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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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话音,一道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
    一个英俊文秀的少年郎进得室内,干净瞳仁直盯武烈,语声有些恼怒:“你可还认得我么?”
    武青婴“呀”一声叫了出来,显然大为吃惊。
    若非对方声音如此熟悉,又唤花无缺为“师哥” ,心兰还真不知原来这少年竟是张无忌,方才被武烈这老匹夫认定已与朱长龄同坠悬崖的身世坎坷小可怜。
    只见他剃须刮胡,又换了身整洁的衣衫,如今也称得上样貌俊朗一表人才,那种老实木讷的气质也少了大半。
    “你可还认得我么?!”少年高声又问了一遍,这回更加重了语气:“武庄主,当年你与朱伯伯合谋假造图画、焚烧巨宅、再使苦肉计的时候,咱们也是见过的呀!”
    武烈高大的身形此时竟有些佝偻,面色亦是灰败,却强装镇定道:“我、我不认识你……小兄弟,你是何人呐?”
    白衣公子笑了笑,和声道:“他便是在下的师弟,张无忌……”黑如点漆的眸子缓掠过三人逐渐僵硬的面色,悠悠道:“几年前多有叨扰,既侥幸未死,也当回来还了礼数。”
    卫璧颤着声道:“你们……你们心中既早有思量,难道今日是来寻仇的么?!”这句话一出,更坐实了方才的振振有词不过一面之词,谎话连篇。
    “朱伯伯已死,我却平安熬了过来,从未有过丝毫报复之心。”少年握拳愤愤,字字清晰:“只是你们做了恶事竟不知悔改,如今连真……又打上了无辜的铁姑娘主意,实在教人不耻!”
    想到铁心兰并不愿承认自己是朱九真,其中又确有疑点,故临时变换了称呼。
    “那么此事是不可善了了?”武烈的眼皮狠狠一抽。
    他未再狡辩,冷笑道:“神医,我知你是宋大侠独子,武功又深不可测,你想将真儿护下,也要为师弟讨个公道?老夫武功不敌你,我庄也确不敢与武当争锋。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见这老匹夫似乎有恃无恐,心兰深感嫌恶:“叽叽歪歪废话真多,你难道是想靠嘴上功夫吓唬我们走?”
    武烈虎着脸,却没法再卖关子:“今日我庄大宴宾客,附近的江湖中人都会来此讨杯喜酒喝……你们自可以报复,只是倘若老夫放出风声,说这位张无忌小兄弟现在此地……”
    少年一慌,当真生出几分忐忑:“你……真是老奸巨猾!”
    张无忌知晓,若自己现身之事被广而告之,定又会掀起一轮腥风血雨,他便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可身边的人要怎么呢?
    ——此地离武当万里之遥,宋师哥武功再高,也捱不住一波波的车轮战呐……何况还要看护两位姑娘,一时不察,兴许就葬送了性命。
    “张小弟,你怎么这般老实呀……”铁姑娘初入这个世界,还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只当少年是被唬住了。
    她瞧了气定神闲的无缺公子一眼,拍了拍张无忌的肩膀安慰道:“说他老奸巨猾,武庄主指不定还当你夸他呢!别气别急,你就算是唐僧肉,不出你师哥的金刚圈,也不怕有妖精来吃了你!”
    余光见白衣公子唇角露出一缕笑意,少女更觉无甚可怕,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瞧,你师哥稳妥着呢。我也会保护你的!”要真有危险,大不了自己挡前面做盾,刀枪不入的那种。
    布衫少年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武烈恢复了那副慈和的姿态:“神医可想好了么?客人们,可都还在等着主人家出面呢!”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望向了门外,那里有一个拿着块红喜帕的绿衣女人恭恭敬敬地站着,似乎在等候吩咐。
    尽管那女人低着头,心兰也认出了这就是那个“白大娘”,静谧中只听她催促道:“庄主,快到吉时了,小姐跟卫公子都该出去行礼了。”
    武青婴木木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眼看似乎争斗消弭于无形,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在武烈的眼风中,卫璧试探着去拉新娘子的手:“师妹……我们先出去招待客人吧。”
    武青婴就这样被他拉着,如行尸走肉般慢吞吞地移步,又被那白大娘搀扶住了手臂。
    “既然只是一场误会,不如一起出去吃了宴席,老夫再恭送几位贵客离开。神医,张公子……铁姑娘,这边请。”武烈展开右臂,像是一个极有礼数待客周到的主人,只提到心兰的时候,眉梢狠狠一跳。
    张无忌拿不准要如何做,只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宋师哥,预备一概听从对方的决断。偏偏白衣公子一反常态,自入庄以来始终有种游离事态之外的姿态。
    此刻,他正默默注视着紫衣少女。
    背手而立,唇角含笑却未达眼底。
    但铁姑娘并没有察觉对方的目光。
    她只觉得自己自意识苏醒以来的种种憋闷时聚时散,然后在今日聚到了顶峰,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马上就要炸人了。
    “明知道卫璧这厮想脚踩两条船,满肚子花花肠子,没有朱九真以后也会有赵九真钱九真……还要把女儿嫁给这种货色?你是怎么做人爹爹的,莫非是武青婴平日对你太不孝了才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跳进火坑吗?!”
    心兰发现自己竟比方才被那渣滓黏上更生气。
    或许是因若是卫璧敢动手动脚,她自然可以躲远些,再还回去两巴掌让他滚去照照镜子;可武青婴不能,作为未卫璧的未婚妻,若真拜了堂,那就来不及了。
    武青婴已迈过了门槛。
    白大娘也已经给她头上披好了大红喜帕。
    卫璧早巴不得脚底抹油远离这内室,此时是走得最远的一个,听了这话只恍若未闻,愈加殷勤地牵着武青婴另一只手想快步离开。
    但武青婴竟脚底生根似的,不肯走了。
    喜帕下,新娘纤瘦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着。
    “师妹,你别听她胡说,我会待你好的!”新郎急得额头渗出了细汗,情急下伸出三指并拢,肃然道:“我卫璧对天发誓,此生只愿娶武青婴为妻。”
    轻飘飘一句诺言,散在渺茫的风声里。
    若早了哪怕只是一天,武青婴恐怕都觉万分欢喜,激动于自己同朱九真争了那么多年,到底是夙愿得偿。
    武烈恼怒地瞪了紫衣少女一眼,沉声对着女儿道:“青儿,别闹了。有爹在,自不会让璧儿欺负你的。”
    从前武青婴正是这样想的。
    直到近日突然惊觉,原来爹也并不能护住自己一生一世,原来师哥也不是那般的风度翩翩谦谦君子……他不是不忍心伤害她们中的任何一人,不过是想要齐人之福罢了。
    ——朱伯伯早早地去了,留下朱九真一个人,遇上了贵人方能幸运死里逃生……自己将来若遇上什么艰难困苦,也能有这份服福气吗?
    “武青婴,你再好好想一想,我瞧你爹这个人,是有点人干的事他都不干的毛病在身上的……”心兰慢吞吞地大声说着,仿佛是要教新娘子好生听个明白:“婚姻嫁娶是人生大事,虽然实在不行还可以和离或者休了他,但干嘛要委屈自己这一次呢?”
    铁姑娘讲得很是语重心长,跟个过来人似的。
    虽然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且跟这武姑娘也算不上什么朋友,但若要她若只是旁观不劝上一劝,那真是充满负罪感。
    世间所有不坏的姑娘,都是人间瑰宝。
    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跳进火坑?
    武烈震声道:“他们是相互喜欢,由不得你说三道四!难道你以为璧儿今日不与青儿成婚,来日便会纳了你不成?!”姑娘家脸皮薄,这第二句话根本是故意臊人的。
    然而铁姑娘竟笑了笑,刻意捏着做作的嗓音柔声道:“卫公子若愿意,我牺牲一下倒也没什么不好……料想,做他的遗孀当也不难的。”
    这话一出,直将卫璧吓得脸色煞白。
    本还处于惴惴不安处境中的张无忌也笑出声来。
    笑了声发现没人跟着一起笑,又硬生生给憋住了。
    “——我不嫁!”
    武青婴一把揭开盖头,声音虽小,却极坚定。
    这三个字仿佛用了她许多的力气,说完便闭口不言,只是众人瞧见她泪盈于睫,才知其原来方才已默默流泪许久。
    心兰笑嘻嘻地拍掌:“这就对了嘛,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生育自由,恭喜你冲破了第二条,往后多出去看看别总窝在家中,外头定有许多江湖英雄年轻俊彦在等着你呢!”
    说的虽是大白话,但听来总觉得奇奇怪怪,武青婴似懂非懂地颌首,动容道:“真姊,往日是小妹对你不住……”自六七岁起,她就再也没这样诚恳地唤过对方了,如今不过是做了个决定,竟似重活一回。
    她想,其实自己并没有那样讨厌她。
    只是少年心性,钻了牛角尖,处处要比时时要争,久而久之也就愈发地看对方不顺眼了。
    紫衣少女连连摆手:“这些话犯不着对我说,我……”她想趁机完全否认自己当真不是朱姑娘,又想到当初以朱九真的身份收了武青婴那些私房钱。
    虽则当时的境况是,武青婴若不来那么一遭,频频遇险的铁姑娘就要上门踢馆要赔偿来了,故只能算作两清。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虚的……
    思绪被一声怒吼打断:
    “老夫本已放你一马,你如此作态,可是活腻了么?!”
    一朝之内,武烈经历了阴谋陷害不成反被扒开伪善皮囊的羞恼;又灵机一动以张无忌的安危反威胁,平安度过此劫;却不料此刻做父亲的权威也被挑衅,自是禁不住勃然大怒。
    心兰抖了一抖。
    不是害怕,是想事情太专注被吓着了。
    反应过来后,不由微微蹙眉:“我看你是年事已高,脑子不大清醒。不是你、放过我,是本姑娘一直忍着没动手!”
    ——话音未落,她又开始挽袖子了。
    打架也是需要一点仪式的,铁女侠对此深以为然。
    “呵呵,好!”武烈大笑,笑完却咬牙切齿道:“有本事你便不要求这两位少年人出手帮你,便让我们瞧一瞧,你这些年到底有什么长进,敢在老夫面前如此猖狂!”
    张无忌急道:“这怎么行?岂不是以强凌弱以长欺幼!”他正要上前阻止,却被一支玉笛拦腰,讶异道:“师哥,你……”
    “不必担忧……”白衣公子缓缓道:“你我插手,她反而会束手束脚。”虽这么说着,视线却不离那道紫衣。
    内室前方是座庭院,算不上多么开阔,但若两人比武,这场地已然足够。期间武青婴想去阻拦,被武烈一掌愤然推开,卫璧赔着小心想去搀扶她,又被她给甩开了手。
    众人渐渐退开,让出了一个圆弧场地。
    见少女不要兵刃,垂在身侧的双手白皙如玉,两截袖管卷至小臂一半处,连那腕部都赛雪欺霜,全然不似练武之人。
    武烈料想她不过是要争个面子,定是拿最厉害的武学同自己较量,可惜朱武两家本是同源,注定只能班门弄斧罢了。
    顿了顿,嗤道:“你虽南帝一灯大师弟子朱子柳的后人,奈何自小便不肯专研武学,一阳指这传世武学也只学了粗浅皮毛,连青儿的武功都在你之上……”
    嘴角歪出一抹不屑的笑意,高声道:“好侄女儿,你若现在肯求饶,武伯伯我便点到为止,总好过要了你的性命呐!”
    铁姑娘柳眉轻挑,纳闷道:“一阳指是什么武功?是拿一根手指头戳人么?还能把人给戳死是怎么着?”她倒真没有别的瞧不起这门武功的意思,毕竟武烈如此气势汹汹,想也知道不会是寻常武功。
    只因当真没听过,便望文生义了。
    “在外几年,连家学绝技都给忘光了……好,今日我便替你爹爹教训教训你这不孝女!”武烈大喝一声,运功于右手食指,便占了对敌的先机。
    他曾听那疤头汉子说起,道此女颇有几分古怪,但白大娘一番打量查探没发现什么不对,料想也只是些雕虫小技,怕是身上贴身穿了软猬甲之类的宝物——但凭一阳指的神通,何愁破不了?
    武烈本以为自己身法如鹰隼凌霄,但在心兰的眼中竟是奇异的缓慢,她甚至有闲心思量:
    这便是一阳指了?还真是竖起个手指头要戳人么?戳人眼睛应该还是很疼很毒的吧……幸好是食指,而非中指,否则大约伤害不大但侮辱性极强,怕是要引得不死不休。
    紫衣少女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也没做任何防备,瞧来已放弃了抵抗似的,看得张无忌的心都揪紧了,但望向身侧,师哥依旧无动于衷。
    ……近了,更近了,来不及了!
    武烈已落如沉雷击地,食指直冲她三十六处大穴!
    少女身形微晃躲开了那试探的一击,忽而脱口道:“老匹夫,见识见识本姑娘的独门功法,疯狂一百零八打!”
    说完也没觉有何不对,总得喊一嗓子才有气势嘛。对手用一根手指而自己挥俩拳头,这脑海中冒出的名字正合适,又长又有气势!
    场外,无缺公子静静垂眸。
    摩挲着玉笛的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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