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季然离开城郊墓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阴沉沉的墓园里，少年踩着昏黄的路灯剪影，瘦高的身形和冷俊的眉眼在这样的夜深人静中让人感到微微恍惚。
    季然并没有直接回复苑，而是去了季家。
    那栋远远望过去灯火璀璨富丽堂皇的别墅，是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门口的指纹锁冰凉刺骨，指尖轻轻摁下去，沉重的大铁门缓缓打开。
    还没进门，屋内的欢声笑语就透过门帘窗柩飘了出来。
    “爸爸，你看，这个机器人怎么不动了呀？”
    “来让爸爸看看。”
    “爸爸，你说过几天带我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的，上次你给我夹娃娃的时候，答应我的。”
    “好，爸爸明晚就带你去。”
    “啊？为什么是晚上啊？”
    “因为晚上的旋转木马更好看，灯一亮啊，忽闪忽闪的，可漂亮了。”
    “真的吗爸爸？你最好了！”...
    季然搭在门把上的手瞬间僵住了，仿佛他突然变成了这里的不速之客，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株花花草草，都是陌生的。
    可是这里，是他的家，里面的人，也是他的爸爸。
    门被推开的时候，他看到了窝在沙发里抱着小女孩的季怀申。
    高大英俊的男人怀里抱了个粉嫩嫩的小娃娃，一只手揽着她的小肩膀，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唇角挂着温柔慈爱的笑意。
    原来，那个在他面前寡淡冷漠的父亲，也有这么温情的一面啊。
    家里所有的布局都没有变，沙发还在原来的位置，餐桌上的玻璃瓶里也还插着一束熟悉的灰蓝色郁金香，就连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味也还是熟悉的味道。
    这个家里，看起来什么都没变，可是却什么都变了。
    这里，不再是他的家了。
    “季然？”
    从厨房里端着菜走出来的女人最先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她满心欢喜又小心翼翼的放下盘子，试探着轻声问道：“吃过饭了吗？”
    季怀申的视线随着说话声看向门口，他淡然自若的起身，看了季然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
    怀里的小女孩趴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
    那个玩具季然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是很久之前季怀申送给他的。
    他以为是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百般珍惜，放在书桌的透明盒子里，时不时地拿出来擦一擦。
    他从不舍得玩那个玩具，生怕它坏掉，就再也没有了。
    季然没理会楚若楠的问话，径直往客厅的方向走，路过沙发时，他的视线紧紧盯在那个变形金刚上，冷漠又孤寂。
    “爸爸...”
    季熙伸着小手去抓季怀申的衣角，小小的身子慢慢往沙发角落里缩。
    变形金刚“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瞬间四分五裂。
    季然的视线顺着那个玩具掉落在地面上，他深邃漆黑的瞳仁猛地一颤，跟随着那个碎掉的玩具一起，变得四分五裂。
    “熙熙，妈妈和你说过的，这是哥哥。”
    楚若楠赶紧跑过来，把季熙从沙发上抱起来，脸上带着不自然的微笑。
    季然扯了扯唇角，瞥了一眼站在沙发旁的季怀申，声音温漠沉冷：“别担心，我拿了东西就走。”
    似是没想到季然会这么说，楚若楠脸色微白，嘴角的淡笑瞬间出现了一丝溃败的痕迹，她不着声色的看了看季怀申，又看了看季然。
    怀里的季熙探着小脑袋左看右看，挣扎着往地上跑。
    随着季然上楼的脚步声，季熙蹲到了地上，白嫩嫩的小手小心翼翼的去捡地上的玩具碎片，边捡边问：“爸爸，是不是我摔坏了哥哥的玩具，他生气了？”
    季怀申和楚若楠相视一眼，随即走到季熙身边，拍着她的小脑袋说：“没事，爸爸再给哥哥买个新的。”
    季熙抬头，眨巴着单纯水润的大眼睛，小嘴瘪了一下，说道：“可是新的就不是现在这个了，万一哥哥只喜欢这个怎么办？”
    季怀申没想到6岁的季熙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连6岁的孩子都懂的道理，他怎么就不懂呢？
    二楼的卧室里，季然的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屋子里的陈列依旧是他走之前那样，只是莫名的，他感觉这里太陌生了，陌生到他都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这里很多年了。
    他走到衣橱前，开始一件件的整理自己的东西。
    胡阿姨拿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轻轻走到季然身边，拿过了他手里的衣服：“我来，这种事你哪会做？”
    “以前不会做，以后要学着做了。”
    季然学着胡阿姨叠衣服的动作，把手里的毛衣叠好，放进箱子里。
    “前几天太太回来了，她把自己反锁在你房间，坐了一整天。”
    胡妈麻利的叠着衣服，似是闲聊般和季然说着：“她的东西什么也没带走，临走的时候，太太只拿走了你周岁时季老爷子给你的那个长命锁。”
    “太太的首饰，都锁在那个箱子里，那些首饰多贵啊，太太说不要就不要了，衣帽间的衣服，她让我们打包全都扔掉。”
    “主卧室里的东西全都换了，太太虽然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她这一走，不过几天的时间，她生活过的痕迹就消失的干干净净了。”
    “唯一留下来的啊，也就后花园里太太种的那些花了。”
    “小然啊，别恨你妈太久，她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胡阿姨突然握住他的手，温润干燥的掌心传递着源源不断的温暖，她一愣，随即握得更紧：“你手怎么这么冰？”
    “没事，去看了看爷爷。”
    季然缓缓抽回自己的手，视线掠过胡阿姨，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季怀申。
    “胡阿姨，你先去忙吧。”
    季怀申注意到季然的目光，从门口缓缓走进来，把手里的变形金刚放到了桌子上。
    “是，先生。”
    胡阿姨叠好最后一件衣服，关上门退了出去。
    季怀申垂眸看了看装得满满当当的箱子，抬头的时候，正好和季然的视线撞在一起。
    父子俩对视了几秒，季怀申先开口：“季然，虽然我和你妈离婚了，但你还是我儿子，这里还是你的家，你要搬去哪？”
    “你不知道？”
    季然随意倚靠着衣橱，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箱子的边角，语气冷冷淡淡的：“我留在这，碍你们一家三口的眼？”
    “季然！”
    季怀申脸色暗了几分，声音也跟着低沉下来：“你是我儿子，你楚阿姨也不是那样的人，季熙还小，她把你当哥哥，这个家里，谁也没有对不起你！”
    “对，谁也没有对不起我，所以我也不打算对不起你们任何人。”
    季然蹲下身子，合上行李箱，环顾了一下周围：“剩下的东西让胡阿姨打包寄给我吧。”
    季怀申紧抿着唇，半晌没说话，直到季然拖着箱子走到门口，他才拽住他的手腕说：“季然，我和你妈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这些年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过的不好，之所以熬到现在才离婚，是因为你长大了，应该能理解我们了，季熙还小，她马上要上小学了，我不能让她生活在这种畸形的家庭里，被人嘲笑没有爸爸。”
    季怀申还想再说什么，季然用力挣开他的手，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风轻云淡的：“我长大了，所以就不需要爸爸了，对吗？”
    “季然...”
    季怀申的手抓了个空，虚软软的垂落下来，他唇色微浅的泛白，面对季然第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的钝痛感。
    门被拉开的时候，季然的视线瞥了一眼桌子上那个破碎的变形金刚。
    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拿过来，紧握在手里，面色不愠不怒，沉静如水：“这是我的，即使坏掉了，也是我的。”
    “哐当”
    门被关上了，走廊里传来行李箱的轱辘碾压过地面的声音，接着是下楼梯的声音。
    季怀申倚靠在书桌上，指尖用力握着桌沿，漆黑的眼眸紧盯着那排空荡荡的衣柜，心脏倏地被攥紧，带着微微的窒息感。
    那是他的儿子，是他第一个孩子。
    即使是林颂芝生的，可是身上依旧流着他的血脉。
    他对季然的感情及其复杂，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那个孩子是季怀申背叛爱情的铁证，看见他的时候，特别是看到他越长越像自己的眉眼，便会想起很多年前，楚若楠撕心裂肺的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流了一地，他差点失去她。
    作为父亲，他想爱他，可是作为楚若楠的爱人，他不能爱他。
    这种扭曲的情感时时刻刻折磨着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年。
    二十年以后，他终于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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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