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头重,落脚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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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那日,酸秀才站在天桥下说了一个“才子红梅难寄、佳人香消玉殒”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很像那么一回事,若非是我当初亲自盯着他写的话本子,就会误以为这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被敏敏姐姐抱在怀中,望着木桩上神采飞扬的酸秀才。我发现,他讲的时候,视线不敢扫向台下,哪怕停留一刻也不敢。我猜他不是不敢看台下,而是不敢看敏敏姐姐。

    他就这般望着苍茫的雪,动情地诉说故事,像是将悲剧讲给了那一片冰天雪地。如此怅惘与孤零的意境,让他的故事愈加动人。

    当天傍晚,酸秀才拿说书赚来的银钱买了排骨和卤菜,邀请我和小春燕去天桥下与他同吃顿好的。等我们到的时候才发现,敏敏姐姐早在那里帮着做活儿了,冬瓜排骨汤便是敏敏姐姐炖的。

    我好些时日没吃到肉,心里念得不行,赶忙帮忙洗筷子爬上桌。

    纵然我和小春燕平日里都是上我们那双脏兮兮的手直接抓菜来吃,但今日上桌吃饭,面前还是两个体面人,我们也应当讲些规矩。

    我和小春燕坐在小桌子的相邻两侧。偏头将筷子递给他一双,却见他抽了一根出来沾面前的酒。

    他沾的那一丁点儿顶多尝个味道。我见他表情很是奇妙,便凑过去问他,“味道好吗?”

    “与我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他挑起眉毛,侧头瞧了我一眼,得意地说,“稍逊一筹。”

    我试着根据他此时不可一世的神情理解了一番什么叫做“稍逊一筹”。只想说,他凹出一副见识很广似的模样实在令人无语。

    大家都是混巷子胡同泥巴地的,他能有几个钱吃过好酒?

    小春燕抬眸看向酸秀才,“陆大哥,我能喝吗?”

    酸秀才笑,“小春燕长大了,这身子骨瞧着也是个爷们儿了,要喝便喝些罢。本就是买来给我俩喝的。”

    “那我能喝吗?”我不落他后,也问道。

    敏敏姐姐抢在酸秀才的前面冲我摇头,说女孩子还是不要喝这东西了,伤身又误事。

    我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后来每每想起,都会后悔没有听她的劝。倘若我当年听了这话,就不会在离开云安前那夜自取其辱,将我此生最荒唐与疯狂的那一面留给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我还是个乖巧听话的姑娘。敏敏姐姐说不喝,我便不喝。

    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敏敏教导我不要喝,为何她自己身为姑娘家却喝得酩酊大醉。酸秀才一开头还抢她的杯子劝她别多喝,后来却同她一起醉了。

    当小春燕也醉倒在我面前的那刻,我还在念诵敏敏姐姐方才教我的“伴君幽独”。他捧着脸撑在桌上,听得笑了声,随口同我说,“燕爷伴你还不够你吹一辈子的吗?别念了,就会四个字,你念得我脑仁儿疼。”

    因醉酒的缘故,他的眸光清亮,面色酡红,单手捧着腮也不知在看什么。我竟觉得他这模样有些许好看。

    “小春燕,我也想像陆大哥故事里的才子一样,送景弦红梅,也想像敏敏姐姐一样,和景弦说‘伴君幽独’。”

    这样应该能在景弦面前显得我与他相处的三年里长进了许多,受他的影响,我也有些文化。至少让景弦感受到,这三年里整日跑来单方面和他谈情说爱的不是什么破烂玩意。

    若是方便的话,也请上天通融一下,让他勉强觉得我算是个佳人。

    小春燕打了个哈欠,“你送就是了,我又没拦着你。”

    云安哪处种了红梅?不知道。我和他说我不知道。小春燕斜睨了我一眼,这一眼带着醉后的慵懒。他没有多说,抓起我的手,将我拽进茫茫大雪。

    冷风好生刺骨,我埋头呼气,腿有些软。他哼哧哼哧跑在前头,片刻不歇。

    也不知穿梭风雪多少时,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已冷得说不出话,小春燕还很精神地指着高墙大院对我说,“淳府后院种了一大片红梅,你跟我爬进去,我准你折!”

    对我来说,翻墙不是什么难事,对小春燕来说更不是。这件事难就难在,翻进去要如何保证我们最后的下场不是被家丁拿棍子打了轰出来。

    “你跟着我走,我知道怎么避开他们。”一顿,他在我惶惑的眼神下又加了一句,“看什么,我常来淳府偷东西吃,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

    难怪他时常能吃到一些我讨饭讨不到的东西,我此时顾不得和他计较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来不带我来这里玩儿,一心只想着爬进去折下红梅送给我的小乐师。

    那院墙不算高,我和小春燕搭了几块大石头便进去了。其实我有点想不通,这么大一座宅邸,都没有府卫看守么?竟这么容易进去。

    几乎漫天的艳红看得我迷了眼,此时此刻,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小春燕拉着我朝梅花林奔走,还是那梅花林朝我奔走。

    我瞧那梅瓣儿片片地皆是鲜艳欲滴,每一朵都艳红得像是要溢出来。

    小春燕红彤彤的脸也和梅景连成一片,像是被漾上去的。他攀着一束梅,一边嗅一边同我道,“便宜那小子了,这里一寸土都是金子,更别说红梅。姬千鸟和乌羽玉皆是上等珍品,前边的白须朱砂更是被一品楼炒成了无价之宝,有些人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好的朱砂梅。”

    我这个文化程度根本听不懂他在哆哆哔哔地说些什么,只当他喝醉了后脑袋不清醒,讲了些胡话。

    不过我大致能明白,他在夸这些梅花金贵好看。

    皑皑白雪被走廊上的昏黄灯笼映得清亮动人,折在红梅上,又映得红梅明艳动人。

    倘若小春燕能忍住不拿他那张嘴去咬梅花、喝瑞雪,甚至啃树皮的话,此情此景就更好了。

    待我将梅花折满怀,抱着一大簇红梅走到原处要去唤他时,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树,趴在树干上睡起大觉,嘴角还淌着口水,口水还滴落在雪地里。

    “小春燕,小春燕……”我压低声音喊他。

    他迷糊睁开眼,翻了个身。和我预想的一样,身还没翻完人已经径直从树上掉了下来。

    摔是没有摔着,可他刚喝了不少酒,这么一扑腾,许是晃得他的胃难受,那酒随着他晚上吃过的饭菜一起吐了出来,发出难闻的异味。紧接着,他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腥黄。

    “折完了?”小春燕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掸掉了身上的雪,“那就快走罢,省得赶不上在丑时之前给你的小乐师送红梅。”

    景弦一般都是丑时坐台弹琴,一直弹到天亮,若是丑时后去找他,他可能没空搭理我。原本,他就已经很没空搭理我了。

    翻墙进来,再翻墙出去。小春燕的动作既熟练又矫捷,饶是喝成了醉燕,带着我也依然来去自如。

    “你那胳膊腿儿,顾着跑别摔跤就行了。”他单手接过我手里的红梅,稳稳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牵着我,“你要跟着我,一路都得跟着我。”

    “好。”我点头,他风似的把我拉走,赶在丑时前到了解语楼。

    我看准时机,正要以破风之势冲进去,却被他一把拉回来,临面甩给我一个问题,“我问你,燕爷我对你好不好?”

    “好。很好。”我毫不犹豫。

    “那你不打算送我一枝吗?”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中的红梅,挑眉问我时还有点匪夷所思。

    我打算了一下,摇头拒绝,“红梅要送给心上人。”

    他满不在意地耸肩,偏身在楼角石狮子边坐下,撑着下巴对我说,“快点儿啊,我在这里等你。”

    景弦正在琴房中看书,葳蕤的灯火勾勒出他的精致的眉眼,我站在门口看他,只觉得他裹着的那身白衣与窗外的雪快要融为一体,朦胧且虚妄。唯有猎猎入耳的风声有点煞这风景,我踮起脚尖去帮他关了窗。

    他闻到了梅花的味道,转头看我。

    我将大簇红梅插在他的花瓶里,站在梅花后面,拿出我自以为娇羞明艳的神情透过梅枝之间的缝隙看他,“景弦,你觉得这个花好不好看?我专程为你折来的。还有一句词,是敏敏姐姐教我的,我背给你听:‘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

    独这个字,我还没有说出来。

    他神色不变,站起身朝我走来,摩挲着红梅花瓣,看向我时,眉眼凉薄且清浅,“你觉得,这束红梅与我房间的风格搭调吗?”

    他的房间风格极简,唯有淡淡的竹叶清香。

    “我觉得还可以。”我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不逊于小春燕,“这个叫相得……相得……”

    “相得益彰。”他平静地看着我,我猜他的内心并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谢谢,不过我无处置放,不大需要。”事实证明我猜得很对。

    “不如让它倚在墙角,给你的房间熏一熏味道?”我抱起那束红梅,走到门后,指着那块平常会被屏风遮挡住的空地问他。

    他重新走到桌前坐下,继续翻阅书籍,“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你若是喜欢,可以放在花神庙里。”

    他的模样像是真的不喜欢。我强加那么多年的鸡蛋给他,他能忍我到现在实属不易,如今再要强加东西给他,确实过分得很。思及此,我抱着红梅赶紧退了。

    这件事我后来也反复揣摩过很多次,想要总结些道理,却都总结得不甚到位。唯想起小春燕彼时说的那句话,慢慢觉得恰到好处。

    他扶着红梅枝,故作高深地对我说,“世间事都是这样的,起头重,落脚轻。”

    我彼时仍以为他喝多了说胡话。毕竟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现在想来,却觉得很有道理。

    就好比我为景弦忙活了一大晚上,穿风过雪,爬墙折梅,自以为过尽千山万水,最后却只消他三两句话,不到半刻钟,便为我结束了这个故事。

    这种结束的方式,叫做无疾而终。或许不会难过,只是会觉得空荡。

    “落轿——”

    一声长唤,我仍是站在淳府门前。

    “三、三爷……!三爷!我为您效劳这么多年,您不能如此狠心将我逼至绝路啊!”那是个身着沉色衣裳的中年人,匍匐似的爬到轿边。

    他形容狼狈,约莫是追着轿子跟来的。

    “人生在世一场,一生都是生,唯有死那一刻是死。这个道理,陈管家不会不明白罢?”

    这慵懒轻佻的声音有些耳熟。

    轿中人是谁。

    我晓得,我此时一颗心疾然吊起,却更关心轿中人口中这位陈管家应该明白的道理。

    “还请三爷指教!”陈管家跪在轿门边,急声问。

    一把玄色折扇撩起轿帘,却未见来人下轿,只听那声音张扬桀骜,语气依稀是他,却又不似。

    “你为我效劳不假,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关键时候就一定要给你活路。陈管家,世间事都是这样的,起头重,落脚轻。你的效劳在我这里,不过一场无疾而终罢了。我淳雁卿要你死,你就算效劳了八辈子,也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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