瘀血

    秋时未逾，南方的小乱便收拾得差不多了，苏炽也从韩照那得知了萧遥的真实情况，便立马派了王令，将他召回了雁金城。
此事的确是苏炽失算了，他原先只料想着当下南方还较为安稳，碰巧出现的小乱子也可温和的让萧遥重新适应一下战场，却真是算漏了这一茬。
比起战场上金戈铁马的拼杀，这些直刺心底的羞辱才更能锥伤萧遥。
于是萧遥归来登朝时苏炽才见了他一眼，心底便“咯噔”一落——果然是受伤了。
这次韩照头一回脱离他师父自己窜出去便立了功，于是一回来自然就兴冲冲的跑苏炽面前开屏来了，暗戳戳的在苏炽面前得瑟了一番之后，才稍显几分稳重的同他商讨起了这次南境之民对萧遥和李承安的羞辱。
当时韩照赶到时，那两人已经在那挨打挨骂了好一会儿，他听见的只是寥寥数语，在此之前便不知他们已被多少恶语刺伤了，偏偏这两人又都是揣着大良心的正人君子，连他们自己都觉得于此事有愧的话，那些恶语便真真是在伤口上撒盐、刀刀深入血肉了。
苏炽蹙眉听着这番描述，韩照却没骨头似的侧靠在他书案上，仍是一如既往的一针见血：“他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适合上战场。”
这小子分明也就才第一次跑出去实战，竟就道出了一番久经沙场的老将点评后辈的架势，苏炽抽神瞧回他，看着他这狂得无法无天的德行实是莫名的有些来气。
然而韩照却分毫不觉他师父这隐约琢磨着怎么抽他的目光，依然自顾自的点评着：“他还没有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也根本不相信自己，指挥犹豫，也频频出错，半点没有他当年的风采。”
苏炽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这评的，还挺头头是道啊。”
韩照掀眼瞧他，“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你看他这次回来是不是比之前更瘟了。”
这小混蛋嘴欠的，苏炽终于压不住火的一把逮了他的后颈，“你小子，怎么说话的？说谁瘟哪！”
“我跟你说认真的！”韩照死命的挣脱了他的手劲，“我就觉得你现在把他派上战场太早了！这种事换谁不得缓和一下？还直接把他派回故土，真亏你想得出来！”
“……”
“总之，欲速则不达，你得给他点时间。”
苏炽实在是习惯了这小子成日噎他的滋味，才能绷得住这身修养不发火。
“你小子，怎么把为师说得似乎十分没心没肺哪？”
“你本来就没心没肺。”
韩照讨打的样是真不怕死，苏炽也真是忍无可忍的抬手要揍他了，这小子却警觉的一闪，便溜出去了。
就给他放出去了一趟，回来竟就狂的找不着北了！
苏炽也真是纳了个闷儿了，他好歹也是一身高贵的风雅气质，怎么就能养出这么个小痞子？
.
雁金城仍如往常的一入深秋便降了第一场雪，降雪的当夜，苏炽特意给自己挤了空闲，将萧遥唤进宫城，就在宫里景致最好的储风亭里布了简然酒席，六檐垂帘成帐拦风，置了火盆保得亭中温暖，也能透过薄帘赏亭外夜雪。
苏炽独酌了一杯，才候到了萧遥入亭。
“你这次回来正巧赶上了初雪。”
萧遥在他身旁坐下，想强颜欢笑也有些勉强，怯怯然的，似乎有些不敢直眼瞧他。
他这次在南方的表现着实糟糕，如此再一想到苏炽的托付，便免不得难受。
瞧着他这样，苏炽委实心疼，想来他这次在南方必然没少受委屈，又偏偏只会往自己心里压，不可怜才怪。
苏炽叹了口气，轻轻刮了他的脸颊，指节沁凉略温的引了他回神。
萧遥静静的瞧着他，苏炽顺手将他脸侧的一缕碎发理去耳后，就着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我是不是太勉强你了？”
萧遥连忙摇了摇头，仍当是自己不好，“是我让你失望了……”
苏炽的心又被他这模样给揪了一下，便抬手往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怎么一来就说这样的话，我生气了，罚你一杯。”
虽是道着“生气”，他的语气却柔到了极致，萧遥瞧着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乖乖饮下。
苏炽瞧着他饮尽，取了他的杯，便又抬手捧回了他的脸，“傻瓜，你怎么可能会让我失望？”
苏炽柔下语气的话语，总能扣得萧遥心颤。
萧遥微微侧了些脸贴进他的掌心，胸腔里缠着一股怪血，也有塞了棉絮似的哽咽凝在喉口，却不知何由。
一到苏炽面前，他好像就变得不像是他了。
这股泪意来得莫名其妙，萧遥咬着唇也没抑住，一个不留神竟就掉了滴泪。
一落泪，萧遥便有些局促了，仓皇想避苏炽，也惶然无措的抬手去擦泪，却不知怎的，竟是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见他终于肯哭出来了，苏炽便从容的将他拽进怀里，让他伏在自己襟前安心落泪。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口淤血已经在萧遥心头堵了许久，早已凝成了他心里的毒疮，哪怕一直避而不见，也依然滴血不止。
故一被苏炽护进怀里，萧遥便决了最后一道心堤，再没有半点理智能克制自己，便伏在他襟前哭得撕心裂肺。
“对不起，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久。”
苏炽柔言在他耳畔，也轻柔的抚着他的发，这番默藏于心的温柔如清风拂入他心底深壑，先前生剐的刺痛终于得到了暖意的安抚，一时便溺入了这个倚靠，更眷恋他的怀抱。
萧遥倚紧了苏炽的怀抱，眼泪得以深埋在他怀里，终于不再风雨凉残。
萧遥在他怀里哭了许久，才终于止了泪，却依然贪恋在他怀里。
苏炽也饶是乐意的抱着他，转眼又看亭外飘雪。
这会儿的小雪还算婉约，风也不甚凛冽，赏景正好。
“雁金城的雪怎么样？”问着，苏炽垂眼，却见萧遥根本没看雪，仍将脸埋在他怀里。
苏炽目光柔落，又抚了抚他的发，“还想再哭一会儿吗？”
萧遥终于侧出脸来，瞧了一眼帘外的雪，却又往他怀里靠紧了些，依然不愿离开他的怀抱。
苏炽打量着他哭了一场晕如桃色的眼，惋怜的又给他擦了擦泪痕，萧遥握了他的腕子，他也就从善如流的将手放下来，任他抱着自己的胳膊。
“墨寒，我再也不想离开你了。”
苏炽柔笑，“好……”
思来想去，萧遥终是不后悔再次回到苏炽身边的这个选择。
倘若他这次还是遂了世愿，就不得不再次放弃苏炽——若真是如此，他便是放弃了万般残凉之后，还弃了这世上自己唯一眷恋的温暖。
萧遥躺在苏炽怀里，凉痛已久的心终于又得了抚慰，得此倚靠，便不愿再割舍。
两人都静静望了夜雪片刻，萧遥本捉着他的一只手有意无意的弄着，渐渐又与他缠扣了十指。
“墨寒，”
“嗯？”
“你这次、还会和我分开吗？”
萧遥如此认真似也有些畏的问，苏炽语结了片刻。
“你不是不想和我分开吗？”
“嗯。”萧遥扣着他的手，递近唇畔一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除你之外谁都不行。”
苏炽深深瞧着他，视线却在他目所不能及之处，藏不住的淀下了一抹黯然。
“我也是……”
萧遥抬眼瞧来，苏炽立马藏住异色，未与萧遥交得目光一瞬，便从容也不似掩何的去斟了杯酒。
斟了酒，苏炽便自己执杯饮下，辛辣略刺。
萧遥倚在他怀里挑过他的一缕长发，即显了藏在乌发里的银丝。
苏炽瞧着萧遥玩着他的头发，也见了突兀掩在墨瀑中的银发，便笑了笑，“你说，我再过几年要是变得白发苍苍了怎么办？”
“就算变得白发苍苍也是我的心肝宝贝。”
苏炽却笑然一叹，戏谑着甚惋惜道：“待我人老珠黄，再落得个一身骂名，届时大家就该惋惜你这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萧遥也遂他此言笑了笑，“你怎么成天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苏炽琢磨了琢磨，“也是，说不定我要是英年早逝的话，岁月留得静好，与你且还算是凄美佳话吧？”
他这句玩笑却是恼了萧遥，岂会有人成日盼着自己“英年早逝”，留那什么“凄美佳话”！
萧遥火的弹了他的脑袋，苏炽吃痛一哼，又捂着脑门避一边去了。
“你再说这样的话我真的要生气了。”
苏炽揉着脑门又嘟囔了句什么没让人听清，而萧遥也只罚了他一下便又近过去，双手捧正他的脸，凝望着他这双蕴紫的凤眸。
“别总想这些，你既然答应过要把命给我，我就不许你英年早逝，你只能老老实实的给我长命百岁！”
苏炽眨巴了下眼，此刻被萧遥捧着倒是一脸乖巧。
瞧他乖巧了，萧遥便笑着又轻轻吻了他的额，“今后无论风雨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你共守江山，你若有朝一日累了，我就带你远走高飞……所以你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苏炽静静听着他说完，千思万绪盘缠不休，一番绞绕下来，却最终都还是在此一刻暂作释然。
“好。”
难得能让苏炽松一次口，萧遥甚感心满意足，便也抚了抚他的发，“乖。”
今夜这小雪缠缠绵绵纷落不绝，雪势不大不小，却也盖了华檐薄絮、檐角捧霜。
苏炽自知不胜酒力，三两杯后便不再作饮，萧遥今夜好不容易舒了一分郁结，饮酒释苦愁，小酌微醺，夜深时便倚着苏炽看雪。
湖逢初雪还暂时结不了冰，于是风过时水面犹有微澜，却有丝丝刺骨凉意钻入帘隙。
苏炽又解了外袍披在萧遥肩上。
萧遥本闭了眼微倦，见此又不禁道：“相国若是知你将王袍披去了别人身上，定免不得数落你。”
苏炽应他此言也笑，“那个不解风情的老头，岂知江山不及美人悦心。”
他这张嘴里，歪理总是一套一套的。
“果然是个色胚！”
“只好你的色。”
萧遥都懒得应他这油嘴滑舌了，便只勾唇笑应，闭目养神。
苏炽俯首打量了他一眼，“回去吧，你今日喝了不少，若是着凉明天就该难受了。”
“嗯。”
萧遥应着便睁眼，方想起身，苏炽却将他拦腰锁住，又俯身托了他的膝弯便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萧遥愕然，下意识便抓了他的襟子，“你不用这样，我自己能走。”
见他慌张，苏炽便坏心眼的又将他掂了一下，吓得萧遥自己环紧了他的脖子。
苏炽笑的黠然，“放心，摔不了你。”
苏炽死皮白赖的明摆着就是要揩他这把油，萧遥瞧他厚颜无耻，也就从善如流了。
从储风亭回昭明殿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萧遥本以为他抱个半途揩够了油便会心满意足的放他下来，谁料这家伙竟还真是有始有终的将他一路抱回了昭明殿。
以往萧遥总觉得苏炽百般不正经，可偶尔细细观察一番，这个人貌似也不总是那么不正经。
※※※※※※※※※※※※※※※※※※※※
存完稿子啦～恢复日更！^O^/喜欢凌仙志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凌仙志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