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六月中旬，孙兰香的大学生活正式结束了，十五年的苦读生涯也宣告剧终，她的青春时代也随之而去了。对于兰香来说，此刻留下的也只是回忆与怅惘。她感觉还没怎么学习，大学就悄然不知地离开了自己，成为了回忆的一页。
当然，兰香此刻还是在为自己以后的前途担忧，念了这么多年书，上了这么多年学可不是白上的。难道就是单单为了国家分配的那个工作而上学吗？在一般人眼中，好像的确是这样，但是孙兰香并不是这样想的。在她看来，那都是相当庸俗的人才做的事，而她不愿意让自己多年学到的知识平白无故的被一个自己厌恶的职业所淡化，最终被埋没。
前不久，她的导师于芳还曾找她谈过。于芳认为，这个小丫头头脑机灵，又对学习有着如此浓的兴趣，更是痴迷于科学。她想着，如果兰香能够坚持念下去，那必定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说不定会成为未来国家科学领域的前沿人士！这次谈话更是让兰香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冀，但也从另一个方面加重了她内心的负担。
是啊，理想的世界最终还是会被现实束之高阁，不管将来的生活会有多么绚丽多彩，但眼下，自己什么也没有。读研需要的巨额资金，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如何去凑。但是有一点，兰香很坚定，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家里的一分钱。既然这是自己选择的路，就必须要自己走下去。当然，她也曾考虑向外人借钱，不过这种想法马上就被自己绞杀了。从小家里就到处问别人借钱，一直过着被人上门讨债的日子。这点，兰香都是记在心里的。因此，她也不敢问别人借钱。借了多少终将要还多少，这个只会平白增加她心里的负担。
两天后，学校在广场的正中央举办了毕业典礼，这当然是为了让他们这批毕业的学子为自己的读书生涯画上圆满的句号。典礼上有这么一个环节，就是每个系中抽取一到两名学生上台发言，内容是谈谈自己对将来的看法。兰香理所应当的被于芳报了上去。直到前天，她才得知自己要在毕业典礼上发言的事。当然，她也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机会。
现在，金秀就坐在兰香旁边，和她有说有笑的唠着嗑。这几年，金秀其实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她看起来肤色比原先白了许多，人也变得更加沉稳。金秀在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将来打算从事创作。如今，她其实也是单身一人，自从和顾养明分手后，金秀就再没找过男朋友。她周围不少的人劝她再找一个对象，可在金秀的心里，少平一直是自己最爱的人，至少现在是这样。她一直对少平哥难以忘怀，尽管他们不属于一个年龄段的。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放弃过对少平哥的追求，既然晓霞姐已经不在了，她就要承担起晓霞姐的义务，替她照顾好他。
很快，便轮到了兰香上台做演讲了，仲平和金秀在下面一直给他鼓掌。可令他们惊讶的是，兰香上去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我感谢母校，感谢这个世界。我们的学业还没到尽头，这条路一定要靠自己走下去！
说罢，她便走下了台。
场上一下肃静了起来，片刻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仲平隐约看见她是带着眼角的泪珠从台子上走了下来。他忙走过去，扶着兰香到了座位上。
典礼结束后，这些大学生就自由了！至此，他们的青春时代也正式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他们将要踏上各自不同的人生。
兰香和金秀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这两个从小要好的闺密就开始询问起了彼此对未来的打算。
“兰香，毕业后，你打算做啥？回黄原吗？”金秀问道。
“秀儿，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以后去哪，做啥。但有一点我知道，我绝对不能回到黄原，等着国家给我分配工作！你要知道，我们上了这么多年学可不是白上的。”
“嗯，不管你将来做啥，作为你的好闺密我都会支持你的。”金秀笑着对她说。
“那你呢，秀儿？”
金秀沉吟了片刻后，说：“唉，我没你那么远的志向，我打算回到黄原，到文化宣传局里当个作家。当然，这些还不一定能实现呢！”
“其实那也挺好的。你那么爱写作，指不定将来能成为大作家呢。是不是啊，我们黄原未来的金作家？”兰香开玩笑的说道。
“哎呀，你就别取笑我了！能不能写出成绩都是问题呢。我回去主要还是想看看我爸和我哥。我哥他前段时间还来信说最近在我们高中找了份保安的差事，还问我啥时候能回来呢。兰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村子看看家人？反正也毕业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没咋回村。”
“家肯定要回。秀儿，咱明天早上就收拾行李，赶明天晚上就到家。
“那……你不和仲平告个别？毕业以后，你们见面估计也少多了。”
兰香犹豫了一会，说：“算了，就不和他告别了。我和仲平以后肯定能见上的。”
金秀和兰香就这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有说有笑的聊着天，谈着彼此对人生的看法。夜幕不知不觉的静临，晚风轻轻拂过她们的脸，路边熙熙攘攘的传来一两声蝉叫。是啊，夏天到了，这是一个满载梦想的季节，是告别过去，崭向未来的季节。这个城市的一切在此刻的她们看来是如此的美好，这里是她们青春的舞台，更是她们人生的起点。
她们快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时，金秀不经意间看到了一家书店，她习惯性地走了进去。前面，我们已经知道，秀在大学选的是文学专业，对一些小说名著情有独钟。所以，当她看到书店时，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走进去转一转，看能不能发现一些新到的好书。因此，兰香也跟着她走了进去。
进入书店，兰香惊讶地发现书店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招人公告。上面写着：需图书管理员一人，月薪三百。清洁员两人，月薪二百的字样。
看到这个，孙兰香高兴坏了。她正愁没有钱来供自己读研，几天来，她经常彻夜难眠，躺在现实宿舍的床上，脑海中却一直想着自己的将来。如今，眼前的这个公告就好像一张明亮的火烛，瞬间照亮了她灰暗的心。兰香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向自己飞奔而来。柜台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这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岁，由里而外都展现着一种优雅的气质。看样子应该就是这家书店的老板。
兰香忙走上前去，礼貌的问道：“阿姨，我刚看你们这墙上贴了一个招人的公告，现在还缺人不？”
女人望了望她，说：“今年多大？家是不是这的？”
“我家在黄原原西县，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是来这里上大学，今年刚毕业。”
“你是大学毕业生？那你不等着国家给你分配工作，来我这干啥？”女人不解地问道。
“阿姨，我一时半会给你说不清楚，但是我真的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你就让我在这干到年底，我就走，行吗？”
“你这孩子，大学毕业就来我这当个图书管理员？你真的甘心吗？”
“唉，我实话跟您说了吧，我打算读研，但您知道这需要很多钱。我又不想花家里钱，所以来您这想暂时干点活挣点钱。赶明年开春，我就去考研，先用挣下的钱维持几个月。”兰香勉为其难地说。
“那你以后咋办？孩子，你要知道，这是需要很多钱的啊，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你根本坚持不下去。你是打算留在本地考，还是打算到外面其他学校去考研？”
“我想着今年剩下的时间在您这打点工，明年就到外面去试试，看能不能考上。”
女人望着她，笑了笑说：“行，你看你啥时候来阿姨这，我给你留着。你是个好娃娃，将来一定有出息。”
兰香听后，激动的差点流出了眼泪，不过她又立马想起了那个公告上还有清洁工的招收，于是，她立刻问道：“那个，你这不还招清洁工吗，这个我也可以干。阿姨，您看行不行？”
这时，金秀把手中的书放下走了过来，她大概听到了刚刚兰香和店主的对话，她忙上去把兰香拉到一旁。
“你疯了？图书管理员和清洁工同时做，先不说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个有多屈才，我就问你，你能同时干下这两个职业？你要是需要钱，我可以帮你借啊，干嘛在这遭罪？”金秀对兰香说。是啊，作为好朋友的她肯定不能坐视兰香找这么一个又失体面，又废身体的工作。
“你憨了？我咋能要你的钱哩？你放心，秀儿，我没事的。我从小就经常在家帮忙干活，已经苦惯了，这点活算啥？”
金秀见劝不进去她，便放弃了。她走了出去，低着头在门口等着兰香。内心泛起了内疚浪潮。她心想，如果那阵自己没有走进这该死的书店，兰香就不会看到墙上贴的东西，就更不会拼了命的要在这打工。唉，仔细想来，一切都怪自己。
女人听到兰香的请求后，对她投来了惊讶的目光，说：“我说你这孩子，咋这么怪呢？大学毕业来我这打工不说，还要下一子干两项，你身体能受的了吗？不行，这事不成，你只能选一个。别给你累出个事来，那我还要担责任呢。”
兰香听后急了，她忙说道：“阿姨，没事，我能坚持的了。我刚也给你说了，我是农村来的，从小吃苦吃惯了。这样，我也不要您五百了，加上清洁工您一个月给我四百就行，这样您看行不？”
“瞧你说的，我像缺你那一百工资？不是阿姨不答应，主要是怕你受不了啊，那清洁工可不是好干的，你刚二十多岁，正值青春，来我这打两份工还不把你身体累垮了？”
“阿姨，算我求您了，我真的不怕。我已经上了十几年学了，家里为我承受了不知多少负担，我不能再花家里钱了，您就让我干点活吧，这个研我一定要考。”她再次恳求的说道，泪水像开了闸门，一下子涌出来了。
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唉，我说你这个娃娃真怪！行，阿姨答应了。不过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或者累的话，可千万别勉强。要记住，身体垮了，你就是想考研也考不上了。”
兰香听后，内心无比喜悦，眼泪却流的更欢了。此刻的她是多么激动呀！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感谢这位善良的店主了，只好向店主鞠了一躬便走了出去。就这样，孙兰香找到了自己谋生的道路。夜色笼罩了下来，她和金秀走在路上，金秀的内心是压抑痛苦的，而兰香此刻却是愉悦十足。
回到宿舍后，宿友给兰香递过一封信来，原来是二哥给自己寄来的，这正是半个月前她因为一些困惑给二哥写的，今天，她终于收到了回信。兰香怀着激动的心情拆开了信封，上面写着：
香，近来可好？你寄来的信哥已经看到了，你在信上说你打算考研。对此，我是全力的支持与赞许，我们家世代是农民，家里出了你这么一个大学生，的确是一件光荣的事。既然你选择了读书这条路，就要一直走下去。不论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都不要放弃。你还提到你不想在花家里的钱，为此，二哥可以理解你，也打心底里为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妹妹而自豪。既然，你想要通过自己双手去挣钱上学，那么二哥就不再劝你了。外面的世界的确充满惊喜，充满希望，你也许会在生活的舞台上更好的展示自己，但二哥想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没有平白无故的收获，梦只有靠自己追才能追的上。当你真正理解了劳动有多艰苦时，你才能明白财富的积累有多么困难。二哥不是不希望你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我是想告诉你这必定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甚至会让你承受不了。况且你还年轻，将来报答家里的机会还有还多，所以，你也不要为花家里钱上学而内疚。把书念好，就是对咱爸妈最好的回报。一旦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及时跟二哥说，二哥立刻给你寄钱过去。既然都是一家人，这没什么不好意思。哥还是那句话，把书念好，就是对家里最好的回报。
你二哥也许一辈子就是个煤矿工人，但二哥和你一样，都不甘于在那一方狭隘的土地上度过一辈子。人这一生就要多出去闯荡，外面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是美妙的，是一个能创造无限可能的地方。在哥看来，苦难就是人生最大的财富。将来的你，也许会走向更广阔的世界中去，不管你经历了多少苦难，都一定要用一颗平凡的心去面对这个平凡的世界。我时常记得福军叔说过的一句话：人这一生，不是看你贫穷和富有，而是看你都做了些啥，你们才是这个国家的主人。哥希望你也能为我们所处的这个国家做出一点贡献来。既然有自己的梦想，就要坚持下去，不去追梦，咋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呢？当年，你晓霞姐也曾说过：只有永不遏制的奋斗，才能使青春之花绽放，即便是凋谢，也是壮丽的凋谢。正是这句话把二哥带到了外面的世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千万不能放弃自己的梦想！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二哥相信你的人生不会是惨淡的，但你会成为我们所处的这个平凡世界中的一名伟大的勇士！
二哥孙少平
1986年6月7日
读完二哥寄来的信后，兰香流出了感动的泪水。窗外的风不停的吹着，轻轻扬起她的发丝，夏日的花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迎风吹来，让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和金秀前往了火车站，买完票后，走向候车厅，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仲平向兰香走了过来。原来金秀昨晚悄悄告诉了吴仲平兰香要回村的消息。仲平听后便赶在她们之前买了车票。
“回家也不叫上我。从今天开始，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到哪我就到哪。”仲平对她说道。
兰香看了看他，倏忽间笑出了声。然后，她便挽着他的胳膊，和他一同登上了火车。
列车颠簸地行驶再轨道上，远处的蓝天中映衬着朵朵洁白的，。晴朗的天空中飞过不少叽叽喳喳的鸟儿，它们向各自的巢中飞去！兰香告别了身后的那座城市，准备开始一段新时代的征程！一望无际的麦田上传来了一两句信天游的声音：
立夏之初土地肥，
热的咱老百姓呱呱叫。
绿绿一片到处望，
望来望去家家乐。
一天要比一天忙，
身子苦来心儿喜。
…………
兰香的脸上挂着十足的笑意，列车渐渐消失在了城市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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