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

    翻过这个年头，及至年中七月，公主殿下便满十七岁了。
    萧遥和晚歌同为七月的生辰，萧遥恰在七夕当日，晚歌则在月末。
    萧遥自西境归来已有月余，眼看就近除夕了，王上便在某日朝罢后单独留了萧遥一步，亲自传述了除夕当夜邀他入宫守岁的意思。
    今年七月，萧遥也满二十二岁了，虽也还年轻，却已是适婚的年龄了，故早在他回到焰阳城之前，南山王便已同他父亲提过这桩早已定下的婚事了，既然年龄都已适然，久拖无益，于是王上有意在今年七月便将他们的终身大事办定。
    萧遥在宫里得了王上邀他入宫中守岁的意思，便已敏锐到了王上此举暗为何意，回家后父母又单独将他唤入堂中，与他认真的商讨此事。
    “反正王上的意思，就是今年七月便将公主嫁过来，你也都过了弱冠了，本也是该考虑婚事的年龄了，你自己也没有别的人选，既如此……”
    “还是不行……”
    萧远鹤大概多少也料到这小子铁定还拧着那根莫名其妙的反筋，便也没惊到哪去，只是叹了口气，正想开口同他心平气和的讲道理，却一眼古怪的见他这不知是哪根筋真搭错了的儿子拂袍跪在他俩面前，模样乖巧的活不像是他儿子。
    苏阑珊本也是一直愁眉莫展，蓦又见他如此跪下，眼神又是一微错，更是替他为难。
    萧遥端跪在堂中，神色平稳如常，眼中却罥着莫名不知缘由的坚定，“爹、娘，我还是无法与公主成亲。”
    就这事萧大将军已经苦恼了一年有余了，百思不得其解，也没人能告诉他个准确缘由，故也十分烧心挠肝，便又急了，“不是……我说你这到底什么毛病啊？娶不娶你总得给个缘由吧？那公主殿下又不是厉鬼夜叉的，你这没法跟她成亲到底算什么事儿啊？”
    “我已心有所属，眼里只看得进他一个人。”
    “……”萧远鹤怔了一下，干笑道：“有心上人你早说啊，这么吊着算怎么回事？”
    萧遥深深沉了口气，接着道：“我心里只装得下那一个人，即使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今生或许也不能再见，我依然无法触碰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萧遥这话说得让人有点心里发毛，萧大将军也不清楚实况，兀自掂量了掂量，便小心翼翼问道：“你说的那个人，不会……已经死了吧？”
    “没有……”萧遥被他爹一句问的给打断了思路，只好又默回声来重新组措言辞。
    “那你这话怎么说的这么……”
    萧远鹤这话茬抢的实在碍事，苏阑珊终于忍无可忍了，“你能不能安静听孩子把话说完？”
    萧远鹤立马老实的闭嘴了，“你继续。”
    “虽然我和他已经没可能了，但我还是忘不了他，所以我也无法和其他人在一起……”萧遥顿了顿，眼底黯然，也将目光垂低了些，“……也许以后会有释怀的一天，但现在还不行，现在的我……真的无法和公主成亲。”
    他深吸了口气，又沉然道：“况且就这样成亲，对公主也不公平，因为我无法做到全心全意的将她视为妻子，也无法对她动心。她想要的感情，我给不了她，倘若我们都这样强迫自己，公主必然无法得到王上期望给她的幸福，这样对她不公平、也很过分。”
    萧远鹤和苏阑珊都诧异于他突然非同往昔的状态，便良久无法回应他。
    “所以，我还是决定与公主退婚。”
    “可是王上当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许下这个婚约，绝非能轻易反悔的戏言……”
    “我知道。”萧遥心沉千钧，却终是已下定了这个决心，“所以我今日希望能征求你们的同意，届时王上那里我自己去说，我只是担心……会不会影响到父亲……”
    萧远鹤却没想到这小崽子的思路怎么跑他头上来了，却就古怪了一瞬，便大笑道：“这能影响我什么？我又不是凭依附权势站在这焰阳城的——且也如你所说，你若给不了人家幸福的话就趁早了断，要是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负，就真的是狼心狗肺了。”
    萧遥抬起眼来，“那……”
    萧大将军摆了摆手，“随你，你乐意惦记谁就惦记谁去吧，既然实在不想娶公主就别耽误人家，自己想清楚就好。”
    终于卸开了一座大山，萧遥也释了一口重负，便满是欢悦的给他爹叩首了，“多谢父亲！”
    “……”萧远鹤却是被他这架势给吓了一跳，唇角抽了两抽，“你这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猪拱了？给我正常点啊，当心我抽你!”
    苏阑珊一眼瞪过来，萧大将军立马闭嘴，也自己捋顺了一身别扭的筋。
    萧遥被叫入堂中多时，李承安也贼兮兮的猫在门口偷听了半天，里头的声音却突然细弱着听不清话了，他正挪着想贴紧些听听清楚，却才稍一动，门便“哗”的大敞，吓得他浑身窜了一紧，唰便站板了身形。
    “我、我路过……”
    萧遥瞥了他这德行一眼，却笑，“有什么好偷听的？就这么八卦？”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我这关心你呢你居然说我八卦？”
    萧遥懒得跟他拌嘴，出了屋便溜溜达达的往前走，还真是轻松了不少。
    李承安忙也跟了过去，凑着问道：“你真要跟公主退婚？”
    “嗯。”
    “为什么？”
    萧遥止步看了他一眼，“刚刚扒在门缝边上都白听了？”
    “我是想说，你明知道跟他不可能还要为他守身如玉，图啥啊？”
    萧遥继续往前溜达，“图心安。”
    李承安琢磨着这事他也不欠苏炽什么的吧。
    “这图的哪门子心安啊？”
    萧遥绵然一叹，得好好琢磨一下该如何跟这傻大个儿解释这种絮缠如丝乱幽泉不绝的感情。
    李承安一路跟着萧遥进了他的屋子，萧遥轻车熟路的翻出两坛酒，顺手抛给他一坛。
    “又喝酒？你还真借酒消愁？”
    萧遥笑了笑，开坛兀自饮了一口，李承安也抱着酒坛子扯了他身旁的凳子坐下，“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一朝动了心，你还真就这辈子非他……不娶了？”
    李承安喋喋不休的，正想好好给萧遥数落一下他俩从来就没开始过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萧遥却淡淡唤了他一声，截止了他唠叨的思绪。
    “其实，我和他有过。”
    “啊？”
    萧遥托着腮，出神的回想了片刻，“我跟他表露了心意，他也和我在一起了，这其实……已经远远超乎我的期望了。”
    李承安傻瞪着眼，半天没回过神来。
    “本来我去神都就只是想在他身边多待一阵子而已，如果有机会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也不敢想真的能跟他在一起。结果却出乎意料的，他也对我动心了，这就够了……”
    李承安终于回过神了，“喂，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压根就什么都没说吗？”
    “气话。”
    “……”
    萧遥又灌了口酒，“那时候我真的很气，因为跟他结束了就满腔怨念，才在气头上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承安大致理解了，便默默然的开坛也灌了口酒。
    “其实我对他一直都存着非分之想，不指望他回应什么的其实都是自欺欺人，因为我从一开始对他的心思就是很自私的想将他据为己有，所以才会因为没能得到他而怒火中烧……”
    李承安抱着酒坛，虽然无法完全理解他们这种缱绻，却也多少明白点常理，“正常来说不都是这样吗？谁也不乐意把自己的心上人分享出去吧。”
    “但是那天在销沙镇上看到他之后，我发现，其实、就算他不在身边也是可以接受的……”
    李承安懵了一下——销沙镇？什么时候？
    萧遥晃着酒坛子，目光沉了柔波，“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想把他拴在身边而已，但那天、我看见他教镇上的孩子认字，那些孩子那么亲近他，我才突然明白，其实他是有自己想做的事的，他不是一个任人驱使的傀儡，他有自己的愿望，也有自己的选择，而不该只被某一人占有……”
    李承安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哦，我说那天怎么哪哪都找不到你，合着你是去见他了？！”
    萧遥幽落一叹，“我只是远远的看了他一眼而已。”
    “……”
    合着还连照面都没打上？
    李承安愈发不能理解他这到底是在图啥了……
    萧遥自己解开了这口郁结的气，似是坦然了，“本来我一直都很气，也觉得很不甘，但那天看过他之后，这些都烟消云散了……”
    李承安一句“看破红尘”差点脱口而出，却被萧遥悠然未抢的后辞给淡淡拦了回去：“其实哪有那么多‘身不由己’，都只是我们自己的选择罢了——墨寒他选择回到西山国成为储君理国担责，我同样也选择了回到南山国为臣，我们的分别其实怪不得世道红尘，只是因为我们都没有选择对方而已……”
    他这番话讲得忽有几分沉重，其中有些含义也沉沉的压了李承安心头一寸。
    “我选择回到南山国，因为我不能就此舍弃父母，也不能就这样毫无顾忌的甩开本应由我承担的职责——我曾以为这些是我的束缚逼迫我不得不放弃墨寒，所以一直存有怨气，甚至也埋怨他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萧遥眼中的平静略品了苦涩，也黯然一叹，“但其实，只是因为我没有选择他而已……在家国面前，我们都放弃了对方，选择担起另一边的责任。”
    萧遥苦笑了一下，又举坛灌了一口烈酒。
    即使已经选择了释然，他的心还是免不得因失去那个人而疼痛不已，毕竟就算已经想明白了分别实际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他心里也依然眷恋着那个人。
    “我无法接受除墨寒以外的任何人，哪怕是王命联姻，我也做不到……”
    关于自己与公主的婚事，他其实一直都徘徊于接受与挣扎之间，可始终都是挣扎更为激烈，哪怕一直有理性告诉他不可任意妄为，他也依旧说服不了自己去接受另一个人。
    让他和另一个人共结连理，其实是比让他接受苏炽和别人举案齐眉更痛苦的事。
    李承安琢磨着他的神色，抱着酒坛嘀咕着问道：“那你这就是……打算终生不娶了？”
    萧遥也将酒坛搁在桌上，稍加思考了一番，却笑了回来，戏然道：“我能不能活那么久还另说呢。”
    “啧，你这话讲得可就太晦气了啊！”
    萧遥却笑有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将这个婚约退掉，也会尽量将所有的过责都收归在自己身上，这必然会惹得王上勃然大怒亦或对他失望透顶，届时他也甘愿自请逐疆远征在外，也不奢求谁能谅解，此生就这样戎马倥偬也好。
    他出着神，李承安却突然推了他一掌，萧遥跌了一下回神，才发现李承安居然还恼在那句话上。
    “你给我听好了，你乐意惦记谁还是想出家什么的我不管你，但你可千万别搞什么殉情之类的蠢事，你要真敢把自己这么憋屈死，我绝对挖坟鞭尸，咒你八辈子死有余辜！”
    “切！”萧遥也反推了他一掌，“你才憋屈死呢！我什么时候说我要殉情了？”
    “那你刚刚那句话讲的那么晦气！”
    萧遥笑着横了他一眼，又喝了口酒，才解释：“‘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若将余生都托付于沙场，能得马革裹尸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李承安恍然大悟，原来萧遥说的这个意思，不是殉情他就放心了。
    这也是萧遥纠想良久，才想到的对自己来说最两全其美的选择。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如此倥偬一生便能不负家国，亦不负他。喜欢凌仙志请大家收藏：(663d.com)凌仙志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