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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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延汗要过来的消息, 在第一时间便席卷了整个鞑靼大军, 在他们因为巴尔斯博罗特的重新告知而惶恐后, 这个消息一下子安抚了军心,使得他们在明军的进攻下且战且退, 最后与明军形成对峙之势。

    塔卡与焦适之两人倒是悠闲,因为他们是中途插进来的,虽然也分有帐篷,但他们并没有职务在身,也不需要上战场。每次都只需要跟在军队中行事就成, 但是巴尔斯博罗特似乎对焦适之很感兴趣, 每两三日就会叫他过去一次,好在每一次也会传唤塔卡, 倒没有让焦适之处在尴尬的位置。

    焦适之只能听得懂简单的蒙语,对话上更是一窍不通,这些还是来了鞑靼营帐后,塔卡为了让他不露馅而特地教他的。但是巴尔斯博罗特为了迁就他,还特地转为用汉语来同他对话,这就有点稀奇了。

    塔卡在又一次宴请结束后,把焦适之上下都看了一遍,认真地说道:“我实在是从你身上看不出什么吸引他的地方?若说他喜欢男人,但我从小到大都没发觉这个倾向。若是看重你的身手, 为何不现在就把你要过去, 那样子反倒对他来说更有好处吧?”他虽然这么说着, 但并不是真的想得到焦适之的回答, 只是因为太闷了。

    自从那十几个汉人自杀后,焦适之的神情一直很寡淡,再也没有当初入营时仍挂在脸上的淡淡浅笑。虽然表面看来一贯如常,但是塔卡跟他朝夕相处了一个月多,哪里能够看不出来他的心情不好?

    焦适之抿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凝神说道:“达延汗喜欢男人?”

    塔卡皱起眉头,“我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如果他喜欢男人,那么多个儿子是从哪里出来的?”焦适之望着塔卡说道:“如果这个原因也不是,那你觉得巴尔斯博罗特为何会频繁地召唤我?”

    但这个问题,塔卡也不知道答案。

    焦适之神情严肃,在营帐内慢慢地踱步,许久后说道:“他在怀疑我。”

    此话一出,塔卡顿时脸色大半,几步走到焦适之面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

    焦适之淡定地说道:“虽然我们的对话无懈可击,但是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断绝了,只余下你跟我两个人曾经‘见过’皇上,而消息又是你传给他的,在他们赶来的时候,偏偏又是你跟我活了下来,我又是个汉人......这样的理由该足够了吧?”

    对于一个替罪羊来说。

    塔卡顿时明白焦适之的言下之意,踉跄地退后了几步,“不,济农不会这么对待我的,他......”

    “他的确相信你,所以,对他来说,他仅仅只是在为了自保的情况下寻找个人替他顶过罢了。毕竟他似乎还挺担忧达延汗的出现。”焦适之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塔卡心中的幻想,戳破了巴尔斯博罗特真正的目的。

    塔卡不是傻子,即便再如何想要欺骗自己,但是这段时间巴尔斯博罗特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反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在三年前变形了,怎么可能还能如当初那边密切来往,原本他还想着是不是他哪里不对,没想到巴尔斯博罗特竟是带着这样的想法!

    焦适之认真地说道:“看起来巴尔斯博罗特的意思应该是想找出我身上有没有什么破绽,若是有,便直接把我拿下。若是没有,或许就需要捏造一二了。这些是他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塔卡,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性命,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告诉我,巴尔斯博罗特的敌人有哪些。”

    塔卡蹙眉,“敌人,若是论起来,那可是不少。但如果你想说的是他有没有什么兄弟与他争夺,倒是有两个人比起他来说,更加受达延汗的宠爱。是他接下来的两个人,阿尔苏博罗特与阿尔楚博罗特。”

    焦适之在嘴里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念了念,无奈地说道:“这两人的名字相似程度也太高了。”

    塔卡哼笑了声,“我已经特地给你转成汉话了,要是你用蒙语念念才知道什么叫做长。”

    达延汗来的速度很快,几乎在他们嘴里还在念叨的时候,队伍已经出现在不远处了。他们到达的那一天,是巴尔斯博罗特带着人亲自出迎,两军人马汇合在一起,令阳和城开始戒备。

    如果说,巴尔斯博罗特的经过可以说是无意为之,但孛儿只斤亲自前来,却再也无法用这个理由充当解释了。孛儿只斤在鞑靼的地位,就相当于正德帝于明朝的重要性,若不是有着某种意图,他又怎么可能会离开汗廷,亲自赶往此处。

    在收到这个消息时,王勋不禁暗叹正德帝的深谋远虑,若不是他强求一定要带兵北上,现在阳和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彼时政令急下,辽东参将萧滓,宣府游击将军率军驻守聚落堡、天城。副总兵朱峦,游击将军周政驻平虏、威武等地。

    随着队伍的调动,阳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正德帝频繁地来往与城墙与驿站,即便王勋如何劝说,他都执意要站在高高的地方眺望着远方,仿佛这般能看到些什么。

    复三日,阳和收到了鞑靼军队调动的消息,竟是不退反进,又往前挪动了五十里,直接撼动了边境那条敏感的神经,令王勋都不得不紧张起来。

    正德帝右手上两颗玉球滴溜溜地转动着,这些时日下来,朱厚照转得越发得心应手,倒是时时都拿着这两颗,闲来无事还拿着乐潇做靶子,倒是把他吓得够呛。

    “皇上,还请您早点回京吧,现在阳和的局势日益紧张起来,若是您在这便太过危险了。”王勋苦心孤诣地劝道。

    杨廷和也是如此劝说,“皇上,眼下您已经达到了最开始北巡的目的。现在边境战事吃紧,还请您不要再随性了,这里着实不安全,还请皇上早日回京。”

    礼部尚书紧跟在后,脸色担忧,“现在大同已经不安全了,臣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以朝廷为重,启程回京。”

    大臣们前赴后继,就是希望皇上能尽早撤离这危险的地方。

    正德帝靠在椅背,两只脚都搭在桌面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掂量着手上玉球的重量,淡声说道:“朕不走,谁想走都可以,告诉王勋一声,派人送走就行了,其他的话不要说太多,听得令人厌烦。”

    皇上近些时日的话语越来越直接,听得几位老臣频频皱眉,就连杨廷和这个教导过正德帝,对他这个习惯多有了解的人也受不住了,更何况其他人。

    杨廷和欲再上前说些什么,身边李东阳冲着他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再提。等他们几人出去后,杨廷和愤怒地对李东阳说道:“首辅大人,皇上如此执迷不悟,为何您不多加劝说一番。您的话语皇上或许能够听得进去,可您为什么......”

    李东阳叹息着说道:“难道你们不觉得皇上最近有点奇怪吗?”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随后户部尚书皱眉说道:“皇上平时的性格虽然也是有些急躁,却不会如这段时间一般喜怒无常。”礼部尚书也道,“没错,虽然往日里皇上总爱威胁些什么,但是却不会完全忽略朝臣的意见,可是这段时间,几乎所有反驳的人都会被训斥,别说接纳意见了,没把人下狱便算不错了。”

    李东阳在这几人身上扫了一年,忍了又忍,无奈地摇头道:“难道你们没发现少了个人吗?”

    杨廷和疑惑地开口,“就算焦适之被皇上派去做什么事情,但皇上身边那么多人,有没有焦适之又没有什么差别。”

    李东阳轻哼了声,伸手在几人身上点了点,“没有什么差别,刚才的话可都是你们自己说的。”

    杨廷和脸色微变,思考片刻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望着李东阳的脸色大惊,“李大人,难不成......”

    “什么都不要说。”李东阳警告般地望了他一眼,“知道便知道了,不管你想借此做些什么,我劝你这个时间什么都不要动弹。我怀疑任之并不是被皇上派去做什么,而是出事了。”莫非如此,正德帝的性格为何会在一朝间改变。那封闭十日......到底又是在封闭着什么。

    杨廷和的脸色异常难看,不禁上前一步说道,“难道首辅在此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件事情,那为何不上奏劝说,令皇上收敛行径,不做,不做这等有辱斯文的事情!”

    李东阳与杨廷和的对话犹如在打哑谜一般,身侧的几个大人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李东阳淡声道:“你现在倒是看到了上谏的后果,所以呢,你想要现在的皇上?”他的诘问,令杨廷和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往常的正德帝也会暴怒,也会动摇,也会做些肆意之事,却不会如现在这般的......冰冷。

    杨廷和微微打了个寒噤,是的,他怎么忘了,那样的气息,那样的眼神,宛若完全失去了情感一般的冰冷。

    他狠狠地咬紧牙关,胸腔充斥着一股愤怒无力之感,面对李东阳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外面的争执,正德帝并没有注意到。在人离开后,他的全副心神就已经落在了传来的军报上,朱厚照几乎是一遍又一遍如饥似渴地扫着那几份薄薄的文书,看到最后又猛地闭上了眼睛,不知到底是失望还是开心。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正德帝按着脑袋站起身来,把两颗玉球丢在桌面上,起身走到了窗台边,犹记得上一次适之与他隔窗对望时低眉浅笑的模样,如今他不知生死,令正德帝日日夜夜不得开怀,心头犹如扎根了一朵无人能寻的花儿,面上娇艳欲滴,其下的根茎却深深地延绵入内,以其血肉为生。疼得朱厚照几欲呕血,却无法自拔地渴望着它的继续生长。

    盼望着它彻底绽放的那天,希冀着那人归来的那天。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乐潇推门而入,躬身说道:“皇上,李阁老求见。”

    李东阳去而复返,又一次进入了正德帝的屋子。而他手上,还拿着一封刚刚在路上被他截下来要传送给皇上的军报,权当是顺手而为了。

    正德帝走回书桌边坐下,望着坐在对面的李东阳道,“你怎么又过来了,难不成也跟那几个一样,想要劝说我回京?”

    李东阳摇头,轻笑道:“若皇上真的有可能回京,也不需要拖延到今日了,在我看来,留在阳和对您或许也是一件好事。”他一边说着一边躬身给正德帝递过军报。

    正德帝挑眉,随手接过了军报,夹着它在指尖微微晃动,“那你过来做什么?”

    李东阳正色道:“老臣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任之此时,是不是不在那边?”那边是哪边,对在座的两人来说,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正德帝打开军报的动作僵硬住,一点点地看向李东阳,声音轻得近似于无,“卿家还真的是好大的胆子啊。”

    李东阳神色不变,认真说道:“臣只是想知道,这场战争,到底是鞑靼主动进攻,还是......”

    “有什么差别吗?”正德帝恢复了正常,一下子抽出放在里面的信件,淡漠地说道。

    李东阳沉默许久,叹息着说道:“的确是没什么差别。”他的视线落在桌面的纹路上,正打算在正德帝看完军报后再继续与皇上对话,却发现正德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了最后竟带着一闪而过的恐怖与脆弱。朱厚照猛地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几步走到窗台边,就着那淡淡的暖阳,颤抖着手又把军报看了一遍,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东阳连忙起身走到皇上身边,还没等他开口,他发现正德帝在颤抖。

    “皇,上......”

    朱厚照第一次在朝臣面前流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宛若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望着手中的军报,仿佛上面承载着他全部的世界。

    而现在,世界坍塌了。

    李东阳心里一闪而过某个恐怖的猜测,甚至在猜测到的那一瞬间,额间便有汗水滑下。他悄悄地挪动步伐,走到了正德帝的身后侧身望过去,清楚明了地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数日前,游牧人称......汉人被追捕......巴尔斯博罗特带军堵截......成功抓获一行十数人......三日前,得到确切死亡人数......数目一一对应,不知鞑靼意向。”

    李东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心里顿起波澜,猛然与正德帝的视线对上,那刹那他在其中看见了破碎颤抖的星光,逆流倒卷的狂流,暴虐疯狂的绝望......重重压力令他几乎窒息,不得不喘息着倒退几步,撑着书柜才能站直身体。

    那薄薄的信纸重得令正德帝几乎拿捏不住,飘忽着落到地上。他视线落到那纸上,漆黑深邃如同夜空的眼眸泛着淡淡的雾气,胸口沉重得无法呼吸。他退后几步靠在窗棂边,左手死死扣住窗框,右手猛然拽住衣襟里犹带体温的玉佩,硬生生把它从脖颈扯下,弯腰颤抖着握住那个小猪崽,绝望地在上面落下轻吻,从喉咙中迸发出无法抑制的痛苦呼唤,“适之,适之,适之......”那重复不间断的两字,在此时成为支撑着他的全部力量,环绕在他身侧,替他挡住那破碎般的现实。

    乐潇早在听到李东阳撞到书柜的动静时便闯进来,却在看到正德帝狼狈的模样时怔立在当场,猛然回过神后,第一反应便是扑过去把门给关上,命令任何人都绝对不能进来。然后急急走到正德帝,扑通跪下道:“皇上,”还未说出些什么,乐潇的视线便先落在掉落地面的军报上。

    寥寥数行的字迹,令他一下子便足以看完,心中顿起惊涛骇浪,眼眸中泛上一层淡淡的薄雾。他抽了抽鼻子,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皇上,不到亲眼所见,小人不相信焦大人会死。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请皇上保重。”

    那重重的敲击令他的额头顿时剧烈疼痛起来,然乐潇却死死地抵住地面,没有任何动静。他能感受到弥漫在屋内无形的压力,令李东阳都被威慑得几乎不能开口,更何况是他。但是乐潇所说的话语,却是他真心实意想说的话,若不能亲眼看到人,他绝不认为焦大人会这么随随便便就死去。

    那可是,焦大人啊!

    正德帝用尽全力地才令他的视线从手中的玉佩挪开,心口的花儿浴血绽放,越发动人美丽了。然他的神情却与着那朵娇艳欲滴的花儿相反,它开得越美丽,他便愈发面无表情。

    他的视线落在跪在地面的乐潇,“王勋何在?”

    乐潇立刻说道:“据回报,一刻钟前仍在城墙那处。”

    “叫他来见我。”

    正德帝道。

    乐潇连忙应是,顶着一个大包出去叫人。

    李东阳眼见着皇上重新恢复了镇定,心里却越发地提起来,刚才那短暂的爆发完全不能够疏散他所能见到的情绪,然皇上却一下子完全收敛起来。他绝不相信乐潇那简短的劝说能起到什么作用。

    要是......

    李东阳望着正德帝挺直的背影,又想起那不知生死的焦适之,在夕阳斜照下,面容显得越发的苍老了。

    不是好事啊。

    ......

    焦适之站在帐篷外,望着与他一同等待的塔卡,意料之中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惶恐。

    这个营帐原本是巴尔斯博罗特的,在孛儿只斤来的时候,他便让出来给父汗居住了。而他自己与随同达延汗来的阿尔苏博罗特和阿尔楚博罗特分别居住在周边的帐篷。

    而抓住大明皇帝的谣言,巴尔斯博罗特也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辟谣,更把其他两个兄弟也拉下了水。当时塔卡也在,那个场面着实可观,不过在最后还是被达延汗给镇压了,说了什么不知道,但之后三个人出来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而巴尔斯博罗特的确比不上孛儿只斤的魄力,在得知现在的处境后,他立刻判断出原本信息的虚假,随后下令大军往前移动。士气一而再,再而衰,原本鞑靼军队便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士气高涨,若是此时撤回,对他们来说便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即便将来再度进攻,或许还比不上现在的模样。

    即便他原定的计划是再过几年,随着他的计谋铺就后,再实施起来会比较顺利。可惜时不我待,计划赶不上变化......

    巴尔斯博罗特在达延汗判断消息为虚假时,整个人脸色大变,“父汗,为何您......”

    孛儿只斤看都不看他一眼,端着酒坛子一饮而尽,淡淡地说道:“那些汉人自杀的时候太过果决了,连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留。如果汉人皇帝真的出关了,就留着他一个人的情况下,他们怎么敢舍弃皇帝而自杀?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局。你,还有你的线人真地蠢笨如猪!”

    巴尔斯博罗特的脸色青白交加,不过此时帐篷内唯有他们两人,这也是达延汗会如此直接的原因。他用着匕首割下桌案上的羊后腿,冷静地说道:“把通知你的人给我带过来,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

    巴尔斯博罗特回过神来,点头应是。退出去的时候,身上满是冷汗,心里低低地对塔卡说道:不是我要害你,是父汗主动提起此事的。

    这也是焦适之两人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过在此之前,阿尔苏博罗特与阿尔楚博罗特前来拜访达延汗,他们两人就只能老实在外面守着了。

    等到阿尔苏博罗特与阿尔楚博罗特两人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时辰,焦适之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塔卡早就不耐烦地动作起来,时不时与焦适之说上几句话。

    阿尔苏博罗特在望见塔卡时,似笑非笑地勾唇,“这不是济农的好兄弟吗?怎么,来拜见父汗?”

    塔卡躬身道:“是达延汗要问我等的话,因而我等在此等候。”

    听到时孛儿只斤要求的,阿尔苏博罗特那股浓浓的恶意这才稍微收敛了些,触及焦适之时似乎眼眸中闪过点什么,冷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阿尔楚博罗特对他们倒是没什么兴趣,早在出门的时候就离开了。

    门口的士兵示意他们进去,塔卡深呼口气,当先走入帐门,焦适之跟在他身后,终于见到了这位被尊称为达延汗的男人。

    此人的模样带着异域风情,满头长发被编织成一小串一小串的辫子,头发上又挂着不少装饰。而在这样初春未至的季节里,他身上仅仅披着件皮毛大衣,中间散开的衣襟可见胸膛,健硕的身躯散发着雄性的压迫,灰棕色的眼眸在塔卡入内时便落在他身上。

    塔卡紧张地吞咽了口水,跪下行礼。

    焦适之虽心头不适,也只能随着照做,等到被叫起后,便安分老实地站在塔卡身后,一言不发。

    孛儿只斤与塔卡的对话,焦适之勉强能听得懂大半,不过是之前巴尔斯博罗特问到的那些问题。不过在孛儿只斤面前,塔卡完全没有在巴尔斯博罗特面前那样淡定自若,甚至还很紧张。

    不过达延汗似乎看多了这样的人,倒也不怎么在意。问完了塔卡后,他的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焦适之身上,凝神细思了许久,忽而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焦适之听得懂,他淡定地说道:“任之。”

    汉语与蒙语还是有那么点差异,孛儿只斤在嘴里把这两个字念叨了两遍,复又说道,“我曾听巴尔斯博罗特说过,你的身手很好,你想不想跟着我?”他端得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塔卡心里却是捏了一把冷汗。

    达延汗此前也这么问过不少人,有的人想,有的人不想。

    然而两个回答的人数中,都有人被杀,而且不知缘由。直到现在,根本无人敢被他这么询问,因为不知道达延汗到底想要怎样的回答。

    焦适之略显艰难地用蒙语说道:“塔卡,救了,我的命。他想我,去哪,我就去哪。”这便是完全把决策丢给了塔卡。塔卡感受到达延汗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心里满是绝望,他也完全不想回答啊!

    紧急之下,焦适之的回答给了他启发,令他脱口而出道:“达延汗犹如我等的再生父母,我等为达延汗做些什么本来就是应该的。任之,我虽救了你的命,但达延汗却给予了我的生命,你该效忠的人,自是达延汗才是。”

    焦适之即便只能听得懂其中一小部分,但依旧感受到了无穷的暴击,这话听起来太过恶心了点。可惜对话的两人似乎对这样的话感到非常的满意,焦适之也只能当做不知道,默默地露出了微笑。

    孛儿只斤哈哈大笑,对塔卡说道:“这人,我就收下了,来人,赏黄金百两。”

    塔卡感激涕零地接过,孛儿只斤又对他说了几句话,随后大咖便被达延汗挥手退下了。焦适之一时之间立刻就易手了“主人”,登时便只能目送着塔卡远去。

    孛儿只斤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眼神却如雄鹰般锐利,“我真的很好奇,你这通身的武艺是从哪里练来的,而且凭着你这般武功,却需要塔卡来救?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焦适之淡然地说道:“汉人有句古话,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达延汗当能理解才是,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

    孛儿只斤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呵呵地说道:“不错不错,看来塔卡的确是捡到宝了,只不过.....不知道到底是捡到宝了,还是捡到宝剑了呢?”

    这似乎是差别不大的话语,却平白地令焦适之背后一寒,而孛儿只斤已经拍掌道:“带进来吧。”

    随着帐门掀开,营帐内顿时充斥着一股血腥腐臭的味道,一具具尸体被士兵抬进来,面容发紫,身体肿胀,那是服用□□后的症状。

    施华,马奇,陈留齐,刘向明......每抬进来一人,焦适之的心里便下意识瑟缩一下,立刻闪过那人的名字,直到最后一具尸体入内,除开早在绿洲便主动要求自杀的向导,余下的二十一人全部在这里了。

    在焦适之不知道的时候,孛儿只斤的视线一直紧紧地盯着他的脸色,在所有人都搬运完毕后,望着焦适之面上毫无变化的神情,心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令他仍不能肯定,“你可知这是谁?”

    焦适之点头。

    孛儿只斤从虎皮座椅上走下来,伸脚踢了踢其中一人的头颅,笑着说道:“这是那群胆敢欺你们的汉人,也是你的同类。”

    焦适之安静地反驳道:“他们不是我的同类。”孛儿只斤眼神微眯,似乎没想到焦适之会如此说道。

    焦适之说得坦然,眼神更是镇定。

    他们是英雄,与他当然不是同类。

    “既然如此,你也是被他们所欺骗之人,那我把这个复仇的机会交给你。就由你亲自焚烧了他们吧,汉人讲究入土为安,连土都入不了,别说安心了,便是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不能有吧。”

    达延汗朗声大笑,似乎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

    焦适之从原地站起身来,视线从孛儿只斤身上扫过,从两侧站立的士兵扫过,又静静地落到那二十一具尸体上。

    “好。”

    白色雪地上荡开一股冲霄的烟雾,即便清风吹拂也无法撼动,宛若带着直入九霄的轻飘,站在焦适之身后的士兵似是随从,似是押解,坚守着看完了整个过程,直到灰烬渐渐熄灭。

    一直站在边上的那个汉人突然动了,他走到边上,不顾那滚烫的温度用衣裳下摆把所有黑灰的东西都卷到其中抱起,径直往身后葱郁的山林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直到身影消失在他们眼中。

    大半个时辰后,焦适之才灰头土脸地回到营帐里,孛儿只斤拍着焦适之的肩膀笑道:“你做得不错,不过为何要带着那些骨灰去山里,是有什么说道吗?”

    孛儿只斤看着爽朗,然而每一字一句中都似乎掺杂着深意,令人丝毫不敢松懈。

    焦适之淡声道:“您也知道,汉人讲究入土为安。我把他们送到了山顶上,让风尽数带走,再不能归土。这不是更好吗?”

    孛儿只斤笑得异常开怀,整座营帐都能听到他的笑声,他喜欢这个回答。

    “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第二十个贴身侍卫!”

    没有其他的任何考验,刚才那个,在他看来已经足以证明所有。

    焦适之单膝跪下,以拳抵心,重重应道:“是!”

    焦适之被塔卡“转送给”孛儿只斤,但大部分东西还在塔卡那里,等到孛儿只斤的允许,他回到塔卡的营帐内去取东西。

    塔卡在看到他进来时,脸色莫测,复杂得不知如何去形容。

    他不知道原来达延汗还是在怀疑他们,甚至在之后对焦适之进行了那样的考验。但他也完全没想到,焦适之竟能如此狠心,将战友的尸骸彻底焚烧,挫骨扬灰。刚才他还听说,他为了表达忠心,还送着那些骨灰去山顶洒落,这般行径,实在是,实在是......而到如今,竟还能如此淡然地回来。

    焦适之不知他心中所想,走回塔卡这里后,他似乎是稍微安心了点,整个人跌坐在软榻上,低着头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倦怠。

    塔卡皱眉走向他,正想令他赶紧收拾东西离开时,却见焦适之猛然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嘴巴干呕,随着他的动作,雪白的帕子瞬间沾染上血色,大片大片的蔓延开来,甚至从手中滑落,晕染出片片红色。

    塔卡大惊,望着呕血不止的焦适之,三两步走到他边上,“你这是怎么了?”

    焦适之用帕子紧紧压着嘴唇,眼睛闭得死紧,呼吸异常沉重,每一下都几乎用尽全力。塔卡几乎以为他在哭泣,然而是错觉。又以为他是在颤抖,然而还是错觉。

    他仅仅如同石像一般僵坐在原地,除了呼吸再无别的动作。

    半晌后,焦适之把手里的帕子攥在手心,复又掏出另外一条帕子,把刚才弄出的吓人场面一一擦拭,不能清除地便稍加掩饰,随后用最后一条干净的手帕把另外两条包起来,塞入了他的衣物中。

    重新对上塔卡的眼眸依旧漆黑明亮,但有什么不一样了。

    塔卡恍惚地想道,对了,那里面宛若燃烧着火焰。

    “多谢,还有,你其实没有中毒,抱歉。”焦适之冲着塔卡点点头,带着东西擦肩而过,徒留塔卡一人呆立当场,许久才反应过来,顿时脸色扭曲,愤恨不已。

    但在片刻后,他却徒然地坐倒在地,无奈地揉着头发。事情发展至此,他已经不可能背离焦适之把这些事情告知达延汗等人了。他实际上便是焦适之的同谋犯,告诉他们此事,他会死,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这条命是他最看重的,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他不会允许就这么失去。

    他掀开帐门,微微吹拂而来的风不再凌冽,带着少许柔和的气息。塔卡揉着脸,轻声道:“真难得是这样的风向呢......”

    等等!

    塔卡猛然转身,望着军营后面高高的山峰,又回首望着几乎看不见的阳和城,喃喃地脱口而出,“不会吧......”

    难道焦适之抱着那堆骨灰上山,便是因为今日的风向?!

    那些风,终究会带着他们回归故土,即便是用那样的方式,用那样无人能送的方式。

    但终究,他们还是有可能回归,而不是寂静地躺在异国的土地上。

    塔卡捂着眼睛,不知这突然的酸涩从何而来,却带着莫大的悲哀,令他心口都忍不住瑟缩起来。明明是敌人,明明是异族,然而刚才焦适之在营帐内默默呕血,轻柔拂过他发丝的微风,都无一不令他觉得难过。

    肯定是沙子进入眼睛了,不然他才不会掉眼泪。他在心里重重地反驳。

    然而有另一个微小的声音在窃窃私语。

    这就是,焦适之曾说过的忠诚吗?因为忠诚,所以哪怕心头泣血,却义无反顾?

    他做不到。

    塔卡踉跄退入营帐,他做不到。

    焦适之带着东西去到侍从的营帐,在得到了不冷不热的对待后,平静地把东西放在属于自己的软榻边,坐在那里静静地擦拭着佩剑。

    那剑锋锐利,反射着莹莹亮光,焦适之的指腹擦过剑锋,滑出一道血痕。

    剑已醒了。

    他任着那血珠从剑锋滑落,重新归剑入鞘,抱剑躺在床上,安静地犹如一个过客。

    他要杀了孛儿只斤。

    他会杀了孛儿只斤。

    ※※※※※※※※※※※※※※※※※※※※

    牙神经疼,头疼,大姨妈疼,码这章时哪哪儿都不舒服,偏偏又进行到这样的剧情,心疼,我真的是浑身都疼死了......

    *

    (伪)下章预告:正德帝的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某处,那人......是适之?!

    下一章大概就能相遇(?),希望能写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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