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早上八点三十分，乾和之走下公交。
    这个时间，附近几乎没有开门的店铺，整个区域没有人气，难免显出几分寂寥来。阳光斜洒在湿润的地砖，又照在银色的户外雕塑上，反着刺眼的光。
    乾和之来早了，他穿一件薄外套，拉链规规矩矩地拉到脖子的高度，双手自然地垂在两侧，整个脊背挺直，唯有脑袋不明显地耷拉着。
    他走过空旷的街道，专心盯着自己脚前一寸地面，不向两旁看，也不向远处看。走到一个陌生的路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走过了。
    乾和之回到酸奶店门口，打开店门，启动机器，检查存货，最后站定。还不到正式营业的时间，但他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没有生命力地站在吧台里。
    经过的人如果不是特意去看，也许都不会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
    今天是工作日，来购物中心的人不多，但比起前几周又多了些。店长昨天还在感慨，“快放暑假了吧，这么多小年轻，”钻进员工休息室前又“哼”了一声，“有好爹妈就是好啊，伸手就能要来钱。”
    门上的牌子挂的是“员工休息室”，但实际上被店长占去当做他的办公室，他安了一台电脑在里面，应付一些日常工作。
    艳艳在店里不忙的时候喜欢跑进去，和店长聊天，借机坐着放松放松。乾和之只在下班对账的时候才会进去。
    乾和之最近工作不在状态，常常刚给客人点完单，转身就忘记对方刚才要的是什么，偶尔还会弄错味道。幸好结账不需要他算数，否则他还挺担心自己的工资不够赔的。
    眼看着时间快到十二点了，乾和之往休息室走，准备让店长替自己站会儿班，他要去吃饭，虽然没有胃口，但能歇会儿也是好的。
    走近了，刚准备敲门，手还没落下，就听见里头店长暴躁的声音，“你说不来就不来！我给你批了一个月的假！一个月！彭亮！然后我又给你续了半个月！你他妈探亲探到外太空都该回来了！”
    乾和之敲门的动作停在半空，他直觉这不是个好时间，他不想撞到枪口上，于是他又回了前台站好。等过了半小时，乾和之听休息室里彻底没动静了，才敲门，说自己要去吃饭了。
    办公室的门打开，一股很重的烟味扑面而来，乾和之没有防备，吸进一口，想咳嗽，忍了忍，没忍住，就错开脸咳嗽起来。
    店长脸色不太好，伸手在周围扇了扇，跟着咳了一声，“等等吧，我身上现在烟味重，我去外面转一圈，回来再替你。”
    傍晚，艳艳背着小包，踩着上班的点到了店里。
    乾和之和她交接班，清点过账目后就准备回家，结果被店长叫到了办公室里。
    乾和之走进办公室，站得离店长不远不近，问道，“店长，找我什么事啊？”
    店长指间夹着烟，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两个人之间的视野一片白茫茫。他在软椅上转了小半圈，然后站起来，走到乾和之跟前，长叹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乾和之的肩，“小乾，我考虑过了。”
    乾和之憋着气，气若游丝地问，“您考虑了什么？”
    “我决定要把你转为正式员工。”他正视乾和之，有一种很重视对方的感觉，“你记得的吧，我之前就和艳艳说过这件事，考虑让你转正的，现在我决定就这么办，小乾做事靠谱，我觉得你没问题。”
    短暂的怔愣过后，乾和之点点头，不知是在回答“记得”，还是在说“知道了”。然后他退到门口的位置，忽然停了脚步，回头轻声地问，“店长觉得我做得好吗？”
    “好啊，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店长回答得很快，像压根没有思考的过程，“而且吧，你又还没成年，找工作不好找的，我这也是为你冒了风险了，你知道吧。”
    乾和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然后他朝店长扬了下嘴角，一个刚能看出来上扬趋势，就落下去消失的程度。
    店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有件事，我也得和你说清楚，”他在矿泉水塑料瓶的窄口磕了磕手里的烟，“之前说好的试用期一星期，是针对用工时间一个月的。现在你要转为正式员工的话，试用期就是一个月。然后我们这边试用期是不发工资的，这是上面定下的规矩，我也没办法的。”
    乾和之愣在原地，又茫然了。所以当正式员工的代价就是白打一个月的工？可这边的薪水如果拿不到的话，那他下个月的房租该怎么办？
    “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艳艳，她上班第一个月也没拿过工资。”店长夹着烟的手朝门口挥了挥，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没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转正之后就没什么二四日不上早班的特殊待遇了啊。”
    乾和之从休息室出来后，疑惑地看了一眼艳艳。
    艳艳显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是真的，我试用期也没拿工资。”她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我当时也吵过，店长说我们这店一直就是这样。”
    乾和之出了店门。
    一拨人走过乾和之面前，看起来年纪不大，有男有女，叽叽喳喳的，一群人稀稀拉拉地往购物中心的方向走。
    乾和之等他们走过之后，目光无意识地跟了他们一会儿，看到他们过了马路。从他的角度看，他们的队伍缓慢地被建筑挡完了，像被吞掉了一样。
    乾和之虽然看不到他们具体走到了什么位置，但他心里有数，他们这会儿应该走到门口了。而他是被那扇漂亮的旋转门拒之于外的人。
    乾和之到马路边的站台等车。
    和他一起等车的，多是刚在广场购物过的客人，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装袋，黑白的居多。
    一个女人在和同伴聊天，不知是站久了还是什么缘故，站不定，在原地扭来扭去的，方形包装的直角划过乾和之裸露在外的皮肤，乾和之感到一阵刺痛。
    乾和之瘪了嘴，埋怨地看了对方一眼。
    女人没有注意到，站在原地和人继续聊天。
    乾和之抱着手臂往边上躲开了一些。
    这个时间点，公车上人很多。
    乾和之被后面的人推搡着上了车，穿过硬挤出的、只勉强能供半个人通过的狭窄过道，一路艰难地蹭到了车肚子的位置。
    立柱上没有抓手的空位，乾和之只能转向一根高的横杆，抬起手臂抓住，而后吸进一口污浊的空气，把自己拉得细细长长。
    乾和之开始想转正的事。他感觉转正还不如做个临时工，至少不用白打工一个月，本来再过几天就该能拿到上个月的工资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考虑起了和店长说不继续做下去的事，但感觉会被店长骂得很惨，而且说不定店长一生气，也不发他工资了，好难。
    乾和之叹了一口气。
    有电话打进来。
    乾和之过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口袋在震动，知道他手机号码的人并不多，乾和之用不着犹豫，他伸出手指把口袋里的手机夹住，然后一路贴着裤腿蹭出来。
    是徐阿姨打来的电话，居然还是打的视频电话。乾和之觉得徐阿姨可真会挑时间。
    乾和之点了接受，但是没有随身带耳机，只好尽可能压低声音，“徐阿姨，我在公交车上，一会儿下车了给你回电话，行吗？”
    徐阿姨那边的画面静止了一会儿，然后石破天惊一声，“喂（四声）——”
    车上的目光忽地全部集中到乾和之身上。
    乾和之忍不住缩了缩脑袋，“徐阿姨，我在公...”
    徐阿姨，“喂（四声）——小乾？听得见吗？你这是在哪儿啊？信号这么差？”
    乾和之根本插不上嘴，简直要哭，“徐阿姨，我一会儿...”
    “喂（四声）——喂（四声）——小乾？”
    乾和之终于顶不住一车人的目光，狠狠心，直接挂断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仍扎在他身上，过了会儿才开始四散。
    乾和之出了手汗，手机被他攥着，有些握不住，但他没把手机塞回去，而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公交车遇上红灯，开车师傅并不温柔，刹车踩得很猛。电动公交车行驶时有细细的嗡鸣声，停车后就像断了气，在原地歇下了，半点儿声音都不出。
    车上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直到开车师傅打了个哈欠，拉开车窗，向外吐了一口痰，坐在车尾的人才重新开始说话。
    乾和之的肩膀不明显地向下塌了一些。
    就在他身后，有人忽然“噗”的笑了一声，声音从试图闭拢的唇间挤出，克制失败，又掩饰性地咳了两下。
    随后，以这一声笑为中心，周围晕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到处都是控制不住的笑声。乾和之被笑声圈在中间，眼神不知该往哪里看，紧张得有些恶心。
    乾和之提前一站逃下了公交，闷头走了一段，才想起来给徐阿姨回电话。
    乾和之和徐阿姨通话时，声音有点儿蔫。徐阿姨话说到一半，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原本有点儿坏心情的乾和之，因为心眼儿下水管道一样粗的徐阿姨一句关心，变得更加不高兴了。
    他吸了吸鼻子，“没有，你刚才找我什么事儿啊。”
    徐阿姨“哦”了一声，秉持着你说没有就什么事儿都没有的精神，火速回到了被自己打断的话题，“我是来问你啊，你和...和...傅先生说好了没有啊，我下个礼拜就回老家啦，不过你下个礼拜还不行吧，能不能和他商量下，让他等等你。”
    乾和之愣了一下，“下个礼拜就走了吗？”虽然徐阿姨告诉过他六月会走，但直到临到眼前了，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
    他停在原地，问了句不相干的，“那你还回来吗？”
    徐阿姨扬着调子“唔——”了一阵。乾和之猜她在电话那端摇头，有些低落地“哦”了一声，然后又说，“那祝你一切都好哦。”他向徐阿姨告别。
    他在酸奶店站了一天，又在公车上一路绷到现在，停住不动了才觉出两条腿的酸胀和沉重，已经到了他快要迈不动步子的地步。
    今天过得不太顺利，他终于这么想，最近都很不顺利。喜欢根生请大家收藏：(663d.com)根生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