不咬着牙持定这分决绝。
    萧遥在后头看着他罥冷漠然的背影，几次想上前同他讲话，却都被他显于态色的冷意拒之，终究还是未敢上前。
    苏炽将他引到他们在神都第一天碰面的地方，眼下冬雪未释，林中寂冷寥落，草凄叶枯，总有寒枝缀不住厚雪，折响悉簌。
    今日的气氛异常凝重，苏炽背对着他站在前面，沉默了很久。
    “墨寒，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
    苏炽稍稍转回一头酸上鼻子的泪意，尽力定了定神，“这次，真的要分开了。”
    “嗯……”
    苏炽依然背对着他，开了一句头，就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酿稳了心绪，“今日一别，往后再无瓜葛，若真有一朝变故，兵刃相见，不必留情。”
    萧遥怔住了，本就裂了心血淌痛的心蓦又被他狠狠刺了一刀，一时有些无法开口。
    “我们……都把彼此忘了吧……”
    “都到了现在，你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
    他的嗓音有些颤抖，苏炽无法回头看他，只能就这样背对着他，“既然以后也是再难相见，不如就都放下吧。”
    “只是分开，就连一点念想都不能留了吗？”
    苏炽稳了稳神，稍将语气扬的轻松了些，叹道：“既然都不可能，何必还要浪费自己的情意呢？总记挂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会让自己错过很多良缘，我不希望你这样，所以还是……”
    “别说了！”萧遥实在受不了他这样平泊的凌迟了，也不知还想挽回什么，却就是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就算不能相见又怎样？你是我的唯一，这就够了……”
    苏炽好不容易强绷起的狠心只被他这一抱就给裂了个分崩离析。
    “忘了吧。”
    最后一句匆匆收落，苏炽便果断松开了萧遥的环缚，转身便走。
    苏炽到底还是狠着心在最后时刻把他的心给捏碎了。
    萧遥怔怔站在原地，为寒风一袭，滚泪滑落脸颊。
    苏炽匆步走出林子，却在离人稍远处顿足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勉强端回了常色走过去。
    苏闻卿见萧遥没跟着出来，疑问：“云涯呢？”
    “他……大概一会儿就过来了……”
    苏炽擅揣人心，故轻易便能捏碎萧遥的心，可萧遥即使爱了他那么久，也依然没能将他完全揣透。
    他走的干脆，萧遥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将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走，萧遥的眼泪便止不住的直往下落，撕痛在心里都已绞作麻木，却依然无法从这番狼狈里抽回神来。
    萧遥一时难以平复情绪，也不明白苏炽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样本就伤人心念的时候再往他心上狠狠的剜一刀，想不通也不敢深揣，便只能落坐在树下捂着狼狈至极的泪颜。
    “喂……”
    萧遥怔然转眼，却见有只手递了块丝帕过来。
    伏芷倚树站在另一面，并未瞧他狼狈，“擦擦眼泪吧。”
    苏炽独站在一旁远远望着东方的旭日，分明是在漫无目的的出着神，却怎么也不敢抽一缕思绪去猜想萧遥现在是怎样的状态。
    良久，萧遥终于从林中走了出来，伏芷带着芒笙和他一同走出，却见萧遥垂着脸，默默无言的，刻意避开了苏炽去牵马。
    “伏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哪？”
    伏芷悠然不作多想，便答：“四海为家，当然愿意去哪就去哪。”
    苏闻卿笑了笑，“保重。”
    伏芷身上可没那么多规矩礼数，受他一礼却冲他单眨了眼一笑，“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溜达着去看你。”
    苏闻卿一怔，正想着该怎么回时，伏芷就摆了摆手，“走了。”
    萧遥牵马引前，苏炽紧紧打量着他，“云涯，”
    萧遥止步，却没回头。
    苏炽斟酌了好一会儿，“保重……”
    萧遥没有回他，上了马便策马而去。
    “公子也保重，君愿先生也保重！”匆匆道完两句“保重”，李承安也连忙上马追去，“少爷，你跑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看着萧遥远去，苏炽也转身，“我们也走吧。”
    苏炽掀帘登车，将入时却还是忍不住往萧遥离去的方向顾了一眼。
    冬末的寒风仍旧凛冽刺骨，萧遥策马狂奔出一段，又被凛风袭了眼痛，勒马回头，却已不再能瞧见苏炽的身影。
    他好不容易停了一步，李承安可算追上来了，便嚷嚷着抱怨：“不是谁的马都跟你这黑曜一样精力旺盛，这又不冲锋呢你跑那么快干嘛！”
    萧遥未理他言，支离破碎的瞧了那个方向好一会儿，才策马而去。
    车马两途，分道扬镳，即使在这一刻他们都撕裂得如此痛彻心扉，也还比那个惨痛的未来要好的多。
    苏炽出神的望着窗外，却没有理会迎风胡乱摇曳的帷帘搅乱路景。
    “你刚刚把云涯叫去林子里做什么？”
    苏炽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却没讲出话来。
    苏闻卿看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他脸上有什么异色，只是眼里虚虚若若的似是蓄起了一层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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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完成啦！^O^/
    感谢宝贝们一路支持，接下来……还有一堆（漫长啊（x_x；））
    这里虽然分手了，但这是HE不要害怕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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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