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孙少安在双水村处理完所有的事后，便急忙奔赴西安。只不过，离开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而现在返回西安时，还有儿子、女儿和秀莲的父亲贺耀宗。此刻，这几个人都思念着那个躺在西安病床上的女人。父亲思念着女儿，孩子想念着母亲，丈夫眷恋着妻子。这想念就如同冉冉的篝火一样，越燃越旺。少安并不清楚，这次再次回到西安等待他和妻子的将是什么？无论是喜还是悲，他早已做好了一切打算去接受最坏的结果！少安心里清楚，一个癌症病人想要康复，那可是比登天还难。一百年以来人们都无法攻克的难关，怎么就这么容易让奇迹降临在秀莲身上呢？而他所能做的，也仅仅是通过医院的化疗等手段，尽最大的一份力去延续妻子的生命，哪怕妻子在这世上多活一天，他也能少一丝遗憾。
他们到了西安，进入城区后，贺耀宗这个来自山西的老农民一下子开了眼界。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繁华的城市，而令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现在就在这个梦幻般的城市接受着治疗。不说别的，原本贺耀宗在来的路上心情还十分的紧张和忧虑，现在进入这里，他内心一下子释然了许多。这么大，这么现代化的一所城市，女儿的病要是在治不好才怪嘞！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不一会儿，他们便到了医院，少安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拉着儿子，走在医院的过道里。周围的人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把这里当成了招待所一样。他们怀着激动的心情走了进去，进入病房，少安看见此刻弟弟躺在旁边的床上睡着了，而妻子也在病床上闭上了眼睛，她睡的很香，少安走近，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到女儿后，贺耀宗眼眶湿润了，他已经一年半没见到秀莲了，而这次见到女儿，看到的却是躺在病床上的她。贺耀宗和虎子忙激动的走上前去，准备叫醒秀莲，却被少安拦住了。
“爸，你让秀莲休息一会儿，你们还没吃饭，我还不饿，你先带着虎子到下面吃点饭，让秀莲好好睡一会儿。”
他听后，觉得少安说得对，因为自己太想念女儿了，竟然忘记她目前还是个病人。既然是病人，当然需要充足的睡眠。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去叫醒女儿呢？于是，他便带着孙子和孙女到楼下去了。他不是因为没吃饭的缘故而下楼，而是不想把女儿吵醒，想尽量为她创造一个安静的环境。唉，做父亲的谁不是这样呢？自己最亲的骨肉身患重病，含辛茹苦二十余载，怎能看着她就这么离开呢？他不希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走出病房后，他抱着孙女蹲在医院的一个角落哭了起来，懂事的虎子站在爷爷面前，安慰着他。
少安把睡着的少平叫了起来，短短几天，他发现弟弟憔悴了许多，眼眶处也多了一道黑眼圈，他明白弟弟是为了替自己照顾秀莲才累成这样的。他本想等弟弟醒了以后，再问秀莲的状况，不过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检查报告上的内容，便把少平叫醒了。
少平见到哥哥后，感到十分的惊讶，他没想到，哥哥这么快就赶了过来。
“哥，你啥时候来的？家里的事都解决了？奶奶也安葬好了？”少平问道。
“你出来咱俩说，你嫂子还没醒呢。”于是，少平跟着哥哥走出了病房。
哥俩到了走廊尽头，少安对少平说道:“家里都好着呢，你就别担心了。哥知道你心里难过，因为要照顾秀莲，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相信奶奶他老人家不会责备你的。”
“没事，既然奶奶已经去世了，就算我回去了，奶奶也醒不过来了。还不如留在这里替你照顾好嫂子呢。”少平笑着说道。
“你能这样想，那我这个当哥的心里还真是欣慰。我听说前天医院通知给你嫂子复查了，结果出来没？快给我看看。”
“哥，我还正准备给你说这个事呢！你放心，嫂子没啥大碍。你就慢慢高兴吧。”少平回病房取出了检查报告，递给了哥哥。
少安打开后一看，顿时呆在了那，他只觉得一股热流撞击着他的胸腔。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加速的流动了起来。这感觉就好像一杯烈酒一样洒在他的心头上，火辣辣的烧个不停。而他的两只腿也不停抖动着，一屁股的坐倒在了地上，他又一次看了一遍那张检查报告，每一个字都不放过，生怕刚刚看错了什么......当少安确定这一切是真的时，他不禁的笑了起来，是啊，这么久了，少安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他将那张检查报告紧紧的贴在嘴上，周围经过的人还以为他疯了似的.......
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起来，笑着拍了拍少平说道：“走，哥带你出去吃饭走，咱哥俩好好庆祝一下！”
“可是咱俩走了，嫂子就没人照顾了啊！”少平说道。
“没事，我老丈人也来了，正好咱俩出去，让他父女俩好好拉拉话，咱俩就别打扰他们了。”少安说道。
下午六点左右，秀莲从病床上渐渐醒来，她睁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俩个娃。虎子忙跑上去抱着她哭了起来，那张葱葱的脸蛋在她的怀里不停地摩擦着。看到自己至亲的骨肉，她的心就好像一块融化了的冰似的，母性再一次唤醒了身患绝症的她，她抱着儿子也哭了起来。一旁的父亲也伸出手抹了把泪。
“爸，你咋来了，其实我不是啥大病，你别担心我。”秀莲说道。
“女子，你还唬我？少安把一切都给我说了，你放心，我不怪他，你好好的配合治疗，你这个样子，爹看着心里难受。”
秀莲听后，沉默了半天，她产生一种深深的内疚之感。父亲生她养她，如今三十个年头过去了，自己却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让老人跟着一起担忧。自打她嫁给孙少安以来，就好像真的成了泼出去的水一样，很少再回山西看望父亲，而如今，还是他不远千里来看望自己，看到的却是自己这般病态的躺在这里。那张满面皱纹的脸早已沧桑的让她愧疚不已，白发与黑发交错在他的头上，上面还沾有片片的土沉，包括父亲身上的大衣也烂过好几个窟窿，都被他用补丁补上了。这么多年，她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丈夫，却无形的忽略了自己的父亲。现在，眼前的这个老人要多苍老就有多苍老，但他在她心中却始终是自己最伟大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秀莲才艰难地说道:“爸，医生说我要是好好配合治疗，心情保持好的话，还能活三到四年嘞，这已经足够了，剩下的几年，女儿一定好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的。”她说这话时，嘴都不禁颤抖着，的确，这样的安慰还不如不说，这只会增添老父亲心中的苦闷。
突然，门外传来少安的喊叫声:“秀莲，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四年哪够，我还要让你再活四十年嘞。“少安和少平走了进来。
”嫂子，你放心，你好着嘞，不碍事的。贺伯伯，你也别担心，复查单上说了，嫂子的肿瘤是良性的。”少平说道。随即便拿出报告单准备给嫂子看。
“哎呀，少平，你憨了？你嫂子识几个字？还是你念给她听。”少安说道。
秀莲听后，就如同孙少安刚看到检查结果时一样，也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要接受死亡时，生活又奇迹般地眷顾了她，将她重新拉回了生命的道路上去。秀莲激动地流下了泪珠，她忙下床抱起丈夫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啊。”少安说道，不过，他的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贺耀宗听后，更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本应该高兴的场面，而此刻大家却都撒下了热泪。少安坚信，老天不会对他们孙家如此不公，造物主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人只要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路，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希望都会敞开......
第二天早上，孙少安便拿着秀莲的检查报告单，去找肿瘤科的医师范正华，他想再确认一下，报告单上的内容是否属实。他早早的便到了范医生的办公室。
“范大夫，这张是我婆姨贺秀莲在原西县医院的检查报告单，这张是这次的复查单。你再看看，为啥这次的检查结果和上次不一样？”
范正华接过后，仔细看了一遍说道：“放心，贺秀莲没事的，你们那边的医院应该是误诊了。这是很正常的事，良性的肿瘤很容易被当成癌症。肿瘤只要是良性的，治起来也容易多了，只要切除掉就好了。”
“哦，那真是太好了，差点把人吓死了。那医生你看啥时候安排她做手术呢？”少安问道。
“这你别急，你放心，你老婆的手术我立刻给你安排，最多不超过后天。”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范医生。”
贺耀宗确定女儿没事后，便和秀莲简单的告了别。因为山西醋厂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回去处理，他便匆忙离开了西安，前往了柳林。
不久，医院便来通知秀莲手术。这次给他主刀的是李荣潜和张责成。其实李荣潜原本是不想接这场手术的，因为和孙少平有过一次争执，这让他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女人一家。后来范正华对他做了好一阵思想工作，他才答应给秀莲动刀。反正只是一个简单的肿瘤切除手术而已，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他心想。不过，少平得知做手术的是李荣潜后，他反倒内心不安了起来，做手术时，他会不会带有个人情绪呢？外面的人永远都不清楚手术室里发生了什么，就算手术真的因为人为原因出了什么状况，也会被认为是一场意外。不过，他又想到，既然是医生，肯定会以救人为第一准则的，应该不会因为什么个人主观原因借以报复吧。开玩笑呢，那可是一条人命。
少安和几个护士将妻子推向手术室，虎子对母亲说道：“妈妈，早点出来，咱们一起回家。”
“就是，一定要活下去，爸爸可是还等着我们回家呢。”少安说道
于是，秀莲被推进了手术室，大门上的“手术中”三个字样被点亮，手术开始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少安的心时时不能平静。少安和少平一直候在手术室门口，周围是如此的安静，紧张的空气一下子凝结了起来。这种压抑的感觉让少安的内心十分慌乱，兄弟俩的心就好像被火燎了一样，他们反复的在门口徘徊、游荡、坐下、起来，不知进行了多少次。胸腔里好像梗上了一颗石头，这块石头越结越大，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按理说，原本手术应该不到三个小时就结束了，可现在已经快五个小时了，而手术室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少安隐约感到好像出了什么事。他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直接要跑上前去敲手术室的大门.......
少平忙上去阻止道：“哥，你这是作甚，人家在里面给嫂子做手术，你在这敲门，还让医生咋做？在等等看，说不定只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状况而已。”
“你看看时间，这都过去了多久，人还没出来，我能不慌？”
突然，手术室里，一个护士匆忙的跑了出来。
“你们谁是家属？病人现在情况很不好，肺部动脉血管破裂造成大出血，现在很危险。”
孙少安听后，感觉头皮发麻，好像一块石头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头上。他一下子晕倒在了地上。
少平忙把哥哥扶上旁边的椅子，他没想到，居然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意外。现在他也顾不上去想原因了，他忙说道:”护士，您快去叫范大夫，只有他能救嫂子。你们一定要把我嫂子治好啊。”
那个小护士听后，也顾不上说啥，她的确是准备去请范正华的。她清楚，目前的情况十分危急，耽误一秒，那病人生存的希望就少了一分……
不一会儿，范正华就赶了过来。
“怎么搞的，这么一个切除肿瘤的手术，都能出问题？”他生气的问道，说罢，便跑进了手术室。
其实，少平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李荣潜在做手术时，心中一直有怨气。但他也不敢不把手术当回事，本身应该先封住下静脉血管然后在切除肿瘤，结果他直接上刀，切除肿瘤，这样，血管还没封住，就造成了大出血。
不一会儿，范正华就赶了进去。他看到情况后，狠狠地瞟了一眼李荣潜，然后二话没说就从他手里接过了手术刀。现在，全手术室里的人，就好像打仗一样，在和时间赛跑。他们拼命的止血，同时，又将一包一包的输血袋取了出来给秀莲注入每个人的额头都已经沾满了汗珠。李荣潜本人也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又是递手术刀，又是取药。他清楚，这个病人一旦死去，那范正华肯定不会放过他的，自己要给家属陪巨额财产不说，可能还会被医院开除……所以，他不敢有半点疏忽。
少安醒来后，忙问弟弟:“咋样，你嫂子出来没？”
少平沉默着摇了摇头。天哪，昨天他还为那张检查单而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结果今天他却亲手将妻子送入那个此刻在他看来罪恶的手术室。他杵在那，眼前的一切都是飘渺的。那三个被点亮的“手术中”的字样，他恨不得上去将它踩烂。他不禁在心中骂道:去他妈的手术，还不如不做！”
晚上十点的时候，手术室的大门终于传来了干脆响亮的声音。范正华和几个护士推着秀莲走了出来。
少安忙上去，拼劲全身的力气，结巴的问道:“医生，我婆姨还好吧？”少安不敢多问，就是这几个字都是他鼓足勇气才艰难的问出来的。
“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血也止住了。你也别担心了，在医院休养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少安听后，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揣回肚子里。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舒畅了许多。他蹲在地上，抱着双腿，头看着天花顶大声哭了出来。这哭声倒真有点男子汉的感觉，这是一种高兴的泪水，一种难以言语的喜悦。不管周围的人怎么看他，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豪迈的哭了出来。那是对顽强生命的肯定，以及对它的高度赞扬，只要心存信念，再苦也终究会看到希望。
少平也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他最尊敬的嫂子终是拜托了病魔的折磨，顽强地活了下来，这或许就是上天对孙家最好的回报。
“范大夫，你真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少安说道。
“唉，这个事，我还要向你们道歉呢。因为我们的疏忽，差点让一个生命离去，一个小小的肿瘤手术被我们做成这样，我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瞧你这话说的，你把我婆姨救活了，我们怎么能怪你呢？”
少安又和范老寒暄了几句，就急不可捺地赶回了妻子的病房。从现在开始，他要日日夜夜守在她跟前，看着她醒来。今后的日子里，秀莲将会是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他要和她一起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不是忏悔，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念。是啊，后面的路还很长，前方等待他们的还有太多太多。他们怎能轻易的倒下呢？人的一生不正是在逆境中向上，不屈的灵魂终究不会臣服于现实的苦涩中去。生命在闪光中现出绚烂，在平凡中现出真实。他们还要继续前行，背负着生活赋予他们的使命，去奔着小康前进，沿着希望的道路继续探索......
少平看嫂子一切安好，便赶回了双水村，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看逝去的奶奶，就提前离开了这里。
生活啊生活，往往就是这样的变化莫测。上一秒还处于悲的界点，而下一秒也许立刻就成为了喜的起点。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现象。一切看似已成不可挽回的定局时，它又奇迹般地旋转了半圈，将身处其中的人又引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中去。留下来的，将是无限的喜悦与对前方道路的希望与憧憬。在这喜与悲的无限交替下，生活自然而然也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照亮着人们去探索它的那颗不屈的心.......
一个月后，孙少安为妻子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们都仿佛从黑暗地狱逃出来一般，第一次呼吸到了外面世界的新鲜空气。少安抱着女儿，秀莲手牵着儿子，从医院的大门走了出来。他本想打算带着妻子在西安好好玩一圈，但秀莲执意要回家，回到那个温暖的双水村！以后的路还很长，将来有的是时间来这里。
此刻已是黄昏，太阳把它最后的光辉留在林子里一棵棵树枝上，一颗颗明亮的大星，在蔚蓝的苍穹上闪烁着光芒。
黄昏是美丽的，晚霞如同一片片赤红的落叶坠到铺着黄尘的地上，斜阳之下的山冈变成了暗紫色，好像云海之中的礁石。一团大火球似的夕阳，终于滚落到西山背后去了，晚霞也收尽了她的最后一抹余辉，天地昏暗下来。他牵着妻子的手，一家四口就这样向着家的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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