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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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清早的空气颇为凉爽宜人,我却懒得动弹,仍是歪在窗前的软榻上看葛戴比样子裁布。

    

    瞧她那样,倒还真有一副裁缝的架势,若是搁在现代,怕也不失为一块服装设计师的好料。看了好一会,见她又是描线,又是裁剪,一通忙活,竟是累得额上微微有了汗意。

    

    我噙着笑,忍不住说:“这会儿忙忙地赶做嫁衣,难道你这小妮子已经倦怠再陪我这老姑娘,想早早脱离苦海了?”

    

    葛戴先是一愣,之后霞飞满面:“格格又拿奴婢玩笑。”

    

    “并非玩笑……前两天管事嬷嬷特地来找你,事后你虽支支吾吾地拿话瞒我,但到底我对你还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想听听你的意思如何?”

    

    葛戴咬着唇,闷闷地不说话。

    

    “葛戴……”我轻轻唤她。

    

    她纤细的脖子僵硬地拧着,忽然丢开手中的剪子,朝我跪下:“格格!奴婢情愿一辈子跟着您!只求格格千万别赶奴婢走!”

    

    我瞅了她好半天,她背脊倔强地挺着,头只是低着,看不到她此刻脸上是何表情,我叹了口气:“也罢!我也不赞成女孩子这么早便嫁人,且由我出面和管事嬷嬷说说,再留你两年吧……不过,等你年纪大些迟早也要嫁人的,只是你身份特殊,我不愿他们随便配个人,委屈了你。”

    

    葛戴沉默半晌,生硬地说:“奴婢既然服侍了格格,这一辈子便是格格的奴才!”

    

    我知道她说的是孩子话,也清楚她是真的不想被人强迫了嫁人,于是伸手扶她起来,说:“我饿了,去给我拿点点心来。”

    

    “啊,早起嬷嬷做了奶饽饽……”她咋咋呼呼地跳了起来,像是一阵风般刮了出去。

    

    她一走,屋子里就静了下来,我瞪着自己袖口的花纹发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不觉抬起头来。

    

    门口无声无息地站着个人,我后脑勺上的神经突突抽了两下,疼得咝咝吸气。

    

    “侧福晋怎么来了?”我坐起身,不紧不慢,“进门也不让丫头知会一声,冷不丁地往我屋里一站,倒怪吓人的。幸好是大白天,若是晚上点了蜡烛,怕还不得又要让人猜疑着莫是闹鬼了。”

    

    阿巴亥往前跨了一步,随性地往我跟前的凳子上坐了,只一言不发地瞅着我。

    

    半年多未见,她倒是越发出落得清丽动人,小两把头上簪了翡翠点金的扁方,脑后梳起燕尾髻,露出一大截雪白的颈子。

    

    她那双眼眸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她面无表情,我也猜度不出她是何用意,只是觉得她似乎想要看透我,看穿我……很好笑的念头,其实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根本就是自个儿在瞎猜。

    

    “爷让我来看看你。”仿佛过了许久,就在我快要忘记房间里还有她这号人的存在时,她突然开口了。随着这一句话,她的眼眉、神情、动作都舒展开来,人也似乎鲜活起来,之前的她真是跟个木头人没啥分别。

    

    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这时恰巧葛戴端了点心果盘进门,见阿巴亥在屋,竟唬得傻了,愣在门口半天不知进退。

    

    “葛戴,给侧福晋看茶。”

    

    “哦……是,是……奴婢遵命。”她竟忘了放下点心,茫然地仍是端着盘子转身去了。

    

    我不禁暗叫可惜,我可真是有点饿了。

    

    “东哥……”阿巴亥犹犹豫豫地喊了我一声,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眸中透出一股困惑,“我该叫你姑姑?姐姐?还是……”

    

    “什么都不是。侧福晋与东哥非亲非故,你只管叫我的名字就好。”我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周旋。

    

    她秀气地凝起眉毛,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探究的神色:“我来,并不只是因为他叫我来我才来的。”

    

    “哦?”

    

    “我……有些事想不通,想来请教你。”

    

    我眉稍一挑:“请教我?”忍不住虚假地掩唇轻笑,“我有什么能耐能替侧福晋解惑?侧福晋怕是找错人了吧?”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再抬起时,脸上已换了一种轻松的笑容:“东哥,你很防备我。”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和婉转。

    

    这回,我也笑了,直接回答道:“大家彼此彼此,心照不宣。”

    

    阿巴亥的笑容愈加粲烂,这时恰逢葛戴重新捧了茶盏进来,阿巴亥瞥眼瞧见,却突然把笑容收了,端端正正地从她手里接过茶来。

    

    她喝茶时的气度雍容,分明就是一副贵妇人的架子,完完全全再也找不出一丝一毫小女孩的气息,我有些吃惊,又有些替她心痛惋惜。她再如何受宠,如何能耐,也不过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搁在现代,恐怕也就才上初中,正该是和一大帮同学嘻嘻哈哈玩闹的纯美花季。我转眼又瞄了瞄一旁恭身垂立的葛戴,不禁一阵恍惚,这丫头也是一样啊。

    

    “你先下去吧。”搁下茶,阿巴亥冷冷地对葛戴说。

    

    葛戴抬起头来,固执地将脸转向我,我冲她略一颔首,她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东哥!”阿巴亥放松下来,脸上再次露出困惑般的神情。

    

    我不吱声,很有耐心地等她开口继续问我,她支起头,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肯嫁给爷?”

    

    我冷冷一笑,原来是当说客来的。

    

    “不喜欢。”

    

    她怔住,两眼发直。

    

    “我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婚姻是建立在两情相悦之上的,没有感情的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悲剧。”

    

    “两……情……相悦?”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忽然醒悟,在她的观念里,这种思想前卫得几近叛逆。可以预见到她接下来肯定会以为我在发疯说疯话,可谁知,一转眼,她竟呆呆地望着我笑了起来。

    

    笑容先是淡淡的,软软的,但慢慢地她脸上的颜色变了,她双肩微颤,嘴角垮下,眼睛里渐渐笑出了泪水,最后,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了下来,越落越多。

    

    “阿巴亥……”

    

    “值得吗?东哥,难道你一点也不曾后悔吗?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你瞧瞧你现在都弄成这么样子了?”她激动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我,边说边哭,“什么女真第一美女?你已经蹉跎掉了女人最宝贵的光阴,现在的布喜娅玛拉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嫁不出去的叶赫老女!”

    

    哗的声,她将桌上的茶盏一股脑地扫到地上,然后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葛戴听到动静,早紧张地跑到门口东张西望,我悄悄向她打个眼色,仍是让她走开。

    

    阿巴亥哭了一阵,忽然用袖子把脸上的眼泪抹了个干净,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脸上敷的胭脂水粉也被哭花,但她仍像是只骄傲的雀鸟般高昂着头颅:“我嫉妒你!我打小就嫉妒你!从我三岁懂事起,阿玛就告诉我,我有个额其克被建州的淑勒贝勒抓去了,他是为了你而被抓的。可是阿玛却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讨厌你,他甚至还不只一次地用充满感性的言语来赞美你,说你是如何惊人的美丽,叫人一见之下连性命都可以为你轻易舍弃……我打心底里不服气,这种愚蠢的话也只有我的阿玛才会编得出来。可就是这个从来没真正关心过我,只会对我说这些蠢话的阿玛,却在我七岁那年被我的族人杀死了,叔祖父兴尼牙要夺位,不仅杀了我阿玛,还杀了我的哥哥……我额娘被他们抢了去,我因为才七岁,渺小又不起眼,因而得以侥幸逃过一劫,可终日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直到额其克布占泰返回乌拉……他和我阿玛一样,不,甚至比我阿玛更痴狂,他虽然已经有很多妻子了,可是他每日里念念不忘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你——布喜娅玛拉!”

    

    面对她近乎是发泄的指责,我唯有默然。

    

    每个人都有隐藏在背后不为人所知的一面,阿巴亥之所以有如今这般要强的性格,多半跟她的境遇有关。

    

    “……额其克回来后没多久,便说要把我许人,他说建州的淑勒贝勒是个有作为的大英雄。我不管英雄不英雄,我无论嫁给谁,都好过在乌拉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地活着。我受够那种低人一等的生活了,我要靠我自己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哪怕是用我的年轻,我的美貌,我的身体……而且,我知道在费阿拉城里有个女真第一美女,我想见识一下你到底是如何的美丽!”

    

    见她说得咬牙切齿的,我淡淡一笑:“这不就见到了么?很失望吧,我并不如你预想得那么风光,美貌带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你要拒绝可以轻易到手的幸福,而宁愿……”

    

    “那是你的幸福,不是我的。”我打断她,“那是你给自己定义的幸福……却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幸福。女人,并不是非得仰息着男人而活,这是我意识里根深蒂固的信念,无法妥协,因为我并不属于这里。”

    

    “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她脸色惨白,喃喃地念着,“是了,你不稀罕呆在费阿拉,你也不稀罕做费阿拉的女主人。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回家。”我轻轻地叹息,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真正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只是任由自己发泄压抑许久的惆怅,“我想要自由……”

    

    窗外的蓝天如此的明媚,空气清新得令人迷醉,可这么广袤的空际,却容纳不了我一颗脆弱的心。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沉寂,静得无声无息,窗外偶尔有小鸟飞过,羽翅扑闪的响声让我备感无限向往。

    

    “东哥……”

    

    “嗯?”

    

    “你知不知道,爷昨儿个在殿上已当众宣布,等他归老之后,要将所有的妻妾儿女都归二阿哥所有。”

    

    啪的声,飞翔的鸟儿不知何故,竟一头撞在窗棂上,摔落地去。

    

    我倏地转身,愣愣地望定她。

    

    阿巴亥的脸色苍白间透出一层淡淡的、透明的嫣红,眼眸闪亮。

    

    眩晕感随之袭来。

    

    女真人婚配盛行“转房”之俗,即所谓的父死则妻其母,兄死则妻其嫂,叔伯死则径亦如之。所以,努尔哈赤指明今后百年身故,由代善接收妻妾本无可厚非,这也原已在我意料之中,可是……为何阿巴亥会有如此柔和的眼神?

    

    这种眼神让我心惊肉跳!

    

    “你……你……”我喃喃地吐出两个音,竟觉如鲠在喉,艰涩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少顷,她脸上神色收起,又恢复成雍容华贵的侧福晋,冲我含蓄一笑:“我回去了。爷交待的事,我也做完了……”她顿了顿,又加了句,“你放心,他问起时,该说的我便说,不该说的绝不会多嘴。”

    

    我嗤地一笑:“侧福晋也请放宽心,东哥亦是如此。”

    

    她含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等她走后,葛戴灵巧地蹭进屋来。我看看她,又抬头看看窗外的天,忽叹:“恐怕要变天了……”

    

    “不会啊。”她困惑地说,“今天天气很好啊,不可能会下雨的。”

    

    “只怕现在无妨,却难免今后……”

    

    “格格在说什么呀?奴婢都听不懂了。”

    

    “听不懂才是有福之人……你傻愣着干吗,我要的点心呢?”

    

    她空着两只手,呆了呆,才叫:“呀!我给忘在厨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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