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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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曦端着饭盆往餐桌走,迎面见康永一脸汗漉漉的过来,看着她,轻轻微笑。她便也冲他含笑点头,待坐下,又见严隽一个人进来,心想:奇怪,好久没看见常骐了,那时每天总能碰到一次,怎么现在跟蒸发了似的;再去看秋荻,慢慢吃着饭,神情虽是如常,但明显着食不下咽,跟前几天又不一样,那会儿神清气爽的,好象凤凰浴火重生,如今怎么看怎么象霜打的茄子。

    林曦一边嚼一边沉思,真觉得越想越不通。

    饭后出来,秋荻要回去收拾宿舍,林曦便先回教室。

    刘巧文看她来了,紧冲她招手。

    林曦一看她这架势,知道准是出了什么三八事,遂过来坐下,准备春风吹驴耳。

    刘巧文压低声音:“你知道不?晓宣的爷爷死啦!”

    林曦打了个突,扭脸急问:“你说什么?”

    刘巧文看她神色大变,忙重复:“晓宣的爷爷死了,她爸下午刚来。你说神不?陆萧说晓宣早上告诉她们梦到她爷爷,心里还担心的,结果她爸下午就来报信了。”

    林曦就觉耳边一阵嗡鸣,只看她的嘴在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半晌才缓了些,急问:“那晓宣呢?”

    刘巧文道:“在宿舍哭呢!可能要请假回去。你说……”话未说完,见林曦起身往外就走。

    林曦上了四楼,远远就听着哭声,再看别的宿舍伸头探脑。她顾不得别的,往406去,到了门口,却进不去,里面围了一圈的人,她想想,便回407。

    青眉正站在阳台上听动静,见她进来,遂也往里走,低声问:“你知道了?”

    林曦点点头,累了似的,坐到朱萍床上。

    青眉又道:“人的事真是说不明白,中午她还跟我说昨晚梦到她爷爷了,这一阵子她爷爷身体不太好,一直住院,没想到会这么快。”又说:“你有空劝劝她,你的话她听得进去的多。”

    林曦便问:“请假回去?”

    青眉摇头:“她爸的意思不叫她回去了,反正人也没了,路上两头跑,这边又拉课;她是要回去,八成还没定。”

    林曦无语,只坐着发愣。

    青眉又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两人沉默半晌,忽听青眉出声:“我八岁的时候爷爷就没了。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卖麦芽糖的一来,他就会买一块给我。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味道,又甜又软,粘在牙齿上下不来,只能慢慢的用舌头舔。他不在乎我是女孩儿,说我比男孩儿好。”

    “他是脑溢血死的,那时没人知道,看着他倒下来,还用拖拉机送到县里去,一路颠着,他再也没醒过来。”

    “好长时间我都不觉得他是死了,我总觉得他还会再回来,还会再买糖给我,可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幸好再没回来……”

    林曦看着青眉,见她脸上无悲无喜,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似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她心里伤感,顿了顿,道:“我爷爷对我可不好,他总嫌我是女孩儿,可我老妈老爸喜欢我,气得他要死。他狂喜欢打麻将,但技术不高,尽输,一输就到处要钱。”

    “他在我十二岁时死的。先在牌桌上轻度中风,去医院后医生都说能治好,但要住院;他哪能待得住,忍了三天非要出来,回来就上牌桌;后来又中风,就不行了。那天下午,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就觉得他要死了,果然不错。我看他还笑了一下,一点儿不痛苦。他们都哭,就我不哭,他们都说这小孩心硬,会记仇。可我觉得他活着更不开心,牌不能打了,整天躺在床上,背上长了褥疮,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想他一定也想死的,要不最后他干嘛笑呢?可是到晚上,睡下来,我想着今后再也看不到他了,他对我是不好,但还有过好一点的时候,给我买过铅笔,赢钱时还会买冰棒,我便蒙着被子哭得好伤心。”

    “但我还是认为他死了更好,因为他一直都是开心的人,输得再多他都高高兴兴,没一点烦恼,可在最后的那两个月里,他从没有笑过一次。在这个世界上,他的乐趣已经享受完了,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呢?也许那里的乐趣刚刚开始。”

    青眉无语,好一会儿微笑:“是啊,我也希望爷爷死得早,否则,他看见我现在这样,更难过……”

    林曦知道她家境差,但看她平时为人,不似吃不了苦的,今听她这句话,似还另有隐情,正待问,就见秋荻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秋荻见林曦也在,猜到她必是知道了,遂进来坐下,一时三人都无话。

    青眉看看手表,对林曦说:“不早了,要不我和秋荻先回教室,到时跟闻静说一声,你留下来陪她说说话。”

    林曦点头,秋荻伸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按:“我有蜡烛,拿来给你。”

    等人都走完了,林曦轻轻进了406。

    晓宣哭得声嘶力竭、泪痕交错,正哽咽,忽看见林曦,不觉又呜咽起来:“曦子,我爷爷被人害死了!”

    毕国宇立时一抬头,见这个女孩背着光,看不清脸,却有一股沉稳凛然之气;他早听晓宣说来说去,知道女儿对这个朋友不一般,遂起身道:“你们说说话,我出去买点东西来。”

    林曦忙回:“叔叔出校门往右边走。”

    毕国宇点头,看看晓宣,眼中露出爱怜之情,再看看林曦,似有请求之意。

    林曦便点点头,毕国宇忽觉这女孩极聪明,放心去了。

    林曦坐到晓宣身边,缓缓道:“咱们将来也是要为人打针挂水的,要是旁人都怨咱们害死了人,咱们怎么做呀?”

    晓宣呆了一呆,眼泪还是流下来:“本来好好的,打一针就不好了,怎么可能?”

    林曦便点了蜡烛,放在窗台上,又关了窗子挡住风,复回来坐下,慢慢道:“你看那个蜡烛,总有灭的时候,不能因为它现在亮得好,就认为它永远这样。所谓油尽灯枯,就是如此!”

    晓宣不觉又哭出声,半晌断续道:“我,我不明白。去年……我奶奶……死了,现在,现在又轮到……我爷爷了。将来……将来会是我爸爸,还有……还有我妈妈。他们养我……就是为了……要我看他们……他们的死亡吗?”

    林曦听这句话,不觉鼻子也发酸,再看她又哭得打噎,忙道:“你出生的时候,旁人不知你将来会怎样,可他们说‘恭喜恭喜’;你死亡的时候,旁人不知你会往哪里去,但他们说‘可惜可惜’,你觉得好笑吗?”

    晓宣一愣,伸手抹了一下眼睛。

    林曦又道:“或许若干年后,又会有人抱怨,我家毕晓宣奶奶干嘛生出毕小小宣妈妈,而毕小小宣妈妈干嘛又生出毕小小小宣我,就是让我看她们的死亡吗?真是害我呀!”

    晓宣听她绕口令似的,“小小小”,却口齿伶俐,一个顿儿也不打,又想笑,一时间,脸上表情换不过来,弄得眉眼皱成一团,眼泪鼻涕呛出一把。

    林曦忙拿了毛巾给她擦:“人说灵魂在七天内是不会散的,你爷爷见你这样,能放心吗?你若好好的,还跟从前一样,他肯定最高兴。”

    晓宣吸吸鼻子,似缓了缓:“爷爷最喜欢我了。每次我一回去,就到处打扫卫生。我家的家具是那种老老的红木的,好多格子,里面最容易藏灰;还有那种花木床,上面好多花好多人,很难擦的。我每次都能擦得干干净净,他总夸我是好闺女。我家还有一个红木的盆子,我刚出生的时候就睡在里面,他常端着盆子带我出去玩……”

    林曦握住她的手,静静听她说话,一边轻轻理她揉乱的头发。

    晓宣紊紊不停的说,最后一顿,又大发悲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林曦正要说话,忽听有人敲宿舍的门,她猜是她父亲回来了,忙过去开,却是两个人立在门外。

    此时天色已暗,室内又没有灯,后窗台的烛光根本照不到这里。她隐约觉得是两个男生,正发愣,就见其中一人举起手电来,将光直打到她脸上,她忙伸手遮住,发怒:“你们什么人?干什么?”

    康永见是她,大吃一惊,忙将雷达的手电拉下来,急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雷达也吃惊,立时又好笑,遂装模作样的凑趣:“你知道在宿舍里点蜡烛是违规的吧?怎么还点?你说该扣几分?”

    林曦先听出康永的声音,后借着手电的侧光认出雷达,心想这两人怎么跟警犬似的,一点动静就嗅出来了;再听雷达的口气不善,正要分辨,忽觉晓宣从后面冲上来,手里也拿个手电,直照着门外,嘴里叫:“你们生活部除了扣分还会什么?仗势欺人!王八蛋!有本事你扣啊,扣啊,看我打烂你的头!”说着,真拿着手电去打雷达。

    雷达看她带着风过来,不是玩笑,忙往后紧让,一边喊:“你干什么?干什么?打人是不对的!”

    晓宣也不理他,只揪住他的衬衫,没头没脑的乱打。

    雷达躲不开,着实被打了几下,大声呼痛。

    林曦看这通闹,忙跟康永说:“她爷爷刚去世,心情不好……”一边要上去拉。

    康永忙道:“我来我来。”

    晓宣右手腕被康永抓住,扭了两下,挣脱不出,气得流下泪来:“你放开,你干什么?”

    林曦忙上前拉她的胳膊,康永顺势赶紧松手,又问雷达:“要紧吗?”

    雷达捂着额,直咧嘴,没好气的回:“你说呢?铁打在脑袋上还要紧?”又看着晓宣,叫道:“你泼妇啊?动不动打人?我说句话嘛!犯死罪啦!”

    康永听他声音太大,忙拉他往宿舍走:“叫那么高干嘛?有话慢慢说!”

    雷达心知他想盖住此事,心里不平,但看林曦也拉着晓宣进来,一边还说她:“你都把人家的头打破了,算什么嘛!他是开玩笑的!快道个歉!”不觉缓了口气。

    晓宣气呼呼的梗着头,又呼噜呼噜的吸鼻子。

    雷达起初没在意,后看她发蓬脸肿,泪痕可见,似乎刚哭过不久,倒也有些过意不去,遂摇手:“算了!她别再打人就行!”

    林曦一听这话,放了大半的心,忙上前问:“打到哪儿了?让我看看。”

    雷达见她真把脸凑上来,碍着康永在,忙让,嘴里说:“没事没事!”

    康永刚才确听见“砰砰”之声,估计他真被打着了,遂将手电在他头上晃晃,果然肿了个包,还蹭破层油皮,溢出一抹血色。

    林曦一眼瞥见,忙道:“我有小药箱,你坐坐,我给你上点药。”说着往宿舍去。

    这边康永便拉雷达坐下,又回身将窗台上的蜡烛吹灭,再将两支手电一左一右对放在两侧的上下铺,室内光线平衡,各自看得清楚多了。

    雷达早知晓宣的泼辣大名,今见她雨打梨花,哭成这样,多少有些好奇,遂趁空一个劲儿的瞅她。

    晓宣气还没消,听林曦一番话有道理,再看雷达确实被打破了头,不好再发飙;后看他紧盯着自己,又大怒,便瞪起眼睛:“看什么?没见过美女?”

    若在平时,雷达必是要不好意思,再来点自惭形秽,而今见她跟花脸猫似的,居然也敢在此时自称美女,再忍不住,“哧”的笑出来。

    旁边康永看着晓宣,亦是绷着嘴形发笑。

    晓宣左右看看,有些发窘,恰好林曦抱着药盒进来了。

    康永本要自己替雷达收拾,转念一想,收住脚,只让林曦去。

    雷达本要推辞,后看康永没什么动静,遂坦然接受。

    正忙着,又听有人敲门,康永略一皱眉,拿起手电过去。

    晓宣想到会是父亲了,遂也跟着。

    毕国宇看突然冐出两个男生,一脸愕然。

    晓宣介绍后,他才放了心,又拿出水果叫吃。

    康永那里肯要,严推坚辞。

    毕国宇见状不好勉强。

    那边林曦也妥了,康永便冲毕国宇道:“九点十分宿舍楼熄灯,九点三十关闭校门,请您务必在之前离开。”又略看晓宣一眼,再将脸朝着毕国宇,道:“请节哀顺便!”话毕,看看林曦,又跟雷达一示意,两人鱼贯而出。

    毕国宇看女儿好些了似的,便将吃食放到凳子上,又招呼林曦一起吃.

    林曦本不饿,想着要引晓宣吃,便拿了一个面包,又递一个给晓宣。

    晓宣顺手接过张嘴就咬。

    毕国宇又倒了热水过来,道:“你们学校的这些小干部还挺干练的,原来我看楼下只有学生值班,连个阿姨都不请,还真有点不放心。没想到你们自己管得倒不错。”

    晓宣哼哼着,低声嘀咕。

    林曦隐约听见两句,倒好笑,也不理她,只跟毕国宇说:“值班是轮流的,按宿舍排,每次两个人,值一天。马上也轮到我们了。”

    康永雷达一起下楼,过值班室,里面两个女生见雷达额上多了两块创口贴,均是好奇,好在这两人都不善交际,没敢开口询问。

    走到路上,康永问:“你看怎么办?”

    雷达心里哼哼:你倒问我?但思及林曦刚才帮他抹药,小心殷勤得很,他和她素昧平生,平白受了她的恩,这倒不好办。

    康永听他不出声,又道:“她爷爷刚去世,情况特殊;留在宿舍,徐春一定同意的。而咱们一直在宿舍里,徐春找不着,不然早说清了,不至于闹这个误会。点蜡烛是不对,但制度也不过人情,你看呢?”

    雷达心里早没什么了,再听他直接挑明,忙道:“我不过顺嘴说一句,也没想真怎么样。林曦都在了,什么还不好说……”

    康永听这话音,便不接话。

    雷达难得抓他个把柄,哪能一下就松手,遂笑道:“还是林曦好,那个毕晓宣跟母老虎似的;好在她学医,将来打伤老公也好随时修补。”

    康永听着微笑,还是不说话。

    雷达又凑近他吸吸鼻子,再在自己身上闻闻,笑:“女生的味道是跟咱们不一样,林曦香香的,你闻过没有?”

    康永脸上笑容不变,依旧不说话。

    雷达看他没一点儿性子,倒觉没趣,遂又自艾自怨:“不知会不会打成脑振荡?我怎么还疼得很。”

    康永便道:“那是表皮疼,真要是脑振荡,你还在这儿说什么话?”又笑问:“他们问起来,你说什么好?”

    雷达把嘴一撇:“还能说什么?撞墙了呗!”

    康永不觉低笑出声,雷达瞅瞅他,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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