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章：银行大劫案（下）

        天月历一三四八年，临月城，坂谷银行，小金库，有人正出入。是传闻中的某位大人。
紫金流纹，暗花蟒袖，掬月束腰，缎带云衫，临天踏履，好不风光！
这定是位极骄傲的人物！流袖束衫，都无法掩抵如此的华贵非凡。
可这样的高士，却在低声咏唱《狂徒志》。
“悲兮叹兮，哀莫惆兮；狂徒悱兮，绝路离兮，丧士不回兮...”
清醒与混乱，高洁与浊脏，痛快与失意，皆在他的身上涌现，宛若黑夜的云与月，分不开。狂徒末路，一时惆兮。
真真地奇怪！如此骄傲的高士，怎会自贬为“狂徒”，悲痛地为自己的末路低歌，这绝不符合他的气质。
他也自认为不符合气质。但他就是狂徒，一个濒临末路的狂徒，低歌悲叹的狂徒，绝境无生的狂徒！
“这真是一个狂徒末路的好时代。一切都无所顾忌，一切都包含法度，自由自在，真痛快！”
“叔父，这火一般的黑夜，已经燃烧了乱世。你看见了吗？”
“我们早已是不能自由的火中卑蚁。压抑的世事中，自有疯子们，张扬地助舞，举世妖魔。”
“世道变了！各位将军们，现在已不是千军万马的时代了。只手亡国，易如反掌。”
“再见了！这个乱世的时代！”
他一再地痴语，眼前是自己所亲眼见证到的，一整个黑暗的乱世。规则乱序，生人乱心，佛人乱性。纵使是名洁的高士，也终会被逆反为绝路的狂徒，压抑无援，不得自由。
他讨厌这个不得自由的黑暗乱世，所以，主动地选择了自我毁灭。
且今夜，一整座的临月城，都将与他一同毁灭。
“大人，快救命！”
有人忽然打断了他的狂徒痴语。那是某个正在躲避黑雾侵袭的无能老狂徒。
老狂徒被卡驻于通道中央，活生生地望见自身被黑雾所侵袭，惨叫犹如残笛吹啸，尖利鸣促。
这将死者的哀嚎，对那位大人，却是一块美味的黏糖。他尽情地吸吮它的甜美与柔滑，又担心它消失得过快，每个表情都是满足和不舍，面目狰狞，迫不及地怀念。
“再多些！还不够！再多些！”
他渴望品尝那样的甜美、那样的柔滑，出手又将更多的逃命者卡驻于道路中央，任他们被黑雾所侵袭。真是个故意杀人的疯子！
“住手！”出言打断他的人，竟是他自己。
他从血腥的疯狂中清醒，痛苦地懊悔，来不及救人。
所有劫匪们，所有人质们，所有活着的生灵们，都溶解于了黑雾与他的片刻疯狂之中。那美味的黏糖背后，是数百条已经消失的，活生生的人命。
“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在自我怀疑中沦陷，一时疑惑，一时又自责，状态矛盾，混乱如疯。
真真地一个奇怪的人！他到底是如何配得上“高士”之名？
他要自个儿回答这道问题。
他的体内，流淌着高贵的斩国世家血脉，自是斩国世家传人之一。这“高士”一名，便经斩国世家传人之继承所带来，并不由得他如何。
他却讨厌这虚伪的名号，嫌恶世间的大部分人和事，不肯与世俗相接通。因为他是斩国之人。
所谓“斩国”，自当诛伐乱世，谋定山川，登临高位，众生之上。何等辉煌！何等霸道！何等尊贵！
为何还要与草民陋众平起平坐，共分日月？这是何等的贬辱？
他想不通《家训》的用意何在，也接受不了《家训》的要求。他要焚毁一整部先祖所撰的《家训》，重新带领一整个家族临顶众生之上，风光无限。
他有这份雄心，但没这份能力。因为他不是最强。
家族里，最强的人，始终都是叔父。家族外，比叔父还强的人，更多，未知未名。
谁都不清楚，无法计数的隐世家族里，究竟还藏匿着多少天才妖孽。斩国家族，只是其一。
那些同样隐世的神秘家族，亦不参与世事纠纷，只生活于自己的一方山土，怡乐终生。
而他，与那些隐世之人有大不同。
他虽出生于隐世之族，却始终有一颗争世的雄心。格格不入。
他自认为，家族里的所有人，已不配“斩国”之名。他要重新帮家族挽回“斩国”之名。
“众生平等，自然和谐，行善去恶，救灾人世，...，这都是些什么无聊的家训要求。所谓‘斩国’，就应该屠戮诸国，征讨天下，诛伐乱世，谋定山川，登临高位，众生之上！何等辉煌！何等霸道！何等尊贵！”
此乃他的原话，更是他对“斩国”之名的重新定义。
他要推翻那无聊虚伪的一切家训，带一整个家族重返往日的斩国之辉。他有这个实力。
事实上，每一个流淌着斩国血脉的斩国世家传人，都有成功斩国的巨大实力，却从不使用。
斩国师兄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他不信《家训》。
但他还不是最强，至少不是家族最强。
唯有最强者，方能领导整个斩国家族，号令所有斩国世家传人。
他要想带一整个家族重返曾经的斩国之辉，就必须打倒叔父，成为最强。
无数次的挑战失败，换来了他的下山历练。
他清楚，不同浓度间的血脉压制，几乎是注定。如果还待在家族，他真就一辈子都没法战胜叔父。所以，他选择了下山历练。
山林外的大世界，一定有东西，能够抵御血脉压制。他绝对会找到。
这一趟历练，真是非常地简单又轻松，甚至都有些枯燥无味。因为他太强，或者说，斩国血脉带来的压制力太强。
有时，他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生错了时代。
年少轻狂，入世无敌，加剧了他的自负，更加剧了他的雄心膨胀。一段时间内，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能离开阿林德公国（魔临帝国附属国），一人直接挑战四大人类帝国。
在自我雄心膨胀到最高点时，他返回了自己的家族。他坚信，自己已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叔父，成为家族最强。
那是他输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叔父全程背对，束手而立，不屑回头。他的心态，被直接打崩，一度癫狂。
一番下山历练，不仅没能增强自身，反而大减实力，不比从前。这样的极端打击，搁谁身上都不能忍受，更何况是极度骄傲的他。
于是，第二次下山历练，在那次战役结束的不久后，就开始了。
这一回的历练点，他直接选在了四大人类帝国之一的“魔临”。
魔临帝国的试炼环境，果真与小公国不同，耳目一新。但他依旧是无敌。
斩国血脉，所带来的神启威能，实在是太强。他居然都还没使用过神启的完整形态。因为没人能逼他使出全力。
他自愿加入“血月”（魔临的神秘刺客组织，专杀王公贵族）一事，自然也就成了一个大笑话。
每一次任务，都不是小心翼翼的行刺，而是光明正大的屠杀，无人能挡。那根本就不该是刺客所行之事。
第二趟历练结束，他返回家族，再度找叔父挑战，还是失败。
这回，他心有准备。他还知道，再这样历练下去，也是无用，永也打不败叔父，除非另寻强化自己的新法子。
挑战失败后，他直接找到了叔父，向他请教。叔父只交给了他一句话。
“你若斩断你所喜爱的那座山，以及最喜爱的那个人，你便是真正的最强。”
内容真是残酷又简单。问题是，他有所喜爱的那座山，却没最喜爱的那个人。他真斩断了最喜爱的那座山，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喜爱的那个人。
叔父也等不到他斩断自己最喜爱之人的那个时候了。叔父死在了某一个雷雨夜，死在了他所挑战的，一般性法则的天谴之下。他永也战胜不了叔父了。
不过，他还是遵从了叔父交给他的那句话，一心一意地想成为话语中的那个最强。
第三趟历练，毫无意外地开始了。地点还是选取在“魔临”。
魔临帝国，有那些曾经认识过的人，有那些曾经辉煌过的事，非常适合被人喜爱。他亦做足了喜爱他人的准备。
这一回的历练，毫无疑问，就是寻找到自己所最喜爱的那个人，然后将其斩断，成为最强。
他有信心，成为最强。
然而，就是出于这样的信心，他根本找不到自己所喜爱的那个人。
他自认为，除他之外的所有魔临人/非魔临人，都是蝼蚁，都是肮脏的卑贱者，完全不值得低头去爱。
如此严重的优越心理，如此严重的阶级观念，如此严重的实力自信，等等等，揉搓于一起，致使他彻底丧失了平等地喜爱任何人的心理。
直至某一天，他忽然开窍，竟真找到了最喜爱的那个人。那竟是他自己。
这毫不意外。
他对自己真的是过于迷恋，竟已达到极端境界，完全容忍不了任何人的进入。叔父想必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方能严肃地交给他那句话。
可是，杀死自己，就能成为最强。这是什么狗屁话语。
他头一回迷惑于叔父的交代，却还是决定执行。
他真的很聪明，没花几天功夫，便完全想到了叔父说出这句话语时的真实意图。
原来叔父是在暗示他去参加家族里的某种净化实验，铸就一个全新的自我，凤凰涅槃，不破不立。
面对那种神秘的净化实验，他有些心动，同样也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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