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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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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维九月,白子鸿仍因西济渠一事困身浮州。好在开年春种时尚有梦生湖余水可供浇灌,入伏前,白子鸿命人开凿的水井也已完备。费心费力,才将粮田保下。如今黑鹰携信少却两处,一者玄天危,另一者便是李启暄。玄天危恐已不在人世,李启暄那处则是白子鸿有意避开。
    “公子,殿下又遣人送信来了。”
    “收入信匣吧。”
    “公子,您还是看一看吧,这信都已占去信匣半数了。”
    “唉,收起来吧。”
    香兰每月都能拿回那么三五封信来,可白子鸿却无心去看。西济渠拆解重修令各处耗费巨大,白子鸿除却账目、图纸,还要看好镇西关的粮草补给。《坤泽纪事》他月月未落,这边关战事有增无减,让他更为忧心。他也怕虎蛮部族会似二十几年前那般,趁坤泽家事未决,意欲侵吞。
    “公子……”
    香兰还想替李启暄求情,却叫白子鸿摆手遣退。她见白子鸿这副模样,不免更为担心。近来她为这儿郎束发,已在他发间寻出些散落星霜,再这般下去,恐会忧劳成疾。香兰转身离屋与芙蓉打了个照面,随后便去灶房中熬煮些滋补汤粥。
    黑鹰鸣唳,回到屋中站架。白子鸿赶忙从竹筒中取出父兄来信,确认安好。
    字条展开,李启暄在佳德殿中已是神形憔悴。他纵然悔不当初,但白子鸿待他也太过淡漠。他甚至不知,那儿郎是否已探到自己真正的私心。
    他要江山,也要玉麟。
    李启暄理政已过一载,他察觉自己的父皇想要将吴、白二家的站位对调,从而除去他们的文武魁首。可要白家留文、吴家留武继续效力朝堂,谈何容易?
    玉麟安好,仍留浮州。
    定期字条一语,已是李启暄最后的慰藉。他重新拿取奏折,却恰巧拿到浮州刺史的上奏。西济渠重修过半,边关粮草尚能供足,玉麟臣子尽心尽力,浮州官吏鼎力相助。百字有余,李启暄却只看见一句话——白子鸿快回来了。
    初雪连落三日,白子鸿再出门时已是天地肃杀。他失了李裕乾的动向,便只能先守好浮、芝二州。如今他借黑鹰与霁月庄过从甚密,还未得知芝州有难,已是幸事。
    “香兰,你快去趟刺史府,让第二批粮草缓上三两天再出发。这雪太厚,入宁州的路应当不大好走。”
    “是,公子。”
    香兰走后,白子鸿领芙蓉去往农田。西济渠虽能在年节左右修缮完备,但除蝗一事仍不可放松。儿郎与布衣见礼,在其人指点下寻到田地中的小孔。随即以铲挖开土地,再以药浇灌来杀除蝗虫之卵。
    “大人不必亲自动手,这些粗活还是我等来做吧。”
    “我来此处本就不为坐享清福,这点活还是干得了的。”
    白子鸿莞尔一笑,从布衣手中分得一把铁铲和些许药水。旋即让芙蓉提壶,与自己同去分得之处开始除蝗。黛衣于田间细察小孔,时而以铲挖地,时而求助于农家。芙蓉拎着药水与自家公子行了一上午,才将将把所分得的任务完成。白子鸿看着他人已然去了别处农田,心中难免责自己愚钝。倒是那领路布衣,总在一旁安慰他已然做的很好。
    “都督是常遣士卒来田里帮衬,但文官能来田中做活的,小人倒只见过玉麟您。”
    “你不必说这些虚言来讨我欢心,我们去下处吧。”
    比起这些,白子鸿还是更喜欢奚朗那种敢言他错的人。毕竟玉麟臣子太高,若只听这些恭维奉承的话,迟早会将他的双眼遮蔽更甚,那到最后他的玉麟臣誓不就成一纸空谈了吗?白子鸿与人来到下一处后,便将他赶回家去吃饭,只留自己与芙蓉将未完成的任务继续做完。
    辉都落雪三日。李启暄自记事起,就未曾见过能落三日的初雪。他踏雪行至学堂议事处,同兵部与户部商讨边关供给一事。
    “近日战事吃紧,军饷与供给万万不可断绝。户部那处就多添置些被衾棉服往镇西关送去,至于兵部,还是要时刻盯紧宁州的消息,定要及时补备军械兵甲,切莫耽搁遣派援军相助。”
    “谨遵旨意。”
    “殿下,还有一事可否……”
    兵部尚书有意与李启暄私谈事务,李启暄便摆手令户部退下。兵部尚书还未开口,李启暄心中便有预感这兵部会与自己谈论起白子鹓。今朝边关战事吃紧,白子鹓又曾为随军参谋,他此次定是要请命前往同父兄共进退的。毕竟要谈信任,外人哪能比得过血脉至亲。
    “朕允了,让他早做准备,快些启程吧。”
    “臣代仲凤谢过殿下。”
    兵部离去,李启暄依旧坐在蒲垫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轻轻哀叹,不知自己的应允对仲凤而言是福是祸。
    “夫子。”
    李启暄出言叫住行过长廊的白之韬,请他来屋中谈心。白之韬自从坤帝命侄儿与太子出门游历后,便居于幕后主做教习。政事他虽都知,却全权交由子鹄和子鸿商议探讨。他今日被太子叫住,多少也知晓其中缘由,但他更相信自己当初留存的私心能助白家渡此劫难。
    他本该教白子鸿为臣之道,最后,却不单教了白子鸿帝王道,还将他推与李裕乾博弈历练。
    “殿下。”
    “夫子,我如今所做之事,究竟是对是错?”
    “为君无错。”
    白之韬没有往下说,李启暄也没敢往下问。为君无错,为夫万错。他欺瞒他的心尖至宝,罪无可恕。
    李启暄望着云华倒影,竟觉得这杯中人如此陌生。那人已不再是被唤作存韫的儿郎,而是一个将要为帝的储君。是啊,他也要抛却自己的字了,像他的父皇一样,只被人唤作陛下。
    黑锦金龙身披玉麟的狐裘,独自一人登上了玉麟台。红灯高悬,夜街繁华。年节将至,白子鸿却仍不归来。李启暄书信四十九封,却连一张薄纸都未曾收到,他不知是白子鸿忙而无心,还是那儿郎已将此局窥破,恨他入骨。
    储君放目远望,寻了许久才看到白府所在,那偌大庭院如今已冷寂无光,连盏红灯都未高挂。他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向白府所在跪倒在玉麟台上。他的许诺,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
    年节前夕,监国储君下旨,令各地停办筵席,万事从简以支持镇西战事。也正是这日,李启暄时隔许久,再度去安泰殿中问安。香烟袅袅,金殿静谧。李启暄行到父皇床前,见他今日气色稍有好转,才放下心来。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
    李启暄说的声音很小,坤帝回话的声音却更为细微。气息奄奄,李启暄开始担心这匹老狼会在不知不觉中归为黄土。李裕坤也未曾想过,自己装病在床,竟会成了真病。这或许就是他背叛金兰、算计老友的报应吧。
    “影卫来报,再过几日,子鸿就到辉都了。父皇,真就非要他与李裕乾两败俱伤吗?”
    李裕坤微微摇头,却未说话。他要的不是两败俱伤,是两者具亡。李裕乾野心勃勃,断不可留。而白子鸿与李启暄的荒唐事,他早就知晓。他怎能容忍自己的长子整日留恋一个男儿,何况那人还是他的义子,李启暄的义兄。
    “官吏考校也该出了,工部该降,尚书令该削。父皇,您的棋下的真大。”
    “儿臣,告退。”
    李启暄知道父皇不会为自己辩驳,便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丹衣儿郎行出安泰殿,孤身一人行向东宫。
    元月十六,李启暄在金銮殿上得知白子鸿回宫的消息,他扔下帝王之责、撂下满朝文武,便直奔宫门而去。宫道上遥遥一望,那黛衣纤影,金冠高束,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儿郎。李启暄跑向前去还未将白子鸿抱入怀中,这黛影便先脚下一轻向前扑倒。好在他身侧的芙蓉与香兰将人拉住,才让至宝不必沾染尘埃。
    他在众人面前逾矩,将自己的心尖至宝打横抱起,一路抱回东宫放至床榻。他探过白子鸿的额头,便知道自己又要将手巾换上四五遍了。李启暄就此一整天都呆在青云殿中,如曾经一样坐在脚踏上等着白子鸿清醒。入夜掌灯时,储君抚过玉麟的发又绕于指尖,却在这青丝中看见一丝星霜。他原以为是自己看错,便又将这青丝铺散了些,没想到,竟收获更多。
    “什么时辰了……”
    “子鸿,你先别起来,我去给你倒杯水。”
    即便李启暄不说,白子鸿也起不来。他多月繁劳,昨夜还饮了烈酒,如今只觉得头疼欲裂,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金龙揽身,将白子鸿从床上扶起,一点点喂他喝药。苦甘交杂,让白子鸿难受不已,他别过头去不愿再喝,却叫李启暄用茉莉酥饼哄回头。
    “你骗我…这不是水。”
    白子鸿话语间的停顿,把李启暄吓得动作凝滞,好在他最后只是抱怨自己喂他喝这又苦又甜的药。
    “乖~把药喝了,就有茉莉酥饼吃。”
    李启暄在白子鸿床边守了一夜,第二日的早朝也被他推掉。可他自以为的偏爱,却成为一本本参玉麟臣子的奏折出现在奚朗眼前。奚朗递交过奏折后,却未在佳德殿看见储君的身影,他来到青云殿中寻人,却正撞见李启暄在哄白子鸿喝药。
    “乖~再喝一口。”
    “咳。臣,参见殿下,义殿下。”
    “免礼。”
    奚朗窥见李启暄言语与眼神中的责备,却还是要将人叫来把奏折中的事给人提个醒。李启暄好不容易哄人将药喝了小半,却被奚朗打扰,不免有些怨怒。
    “有话快说。”
    “殿下,今日有些许奏折参玉麟臣子,逾矩。”
    “名字可记下了?让他们在金銮殿上等我。”
    “臣,遵旨。”
    奚朗出去后,李启暄又回到白子鸿床边哄他喝药,白子鸿却将药推开,询问他白府的事。
    “可有帮我好好看着白府?”
    “放心,白府无事,你先将药喝了。一会儿我从金銮殿出来,就去给你取茉莉酥饼。”
    李启暄看着白子鸿将药喝尽后,探身吻在了他的额间。他装着温柔乖顺,直到走出东宫才敢叹息。他答无事,而非平安。他已默许李裕乾的所作所为,只要李裕乾最后能让他为白家开一条活路,就足够了。
    一番威慑呵责,李启暄叫其中一位无足轻重的闲散官吏彻底闭了嘴,才将此事了结。但也稀奇,这次上奏的官员中竟没有虞部郎中吴贤德和尚书令吴贤仁。金龙再回到青云殿时,白子鸿已经穿衣齐整,坐在桌前与白子鹄商谈家事了。
    “存韫,你的奏折可欠了一天。”
    “别出门吹风,我批完奏折就来。”
    白子鹄看着自己胞弟,将他的手握在两手之间。他不知这个儿郎是如何在得知李启暄欺瞒他后,还能柔声与人说话的。
    “没事,不怪他,他只是想护着我罢了。”
    “季凤。他是君王,不是你的存韫!你快醒一醒吧!”
    “不,他是存韫,他一直都是存韫。”
    白子鹄压着声音去呵责白子鸿,可眼前之人却依旧不愿去揣度李启暄的心思,或者说聪颖如他,已经看透却仍要欺骗自己。他一再向白子鸿缕清全貌,可得到的回答,却只有儿郎的垂泪连珠。
    哽咽抽泣,白子鹄从未见过胞弟哭的这样狼狈,哪怕是被父亲开筋拉胯。他掏出手帕为儿郎拭泪,却难去补他心上狰狞的撕裂。
    “季凤,我们还有事要做。光是保下浮州还远远不够。”
    “你,等我…等我一下。”
    抽噎难停,白子鸿起身去洗了把脸,才又回来和胞哥继续议事。
    “那个东西,一定要,藏好。”
    “季凤,我明日再过来与你商议吧?”
    白子鹄看着胞弟压不住抽噎又快哭出声来,怎么舍得再让他强撑着与自己议事。可白子鸿却连声说着不用,硬是要将白子鹄留下与自己商议事情,毕竟他还不想见到李启暄,他怕自己这副模样被李启暄发现端倪,万一那个储君真要将他困在殿中不允他与叔凤等人接触,那这局棋就真的是死局了。
    “两条路,私通敌国,盗取虎符。”
    “私通敌国定然要经由镇西关,我觉得盗取虎符更为可能。而且他私通敌国也没有什么可以给出的情报,但虎符失窃,就是看管不力的大罪。”
    白子鸿稍稍仰头,合起双目深呼吸了几下才将想哭的念头彻底压回去,但重石压心的感觉却难以摆脱。他点点头认可了胞哥的说法,进而让他近来小心些。
    “仲凤不在,你和达凤又都不会武功,不如叫萧玄跟你回去?”
    “可以是可以,但萧玄听命于……”
    “没事,我去向他要个旨意。稍待。”
    黛衣儿郎将温婉的笑意重新挂在脸上,他善欺心,从未被人识破。锦靴徐徐,白子鸿叩开了佳德殿的门扉。李启暄本埋首案牍之中,但抬头见他只穿在殿内时的单薄衣衫,便即刻拿起自己的狐裘前去相迎。裘衣在身,白子鸿只觉心颤。他接受着李启暄的所有亲昵,却让心上的重石更沉。
    “我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吹风吗?子鸿,你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存韫,仲凤一走,白府中就无人看护了。我想向你求个旨意,让萧玄随叔凤回白府吧。”
    “好,都依你。不过…你这眼尾怎么比方才红了些?”
    李启暄看着那桃花潭水,将掌心贴上人儿面颊,又以指腹轻轻抚过儿郎的眼尾。他这桃花本就带些淡薄红晕,只是这会儿有些向他平日沾了水才有的颜色。白子鸿早已想好该如何应答,他莞尔不变,声音越发柔情。
    “要见你,我自然要捧水净面。方才叔凤突然过来,我还未来得及,还好,你并未久留。”
    女为悦己者容。此话说罢,换来储君落吻面颊。白子鸿知晓自己又骗过了这个儿郎。他佯作平常模样,抬手轻轻推搡李启暄,在被抱紧那刻,才是所谓的滴水不漏。
    “快去批奏折,我今夜可没有精力陪你。”
    “好好好,但总得让我先和萧玄说一声吧?你就在佳德殿呆着,不许乱跑,我带萧玄去找叔凤。”
    “好,我等你。”
    当年桃林小径,他耗尽心力才说出的一句我等你,换来的竟是如今这般下场。他看着殿门合起,真想两人之间也能有如此一扇门扉,只需一根门闩,他就能和李启暄不复相见。
    黑锦金龙高坐殿上,面无表情的听着阶下驿使向满朝文武言述白家军通敌叛国。金銮殿中,除这驿使一人外,再无一人是白家军。
    “此事牵扯重大,空口无凭,还望殿下明鉴!”
    “大将军忠心耿耿,定不会做出这等叛国之事,臣愿以乌纱担保!”
    兵部率先站出反驳,要这士卒拿出铁证。礼部接着站出来,力保白之疆不会做出此等事来。可那士卒却也是有备而来,他从怀中掏出敌国信物飞鹰令,还有一张印有鹰纹的字条,全部交予宫人呈给李启暄看。
    阵法已得,沙场留命。
    “殿下,这飞鹰令是小人在主帅营中寻得,而这字条则是小人无意射下信鹰才得以见到。”
    “殿下,大将军仍在沙场征战,此事现在处理恐有不妥。”
    奚吏部执笏站出,已然表明要阻拦李启暄妄下定论,可刑部与昭明寺卿则提出检抄白府。
    “殿下,若检抄无异自可还白府清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李启暄还未说过一句话,这满朝文武便已将商讨结果送到了他的面前。萧玄镇守白府,白子鸿又一月未曾有任何异常之处,这白府之中应当不会有些什么。
    “殿下迟迟不允,莫不是想偏袒白家?”
    吴贤仁一句话,引起了朝中议论。继而所见便是这些臣子跪地逼迫,要他贤明,要他不可为一己私情枉顾国法。
    “恳请殿下下旨!”
    除却礼、兵、吏三部尚书,其余官员都被吴贤仁和刑部几句话带动,纷纷下跪请旨。
    才二月十五,李裕乾就等不及了吗?李启暄知道,李裕乾怕白子鸿留存一天都是夜长梦多,而吴贤仁的行径则说明这东西已经在白府藏好,可白子鸿这么多日都未查出一点蛛丝马迹,这局棋,他怕已是输了。
    “哈哈哈哈哈……”
    “恳请殿下下旨!”
    李启暄殿上失态,笑得悲凄至极,可那些最喜揣摩圣意的人却要他下旨检抄白府。离他最近的吴贤仁,此时竟也不顾君臣之礼,抬头直视那龙椅上高坐的李启暄。他嘴角一扬,似是在报复李启暄对他的削权与羞辱。
    看来安泰殿昨夜急召太医一事,已被某人的眼线传的人尽皆知。
    “即刻,检抄白府……”
    “臣,领旨。”
    李启暄出了金銮殿,却不敢回东宫面对白子鸿。他的前路是白子鸿伤身毁骨一步一步踏平的,可他竟要踩着他父兄的尸骨坐上龙椅,践踏白子鸿的真心来换取江山稳固。这储君泪湿衣衫,却又笑得癫狂。他一路行至春芳亭,在未发花叶的桃枝下席地而坐,那位置,正是当年情起之处。
    四目相对,白子鹄今日格外温柔,他抚着白子鸿的发,再没有以往的轻浮语气。
    “是哥哥们没有护好白府,都是哥哥们的错。无论明天发生什么,鸿儿都要答应哥哥,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可以做傻事,知道吗?”
    一个二十四岁的儿郎哄着另一个二十四岁的儿郎,他学父亲那样唤他鸿儿,时隔十四年,他再一次正视自己作为兄长的身份,这一回,他不会让白子鸿再阻拦他。白子鸿看着胞哥,眼泪决堤而下。应着白子鹄的最后一句话,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似是那个年仅十岁的稚子。
    “鸿儿,哥哥要问你要走玉钱了。”
    桂魄高悬,酒气满屋,李启暄此时才敢来到青云殿中,让白子鸿以酒醉酣眠之态与自己相见。他轻轻上床,将额头贴在那面墙而睡的儿郎背上,以最卑劣的模样,说着最深情的话。
    “朕…会护你周全。”
    伴着那人将前额贴上自己背脊,白子鸿缓缓收紧五指攥住被角,心尖的颤动藏入四肢百骸的痉挛中,他知晓身后的人已不再是唤着他子鸿哥的稚子,而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帝王。而他,只能向之称臣,而非鸿郎。
    白子鸿不敢动作,生怕让身后人知晓自己今日并未酒醉酣眠。衣袖与被衾摩擦的沙沙声比疼痛更能惊扰思绪,他身前便这般多了一横力道,却并未将他紧紧困厄其中。李启暄又向里睡了几分,让床上不停颤抖的人儿贴近自己怀中,如以往十年一样,从子夜陪他到晨光熹微。
    第二日天光大亮,白子鸿才从床上惊起,突如其来的悲凄哽在喉头,生生噎住一口气息,迫使他张口咳喘,再缓和转化为一声哀叹。他探手去摸身旁的被褥,尚温。
    李启暄今日迟了早朝,非但是因着白家祸事,更是因为那人熟睡后翻身入怀紧贴胸膛,梦呓中又唤了几声存韫。他清醒着熬了一宿,以不必相见的方式应着他的轻唤,直至天光乍破也舍不得离开。
    监国储君高坐龙椅之上,再难去想昨夜温情。阶下豺狗似是看见奄奄一息的白虎,一拥而上,撕咬它光洁的皮毛,拆骨卸肉不知餍足,最后余留一具残破兽骨也被秃鹫窥伺,更有狡猾的上前啄取碎肉。李启暄看着阶下这出闹剧,突然觉得自己年少憧憬着的、被万人寄予厚望的位置,是如此不堪,如此的…令人作呕。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从弥漫的血腥气里脱身,他抬手狠狠拍在金龙扶手上,在豺狗和秃鹫的喧吠中厉声呵责。
    “大殿之上岂容你们市井嚼舌!”
    声落,文武官员齐齐下跪,更有甚者抖若筛糠,唯有一匹野狼居于众人之前从容不迫地俯首称臣。
    “臣,有事起奏。”
    昭明寺监双手托举锦盒一只,李启暄扬首,示意亲卫将锦盒呈上。亲卫方至阶下,只听殿外有人高喝。
    “报——”
    那人手持军急令冲进大殿,猛地摔跪在地,口中所述让殿中文武彻底躁动。
    “虎蛮联部已临镇西关,守关将领均已战亡,白家军仅剩一万精锐!”
    李启暄的心随着信使的颤声与哽咽一同抖动。均已…战亡?他死死握拳,将指甲埋入血肉之中来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可他又多希望此刻感受不到痛楚。
    听见阶下豺狗狺狺狂吠,坐实白家叛国通敌却被卸磨杀驴。李启暄从未感到这般窒息,但他也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白家,还是身为帝王的自己。
    他从锦盒中拿出书信,指尖拂过静躺其中的虎符后合上金扣。昭明寺卿言道是只留书信即可。李启暄放眼扫过满朝文武,迅速做出决断。
    “现命辉都统军为安西将军,携宁州都督为副将,即刻调兵前往御敌。令兵部左侍郎为随军参谋,兵部即刻调遣军械,发往镇西关。阶下军急令现往浮州,调动粮草,准备久战!”
    锦盒传与将领,李启暄目送他与兵部等人一齐退出大殿,这才敢收心拆封手中信件。
    排兵布阵,易食邑万户。
    今调铁骑三万,弓箭手五千,重弩四架,分布…
    一封、两封…这字迹与他一年来所见的一般无二,白纸黑字尽写的是通敌叛国。
    “陛下明鉴。”
    “恳请陛下明鉴!”
    吴贤仁再是带头一句忠良之言,一呼百应。李启暄将浸了自己掌心血的信件还回昭明寺监处,他心中明了,自己拗不过这满朝文武。这些人是父皇的臣子,他们忌惮的人不在,自己不过仍是个任人戏耍、任人摆布的狼崽。他徐徐站起强稳住身形,一字一句,让白家与自己一齐,万劫不复。
    “今已查明白氏通敌叛国,即刻将其家眷羁押天牢,查抄白府,三日后处以极刑。白子鸿凭父皇义子,朕之义兄,死罪可免,杖刑一百五十,禁足半载思过。白之韬贵为帝师,今贬为庶民,遣返原籍。”
    李启暄凭着最后一口力气,沉声道,“退朝!”
    文武官员悉数拜退,他扶住金龙扶手狠狠跌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空荡荡的大殿,他终于明白什么是高处不胜寒。
    诏书由奚朗亲手拟好,那一字一句,都让他心中滴血。他遣人将这催命符送达东宫的青云殿,一同传达的还有白氏三人及明威副将战死镇西关的消息。白子鸿并未诉冤,也未落一滴泪,他进入左室,从衣箱中拿出一套最为素净的白衣换上,而后便跟随亲卫军去了刑罚司。
    经年偏爱,化作入骨恨意。这白衣最能显血,就让李启暄看看,他还有多少血可流。
    那一日,宫里静的出奇,直到李启昭出现在刑罚司外,哭喊着白子鸿的名字。这青年唤着他子鸿哥,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玄铁门,当那泼水落地声响起,李启昭只觉天塌地陷。
    “子鸿哥!”
    随着木杖打落,李启昭心惊肉跳。他那原本澄澈的双眸笼上阴翳,再化为汩汩浊泪溢出眼眶。这青年用十指扒住铁门上的铜钉,却仍支不住自己的身子在这杖刑声中一点点瘫软下去,直到他跪倒在这口露天黑棺前。
    这一处黑棺,葬送了李、白两家的君臣之谊,葬送了白子鸿和李启暄的情意。
    去往坤泽学堂的御道上,吴贤仁将另一道诏书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盘白绫。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吴贤仁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犹如暗处双眼幽亮的饿狼,时刻准备将獠牙刺入猎物的皮肉,咬碎它那身硬骨头。
    跨过高坎,他清了清嗓,展开诏书宣读。
    “朕已查明白氏通敌叛国,罪当株连九族。念及夫子情谊,特赦贬为庶民,遣返原籍。”
    他假惺惺的扶起白之韬,将圣旨塞入他掌心中。
    白之韬双目间布满血丝,眼睑红肿的模样证实他已然知晓军报。他那眉峰紧促形成一字川流,嘴角起伏则尽数藏在白须之中。
    “吴大人当真好心,想必今日我已无命走出这道朱门了。”
    沙哑的嗓音挫着吴贤仁的耐心,将死之人,自己也无需废话。他一扬手挥退左右,抓起白绫扔向白之韬。此时,他那为权势而疯狂的嘴脸再无隐藏。
    “白家大势已去,你亦如是!我今日便要亲眼看着你这玉麟臣子,殒命于这三尺白绫!”
    白之韬拾起沾尘的白绫,双足灌铅,艰难地移向内室。他如今只明了一件事,太子会保鸿儿周全。而白家,尚留有一凤。
    他踏上席案,抬起苍老枯褶的手将白绫系上房梁,在饿狼的注视下,蹬走脚下垫板,随这一声沉闷的响,白绫如银蟒般绞断白之韬的最后一根傲骨。又随着这声响,使多少事物轰然崩塌。
    重铁门缓缓开启,李启昭猛的起身却双腿一软绊倒在石坎上,刑罚司的人慌忙来扶,却被他狠狠甩开。他跌跌撞撞来到白子鸿面前,看着那沾水的发,血肉模糊的伤,还有那已然了无生气的面容…李启昭夺过木杖狠狠打在处刑人的躯干上,而这敲打声却惊醒了刑凳上的人。
    “存…存理,不可…”
    白子鸿吐出微弱的气音,努力抬手去抓李启昭的衣摆,却再度昏厥。
    李启昭怕了,他扔下木杖慌忙抱起他的子鸿哥向青云殿奔走。血液已向白衣四处蔓延,他手掌托举处已无完肤。李启昭看着子鸿唇上那深而杂乱的齿痕,找到了安静的原因,他不敢去想,这一百五十杖他是如何硬撑过来的。一路上,温热的血液环绕手指再滴落石板,像是一根根针,狠狠戳进他心里。他知道兄长迫不得已,但却难以说服自己。
    “快传太医!”
    李启昭的声音响彻东宫,他匆忙将白子鸿伏面于床,不敢再碰他身上的伤口。芙蓉和香兰匆忙将烧好的热水端来,这便小心翼翼的用剪刀剪开破损的白衣,为公子清理伤口。太医被李启昭拉进青云殿中,直推到白子鸿床前。青年听见这人倒吸一口凉气,但他却对之下了死命。
    “他若有半点闪失,我就要你一家老小与他陪葬。”
    李启昭说罢,便将这里的一切交由芙蓉和香兰处理,自己则匆忙赶去金銮殿上寻找皇兄的影踪。但当他赶到金銮殿时,同他一道进来的竟是吴贤仁。
    “陛下!帝师他,他自尽了!”
    李启昭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的看向龙椅之上的李启暄。可李启暄却双目无光,连喜悲都没有一丝流露。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吴贤仁刚退出大殿,李启昭便再也受不了他这个皇兄的所作所为。他当年出宫游历,为与坤泽一个天理昭昭。他如今忠奸不辨,黑白不分,还谈什么天理昭昭!
    “臣弟,自请封王!望这封地,离辉都越远越好!”
    李启暄看着阶下的青年,心知连他都要弃自己而去了。好一个孤家寡人,是他活该。
    “父皇为你留了一块芝州惠王的玉牌,你去安泰殿取来吧。若想出辉都,我随时应允。”
    “李启暄!你知不知道子鸿哥今日受刑,把自己一身白衣染得血红!你若要算计他,又何必假装掏了自己的真心!”
    青年负气离去,李启暄也走出金銮殿。他没有脸面去青云殿看望那遭受活刑白子鸿,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最想看的模样,竟被自己亲手毁了。或许,白子鸿穿上白衣,就是为了报复自己吧。
    大牢幽暗,火光照墙,那黑锦金龙徐徐行于狱道之上。他来此处,遵照父皇的意思,留下白家文臣为自己所用。他驻足木栏前,这木栏以里,石墙两侧,分别是白子钦和白子鹄。
    “达凤,叔凤。”
    “把嘴闭上!不要脏了我们的字!”
    “王导公忠,你们二人可曾听过?今日,只要你们肯与白之疆他们四人划清界限,我便放你们出这天牢,续任官职。”
    “李启暄,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亲手把我胞弟交给你。”
    王导公忠。白子鹄仍然记得当年白子鸿回答说,如是血脉至亲理应拼死相护,就算是造反,也绝不出卖背叛。可如今这个被白子鸿带起来的人,竟要他与自己的父兄划清界限,来寻求苟活的机会。
    “他们是忠良之士,又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为何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就算你能把我二人救出去又如何,不过是给个闲散官职,表面上承恩受惠罢了。你忌惮我们,而我们只能忍辱负重,却永无可以报仇的时日。”
    “我再问你们一遍,愿不愿意划清界限?”
    白子钦的话没有一句是错,而李启暄给的机会也是有限的。他看着这兄弟二人隔着石墙给出了相似相近的答复,
    “我们白家儿郎性子烈,做不得侍奉仇家的美差。”
    “我们性子烈,宁死不会屈。”
    李启暄冷哼一声,转头便离开了此处。待他走后,狱卒向关押邢玉言和白序恩、白序泽三人的牢房送去了三碗汤药,他钳住那女子的颊侧,将这毒药先灌入了她的口中。继而是白序恩,最后则是白序泽。
    两位年仅四岁,曾被白子鸿看作前路所向的小公子,就此夭折。而此时的白子鸿伤痕累累,于床褥之上气息奄奄。他从未如此接近鬼门关,他甚至看见何以归正在前路上等他。
    “何…以归…”
    他好不容易再次抬起的眼睑悄然合拢,可他唇角带笑,笑得欣慰。
    “殿下饶命!臣等定当尽力救治!”
    李启暄还是忍不住来到青云殿内看望被自己恩将仇报的男子,这男子确如李启昭说的那样,鲜血浸白衣。他进来时,听见这些庸医又在说白子鸿已然无药可救。当即大发雷霆,将那桌上茶壶掷碎于地。如十二年前一样,白子鸿没有起来教训他。
    他行至床前,探手于白子鸿身前,一把扯住那衣襟将白子鸿提起小半。他不顾此人疼得眉头紧锁,只是恶狠狠地胁迫着。他要这儿郎知道,没有自己的应允,别想入那鬼门关。
    “白子鸿,你今朝,又要朕在你这脚踏上,守上几月?”
    青云殿内,无人敢拦他。唯一敢教训他的人,正在他面前,垂垂危矣。喜欢获麟请大家收藏:(663d.com)获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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