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林桂姐儿，今年已经十二岁了，长得瘦小，看起来不过十岁。
    她衣服上补丁摞着补丁，还短了一截，露出小腿来，模样十分寒酸。
    虽已经打了春，船里还是冷，一船的孩子抱团取暖，却不许她靠太近，族长见了也并不多管。
    这是从姑苏往扬州去的船。
    桂姐儿肚子又空，人又饿，身上没有带干粮，水面的湿气上来，她只能整个人瑟缩在船舱里，跟个鹌鹑似的抖。
    更显得她小了。
    其实，按照她这个年纪，同族里的正经人差不多是要将女儿拘在家里备嫁妆了，但她爹妈打发她来扬州，硬要她说自己八岁。
    桂姐儿无法，家里没有她的饭了，刚出了正月，就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单衣跟族长出门了。
    桂姐儿是惶恐的。
    她听族长说要来当官的亲戚家里，这亲戚是个怎样了不起的读书人，就生怕自己被人嫌弃。
    毕竟，爹妈都嫌弃她是赔钱货，生得不好，上不得台面。
    等到了地方，弃船登岸，有人来接，桂姐儿不敢抬头，将手背到身后，搓她那生了枣子大冻疮的手。
    跟桂姐同行的还有同族的七个男孩，四个女孩，都比她要年小，家境也比她要好，穿得齐整得多，举止也展样大方。
    桂姐藏在人群最后头，一路都不敢抬头，晕乎乎地跟着人走，直到了一处极规整清净的所在，有几个干净妇人将他们一群人分了男女带到屋里，给他们端水洗手净面，又给她们分发姜汤，桂姐才暖和一些。
    心里也稍稍安稳了。
    至少这位当官的叔祖家，没将她直接丢出去。
    不料接着有个拿剃刀并剪子的妇人进来了，要给她们剪头发。
    不光是桂姐儿，女孩们都吓了一跳。
    若是将她们的螃蟹爪或一把抓都给剃掉，不就等于直接剃成光头？
    此时民间养育小儿女，为了好得活，一直到快十岁孩子站住了才留头发，男孩女孩一样只留一两簇头发扎起来。这些女孩都不足十岁，头发本就不多,却已经知道爱美，便不肯剃，都往后躲。
    只有桂姐儿，没什么抵抗地本钱，她是第一个被抓着剃头的，她逆来顺受地坐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了。
    桂姐儿十二了，爹娘一直不许她留头，嫌要洗头废柴废水，如今再剪下去，到了十五岁，及笄的年纪怕是都插不上钗。
    “你哭什么？”
    桂姐儿听见一个挺好听的女孩在说话，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不大的女娃，递过来一个丝帕。
    她的手跟葱白一样嫩，脸蛋跟剥壳的鸡蛋一样滑，眼睛黑白分明专注地看着她。
    桂姐儿自惭形秽，知道丝帕昂贵，不敢接帕子，更不敢碰女娃的手，只用衣裳袖口去擦眼睛。
    “哎呀，那个脏，用帕子吧！你到底哭什么？”
    听见人说她脏，桂姐儿不敢乱动了。
    剪头的妇人停了剪子，用自己的帕子给桂姐擦脸，桂姐身子老老实实地坐着，嘴巴紧闭着，想把泪憋回去。
    新来的男女孩子们被安排在了城里一座空着的独院里，此处还不是林家。黛玉先接他们来这里，过几天才能让众人住进府里。
    这些人是新来的，将来都是她的“小朋友”“新同学”，黛玉十分上心，到处巡视，便见到这一幕。
    “姜汤太辣了？”黛玉自己喝的姜汤不少，也不爱那个辣味儿，若她因为这个哭，她也能理解啦。不过喝还是要喝的，预防风寒总没有错，这是她接手照顾的第一批人，不能出岔子。
    黛玉新立的规矩，不许干活的时候停下行礼，故而这屋子里没人招呼她，这些女孩们也不知道她是谁。
    桂姐儿哽咽道：“不辣的，挺甜。”里面加了她过年也吃不到，只能给弟弟吃的糖。
    黛玉又问：“谁欺负你了不成？”
    桂姐儿摇头。可是泪仍然涌个不停。
    桂姐儿哭往常多是挨骂，从没人问过桂姐为什么哭，家人看见反倒呵斥她丧门星，桂姐已经麻木了。第一次被关怀到的桂姐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心里满满的都是委屈。
    有胆子大的女孩见桂姐儿三句也放不出一个屁来，转问那剪头的妇人：“可以不剪头吗？”
    那妇人不答，只看黛玉。
    众人才知道她方是话事的人，猜到她是林如海的独女，也都等她主意。
    “原来是不想剪头。”
    黛玉十分为难。
    她也知道剪了头发不好看，可是之前看到神仙的《防疫守则》，《卫生管理制度》等，她忍不住就搬了来用。
    好容易将府里头清洁过，新来的人是肯定要将容易藏虱子跳蚤的毛发剪干净，还要除虫打药的。
    林承祁林承祢来的时候跟家人住客院倒也罢了，后来搬到书屋的寝房也是这样一套做下来，药还是跟白大夫特特配的。
    实在没法为她们破例。
    若有哪个生病，或者哪个头发没弄干净，这一大家子人都要受挂累。她又没有神仙那等玄妙的医术手段，不能冒险。
    便是哭也不能破例。
    这些人一齐看着黛玉，黛玉略一思索，有了主意：
    “你们陪我读书，要住到府里，就是这样的道理。你们若不想留下，也可以不剪头。我这就派人送你们回姑苏去。”
    “好了，不肯剪头的站左手，肯剪头的站右手。”
    桂姐停了抽噎，站在右手。剩下四个女孩也没有敢站在左手的。
    爹娘吩咐她们来，若是被赶回去了，只怕没好果子吃。
    黛玉虽挺满意她们识趣，也估计规矩强权硬要如此，她们不敢反抗，心里恐还有怨言。
    不如一次就发作出去，让她们心服口服。
    黛玉走向那剪头妇人，坐了下来。
    “你先给我剪了，我剪完以后，你再给她们剪，如何？”
    那妇人十分踌躇，却拗不过黛玉。
    虽不懂什么是身先士卒，以身作则，此后林家的这些女孩却再没有旁的话说。
    何况黛玉剪完，女孩们见黛玉光头挺好看，越发显出眉目不俗，神采飞扬，也不再抗拒。
    女孩都剪头了，男孩们自然也被按住剪光了，两帮人凑在一起，一眼倒分不出来男女。
    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桂姐儿偷偷望向黛玉的眼神从敬畏中带着疏远，变成钦佩崇拜，等她跟黛玉一样光着脑袋时，又觉黛玉令人忍不住想亲近。
    这等锦绣丛里长大的女孩，竟然肯为她们屈就自己。
    黛玉倒不光为了她们，其实是早就想剪头发了。
    她的头发渐渐壮了些，只是发梢枯黄，看着比裴三的还是差远了。且她自看了神仙的课程，羡慕神仙的打扮有趣，总想自己试试。
    就是二月天这样光着头，有点过于凉快了，倒没有别的坏处。
    之后黛玉又给众人喝了一次热粥，拿大桶洗了一次热水澡，又取了驱虫丸，让他们挨个用楝根皮汤送了这一日才算完。
    因大伙打扮一样，年纪接近，也是新来的男女孩子有意多跟黛玉打听消息，一顿晚饭就混熟了。
    就这样连住了几日，彻底收拾干净，才领回府里去了。
    到了林家大宅，旁人是何心思尤为可知，桂姐儿却是如同从糠箩跳到了米箩里，她领了新衣服新鞋，吃的肚子饱饱地，哪怕没了头发，在这等天堂仙境心里也不愁了。
    林如海跟贾敏再见到白煮蛋黛玉一时无语，又见十二个跟她来的大小白煮蛋服服帖帖跟在她身后，也不能直接下她面子，安抚几句众人好生读书，便都推给黛玉去管了。
    黛玉头几日在外面便将新来的考校过了，男孩子有四个学问还可以的，女孩子五个里头只有一个还认个把字。黛玉便将他们分做两班，四个男孩与林承祁林承祢并在一起，跟原来的举人读书，剩下的请林如海新聘的秀才来开蒙认字。
    林承祢和林承祁总算可以不跟林黛玉一起听贾雨村的课了，在洞明书屋的大院子里蹦了好几个高。
    过年因举人们回家学里放假，他俩被拘着不许乱跑，无聊便跟着黛玉听了几天课，实在打击自尊。
    黛玉正月里也只歇几天，贾雨村不回乡，白日的课是不停的。
    也不光他俩，正月的课上得贾雨村的自尊也很受打击。
    贾雨村刚来时，听说林如海要一个身体怯弱的女儿读书，这女儿之前只读了发蒙的三百千，朱子小学等。她又不要功名，四书又不拘讲多少，心里便以为是极轻省的了。
    不想到了年底，四书学完，五经也要开讲。
    五经，贾雨村也略通些。
    但教黛玉不能只是略通的水平。
    黛玉功课极好，又乖巧，本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学生，就是提的问题太天马行空了，贾雨村招架不住。
    不熟的时候还好，最近熟络起来，讲了《春秋》，黛玉总能举一反三，旁征博引，将《史记》《左传》并各朝各代的同类事件都拉在一起问，问出的角度十分刁钻，总让贾雨村在出大丑的边缘晃悠。
    毕竟八股只要吃透《四书》就好了，贾雨村在这些上用心不多也是寒门读书人的常态。
    对这个“问题学生”，他若是直接斥责，让她只管受教不要多问，她那眼神就好像先生输了她似的。若是真正回答了她，她又饶舌得很，没完没了。
    有这一个不省心的，贾雨村只觉比他自家举业还累。
    而且她那两个陪读的丫鬟也不省心，竟然认认真真的做了功课叫他订正。
    人家的陪读都是来替主子挨打的,她们俩倒好，分明是来给先生添劳碌的。哪怕她们哪个差一点呢，贾雨村还能杀鸡儆猴吓一吓黛玉，找点先生的尊严回来。
    想到接下来还有自己十分不擅长的《尚书》《周易》要讲，贾雨村非常想撂挑子不干了。
    结果不等他不干，书屋新来的秀才先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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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雁两个功课都是黛玉检查过的，学霸大概就是这样吧，自己要飞，还要带着同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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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