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养育十五载，何须骨肉亲

    雪越下越大了。
    管事一脸惭愧凑到灵前，跪灵的少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看见他，哑着嗓子问，“什么事？”
    “那什么，咱们雇人给老爷还有小姐挖个躺的地儿，结果，咳，那些人挖，挖偏了，挖到了多年前夫人的。。。骸骨。。。”
    少年正是姚府的姚成树，闻言不知该作个什么表情。
    管事以为他定要大发雷霆，却听见少年淡淡道，“许是外祖母泉下见到外公，想要和他合葬，故此出现。”
    管事忙道，“正是正是，那我派人去买更大的棺木。。。”
    少年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道，“那墓坑中应该还有一具孩童的骸骨，一并重殓了，葬回原处吧。”
    管事当日便在姚府院中听了一耳朵，知道必是在说那真正是‘孙少爷’了，立刻应是。
    午后，管事表情更惭愧的回来了。
    “又怎么了？”
    管事立刻道，“爷，那群人将坑翻了两遍，哪里有什么孩童的骸骨，没找着。”
    “偏一点的翻了没有？”
    “周围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
    没有？外公临终前言之凿凿，难道是假的吗？
    姚府自姚立风父女逝世后，先遣散了一批趁乱偷窃的家仆，院子顿时清净了不少。
    将二人下葬后，姚成树心神俱疲，又厚赠了一批忠仆，给他们脱了奴籍。这下子，偌大姚府，几乎全空了。
    萧长华上任后，先是给姚成树放了半个月的假，又从商会中提了个副手顶上兵储司的职，一下子将姚成树排挤了出去。
    姚成树本来也并不热衷追名逐利，更何况母亲之死，他至今无法释怀，本也没有心力去处理那些公务，索性便窝在家里整日浑浑噩噩。
    他甚至学会了借酒浇愁。
    浇到第四日，他整个人已经昏昏沉沉，神志不清。
    挣扎着往床上爬，想就此长眠于此，结果一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小抽屉，里面一个小盒砰地砸到了他的鼻子上。
    这小盒子怕是继承了他那九泉之下老外公的别扭暴脾气，不砸则已，一砸就给他个狠的。
    两道鼻血像是开闸了的水，哗地流了下来。
    姚成树清醒过来，他先是用手去擦，没擦掉，又用袖子，再用被子。
    擦了又擦。
    他突然发出一声焦躁的吼叫，拳头砰地砸在床上，犹不解气，再砸，又砸。。。
    两行泪混着鼻血往下落，急切绵长，像是没有尽头。
    他忍不住呜咽了一声，突然停住。
    府中死一般的寂静，不会有人打扰他。
    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嗒
    脚步声响起
    姚成树起初没听见，他哭得又专注又投入，直到一个身影映到他眸子里，他才警觉地吞了哭声，哑着嗓子吼，“谁？”
    萧成玉站在背窗的位置，全身裹在一件深蓝色大氅里，看着他，嘴微动，却没出声。
    “你想说什么？”
    “继续哭就行”
    姚成树梗住，怒气上头，他不管不顾，随手抄起了个什么就砸了过去，吼叫，“滚！”
    暴怒和伤感是不停翻转的两面情绪。
    伤感时，泪是停不下来的，像是一辈子都要被泡进这个苦水里，爬不出来了。
    暴怒时，是控制不住的，看见的每一个人都是闯入自己世界的恶鬼，该回以最恶毒的眼神。
    那盒子在空中打开，两样东西落了出来。萧成玉抄手接住，如同接住当年自己如出一辙的伤感和暴怒。
    姚成树仍不解气，挣扎着要起身动手，吼叫声惊天动地，“滚，滚出去。”
    可惜他有心无力，虚弱的身体支撑他砸出最后一击，已是极限了，扑通一声趴回了原地。
    萧成玉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走过去，递去一只手。
    啪
    姚成树将那只手打到一边，冷笑道，“你要干什么，扶我起来吗？萧大少爷，你同情心泛滥了吗要来拉我。。。”他指着那边横七竖八的酒壶，“我如今要多快活有多快活，用不着你来装好人，快滚。”
    萧成玉皱眉，他看出来眼前这个人是醉了，这样肆意挑衅的姚成树他第一次见。
    “胡闹”，他不赞同地轻斥。
    “哈哈，谁？我吗？”姚成树是醉了，他心中往日也有许多不平，但他不会说，可如今，没什么不能失去的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我胡闹又怎么样，没有人管我了，我外公没了，我娘没了，我爹。。我本来就没有爹，我姚成树无亲无友，是这世间第一潇洒人，谁敢管我？谁敢？”
    萧成玉哑然。
    姚成树吼着吼着，情绪越来越失控，“都走了，为什么留下我一个？是了，他们不带我是对的，我是假货，我不是我娘的儿子，他们都知道，所以他们不带我。”
    他越想越在理，越想越绝望，“外公一定恨死我了。我求他不要死，可他偏要死给我看，偏让我心痛，他恨我入骨。还有我娘，我娘连我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她怎么这么绝情，她养了我十五年。是啊，她一定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她肯定恨了我好久。。。。。。”
    姚成树心里像是着了魔，他念叨了良久，突然一个念头冲上了心头，“我为什么不去找我外公我娘质问清楚，我该去问清楚。。。”
    他伸手从案上摸索到了裁纸刀，心里的念头越来越坚定。
    他抓起裁纸刀，猛地往自己身上戳。那刀来势凶猛，他存着必死的决心。
    然而，刀在离他腰腹一指之前，停住了。
    姚成树不说话，手一松，萧成玉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刀又被扯着猛地往前。
    他大惊，左手上的东西一扔，一掌将姚成树打翻过去，刀当啷一声落地了。
    “你不要命了”
    那落地的两样东西-纸和锦囊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四仰八叉，狼狈地散落在地上。
    萧成玉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纸，一行字映入眼帘。
    “树儿吾孙。。。”
    姚成树作死一般地爬过去捡刀，萧成玉再多的好脾气也被消耗殆尽。
    他上前一巴掌扇到姚成树脸上。
    呃
    姚成树趴倒地上，呛咳起来，喷出一嘴血沫。
    萧成玉捡起那纸，看了一眼姚成树，他徐徐念道：
    “树儿吾孙，你看此信时，外公怕已加入众鬼的行列，寿终正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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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这一生做过很多错事。年幼时，叛出岳阳萧家家门，隐姓埋名，充作姚家子，夺人祖业，自此一生无福报，妻离子难。中年时，执着于心中沉珂，抵死不允你母亲与萧氏子的姻缘，致使爱女情爱无依，孤独多年。又迫于形势，任由亲外孙流落他乡，却自欺欺人，不愿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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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生唯一善事，便是收养了你！你我祖孙的缘分是天赐的。我与你二叔去追贼人，却两手空空，无颜归家面对如意，正不知怎么办，上天就送来了你。你乳母被人追杀，临死前将你交到我手上，却不愿说出你的身世。外公本犹豫是否带你去寻你的亲生父母，却在发现你随身玉佩时打消了念头，从此将你充作我孙儿养大。”
    萧成玉将那锦囊捡起来，递给姚成树，“打开。”
    一枚通体金色的玉佩出现在两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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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成玉继续读信，“那玉佩我们萧氏子弟人人都听说过，却不曾想有一日竟到了我的面前。‘通体金黄色’‘双面雕双龙’，正面刻字。。。”
    姚成树仔细盯着龙鳞上看，那里用小篆刻着两个字。
    “游龙”
    “游龙”
    两个人的声音撞到了一起。
    “反面刻字。。。”
    “惊梦”
    信中继续写道“‘游龙惊梦’令竟然重现世间了，它的主人曾是将军、神医、皇帝、藩王、铸剑大师、大富商。。。皆是名噪一时的人。如今它竟然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一起出现了。”
    萧成玉停了下来，他看向姚成树，目光极其复杂。
    姚成树自以为明白萧成玉的意思，伸手就将玉佩砸了过去，颇为不屑，“你想要，拿去就是。”
    萧成玉默不作声，接住那令牌，收进了兜里。
    “。。。。。。。”还真要啊！
    姚成树既然已经放肆到家，也不再收敛，讥讽道，“萧大少爷真是勤俭持家，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兜里塞。”
    萧成玉面无表情，“在肆意妄为上，你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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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儿，‘游龙惊梦’数代之前曾是萧家十二私军之一，后萧家受重创，被迫分离，‘龙’字下落不明，‘龙’组私军也随之销声匿迹。这是一批被称为‘杀神’的人物，谁沾上了必定深受其影响。我不愿你小小年纪沦为令牌的傀儡，希望你能体谅外公的私心。”
    姚成树沉默了。
    面对这样一封信，他无法说出‘外公是恨我的’这句话。拳拳之心，尽在纸上。
    “外公身体不行了，找人私下里看，也说不大好，油尽灯枯之相。我死后，你要劝你娘，别太过伤悲，人固有一死，这是天之道，万物之道。”
    “萧长华回来后，外公也曾想过坦白你的身世，可是有几次临到嘴边又犹豫了。我有时候想，若是那孩子意外被寻回来，又老实又乖巧还长得一副好模样，外公说不准就不认你了，把你撵出去，省得你天天要气死我。”
    姚成树心里一酸，“骗人”，明明就是舍不得，临死了还在为他打算。为了让自己这姚成树当的名正言顺，亲口说‘正牌外孙’早就死了，还费心编造了埋骨地。
    姚成树想，对于那个孩子来说，外公不是个好外公吧，从来没为那孩子操过一天心。可对他姚成树，外公却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掏心掏肺地好，不计后果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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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终于到了末尾，“我这一生大抵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唯一的担忧还是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有一日你身世被人知晓，你莫要自寻烦恼。外公养育你，既不是被人蒙骗，亦不是作为什么替代品。”
    萧成玉停顿了一下，他见姚成树恢复了平静，继续读道：
    “十数年前，我在院中亲手植下一颗树苗，我看它在阳光下舒展，在风雨下坚持，它吸食雨露，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越长越高，越长越结实，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会有着参天的枝叶，引万人赞叹。我也知道我可能等不到这一天了。可是树儿，你可以。你要代替外公看着它，无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雨、哪怕是冰雹、酷暑，都别让它枯萎了。树儿，你能答应外公吗？”
    姚成树没说话。
    这棵树已经叶子发黄，心空了。
    萧成玉：“树儿。。。你能。。答应吗？你能做得到吗？回答！”
    姚成树依然沉默。
    “姚成树”萧成玉怒喝，逼问，“回答！”
    怒火毫无征兆地蹿了起来。
    “不能，我不能，你满意了？我为什么要回答你，我外公已经死了，他活不过来，我就算回答他千遍万遍又能怎么样，他能活过来吗？你说呀！”
    “他。。。不能”
    “那你让我回答什么”，他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歇斯底里嘶吼，“我是死是活谁在乎，那棵树是死是活又有谁在乎？”
    他又攥起那把凶器，“我就是辜负了他的心意又怎么样，我做错了吗？我哪里有错？”
    萧成玉将那张纸小心叠好，塞入怀中保存。
    他动了，右手一掌推入姚成树腰腹间，掌力将姚成树向后推了四步，刀子也被人夺了去，扔在地上。
    “如果疼痛能让你清醒一点，姚成树，你听好了！”
    他上前揪住弯腰忍痛的少年，一把将他按在墙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无亲无友，那我是谁？你是死是活没人在乎，那我现在在做什么？你一叶障目，还不知错？”
    “你放开，你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
    萧成玉蜷起食指，重重敲了他一下，似乎气他冥顽不灵。
    “我？呵”他敛了怒气，浅浅一笑，眉目中几乎可见温柔，“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弟弟。我活着一天，你就不是无根浮萍。我，在乎你的死活，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再有下次，家法伺候”
    姚成树愣在当场，他眼中慢慢地蓄了一汪清泉，轻轻晃着。
    “还有这个”，萧成玉从兜中拿出‘游龙惊梦’令，郑重地放在姚成树的手心，“关乎你的身世，我怎会据为己有，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乱拿东西砸人。。。。。。。”
    声音戛然而止。
    “你哭什么？我还没动家法呢”
    “没有哭”
    “还有。。。”他轻轻拍了拍姚成树的头，像是逗弄一个孩子，“那句话也是真心实意的，没有讽刺你。”
    “哪句？”
    “继续哭你的，别打岔。”
    哭吧，有大哥在这，你大可不必坚强。喜欢一遭归家请大家收藏：(663d.com)一遭归家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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