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章 阿飞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铁金刚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问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微笑着说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再次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说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囗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这次轮到李寻欢奇怪了，问道：“为什么？”
    少年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摇头说道：“不知道。”
    李寻欢说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乐丹一直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喝着酒，闻言也笑了，“有意思。”
    少年看着乐丹说道：“你这道人也有意思。”
    “哦，我有什么意思？”乐丹笑着说道。
    少年看着乐丹说道：“很少有道人穿白衣白袍，不在道观中做法事，却在马车中喝酒。”
    乐丹笑了笑，说道：“你说的是普通的道士。”
    少年看着乐丹说道：“你不普通。”
    乐丹点了点头，看着少年说道：“你也不普通。”
    少年和乐丹相视一笑。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道：“你们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笑了，说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乐丹笑着说道：“我只是一个道人，如何有名，籍籍无名。”
    少年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李寻欢想起乐丹说的，这个少年的身世。。。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李寻欢显然并没有揭穿阿飞身份的打算。
    阿飞，看着李寻欢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为什么你不姓沈。
    谁知阿飞忽又接着说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阿飞点头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问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说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说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摇头说道：“没有。”
    李寻欢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乐丹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指头点中了李寻欢，李寻欢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点住了，李寻欢怎么说也是江湖排名靠前三名的高手，就算是咳嗽，也不是什么人想点穴就点穴的，李寻欢却在乐丹的手下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点住了，可见乐丹有多么厉害，乐丹只是在李寻欢肺经上点了几下，李寻欢的病就好了许多。
    李寻欢看着乐丹说道：“道长医术高明。”
    “可惜你不愿我帮你治疗。”乐丹看着李寻欢说道。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铁金刚说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问道：“什么人？”
    铁金刚似乎笑了笑，说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说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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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