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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惨绿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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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定权入宫,先事早朝,又在定棠、定楷二人的陪同下出阁听过筵讲,兄弟说了几句话,定权懒得敷衍,便先辞行。及出宫门,正想上东宫轺车,斜剌里忽然闪出一个穿绿袍的年轻官员,向他行大礼,口称道:“臣詹事府主簿厅主簿许昌平拜见皇太子殿下。”定权心中疑惑,四下环顾却再无他人,只得答道:“许主簿请起。”待他站定,不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头戴乌纱襥头,身着浅绿圆领袍,不出二十四五的年纪,一张清俊面孔甚是生疏,从前却未曾谋过面。

    近年来天家父子参商,自前任中书令李柏舟伏诛后,非但三公三孤的加衔除定权母舅外无人再得,左右春坊的职位大多虚悬,刚刚又将詹事府上下一干人等洗换得七零八落。直至今日,除了詹事和少詹,定权连詹府一干正官都未见全,何况一个协助勾校文移的从七品首领官。若非他适才自报出处,就是做梦都想不到朝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他分明是等在宫门,定权心下难免生疑,笑问道:“许主簿安善?许主簿在此,可是有公务?”

    许昌平躬身还礼道:“臣不敢当。只是臣确有一二谏言欲报知殿下,虽臣位卑言轻,亦望殿下折节降指,猥身辱听。”他果然有话要说,只是不知所为何事。定权回首望了望宫门,无奈道:“本宫愿闻指点,只是此处说话大不便宜,我此刻便还西府,许主簿若有话,不妨过府一叙。”

    许昌平认真想了片刻,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他年纪轻轻,行动说话倒是颇有些书生意气,一板一眼以致可笑,定权不免一笑上了车。一路左右无事,胡乱猜测,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个芝麻绿豆大官究竟有什么话非要截住自己说不可。

    及过午后,西苑内侍通报,言许昌平果然以詹事府主簿的名义拜谒储君,定权便也更换衣裳出外接见。两次三番施礼如仪,许昌平方才坐下。定权又教人前去煎茶,既不知他来由,仍然虚礼问道:“许主簿是前几日才上任罢?”

    许昌平答道:“臣忝列寿昌六年进士科,以三甲第一百一十八名,授礼部太常寺博士,此次任满,转迁詹府主簿。”他的功名寻常,履历亦寻常,定权随口敷衍道:“哦?太常博士是正七品,詹府主簿厅首领是从七品,为何转迁反倒委屈了主簿?”

    许昌平不述缘由,只是正色道:“臣是带七品衔转,何况詹府佐导青宫,责任重大过于其他,何敢言‘委屈’二字?”

    他既然提到了公事,定权也便笑道:“许主簿无须多礼,既到了此地,请直言便是。”许昌平闻言,也不再客气,劈头问道:“臣谒殿下,是有一事请教—殿下日前得罪,可是为了去岁李江远狱事的缘故?”

    定权在西苑驻足不出两月有余,虽则对外说的是抱恙休养,但朝中知晓他其实是被皇帝处罚禁足的也不在少数。许昌平身在詹事府,听说了并不奇怪,只是个中真正缘故,除了皇帝齐王等数人,并不为外人所知。他不过一个七品小吏,非但知晓得如此清楚,居然还敢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想到此处,定权一张脸早已变色,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说道:“日下朝中流言四起,说陛下与本宫失和。这种诋毁天家的昏言悖语,轻里说是在朝传谣,重里说就是大不敬。主簿虽是初迁至詹府,却也到底十年窗下,三载为官,断不至出言如此轻浮。这话是主簿从何处听得的,抑或是何人教主簿说的?”他年纪虽轻,然而一旦作色,鲜有不畏惧者,许昌平却并未惊惶,一拱手道:“殿下不必疑心,不是陛下教臣来的,也不是齐藩教臣来的。是臣身为詹事府属官,职守本就是辅弼殿下,臣不过欲以一己之绵力,为殿下尽忠而已。”

    定权不妨他一口便辩白得如此明白,心下疑惑转剧,良久方道:“辅佐本宫,上有正少二詹事,左右有坊局,整个衙门里难道只剩你一个总杂务的主簿了不成?”

    许昌平道:“臣知殿下必不信任臣,只是臣还有一语,欲请教殿下。”

    定权望他半晌,终是点头道:“你说。”

    许昌平道:“李江远留在中书省内的空缺,已近一载,陛下为何仍不擢选递补?”言罢也不待定权回答,躬身施礼,竟自扬长而去。

    定权面色阴沉,驻留原地,再四思索,走回书案前,援笔写了一张字条,方吩咐身边一内侍道:“去将詹事府的主簿再请回来。”

    太子差出的内侍骑了快马,跑了两三条街,终是截住了一路走马观花的许昌平。许昌平整顿衣衫,再度施然登堂入室,微微一笑,四下稍一环顾,朝定权行礼道:“臣见过殿下。”定权这回没有起身,只是抬了抬手让座道:“许主簿请便。”许昌平亦不再推托,谢恩后便撩袍坐了,问道:“殿下宣召,可另有令旨?”定权着人将奁中纸条交付许昌平,笑问道:“如此举动,主簿没有异议罢?”

    那是一张寻常纸笺,其上只有寥寥数字,前无抬头,后无落款,无章无印,许昌平面上却微微改变了颜色,喃喃自语道:“金错刀1?”

    定权笑道:“许主簿果然博识。”许昌平摇头道:“实在是殿下文翰名噪天下,今日始得瞻仰,臣不胜荣幸。”将那张字条亲手奉还定权,方道:“臣并无异议。”

    定权嘴角一牵,微笑道:“既如此,便请借许主簿慧眼一观—中书省的空缺,陛下究竟会推举何人?”

    他问得直白,许昌平也答得直白:“依臣之愚见,陛下大概是什么人都不想用了,殿下以为然否?”

    定权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道:“愿闻其详。”

    许昌平道:“臣此语有谤君之嫌,先请殿下恕罪。—李江远一狱,于世人眼中,起于帝师,兴于法司,其利尽归于殿下。岂不知本朝鞫谳之严,远甚从前。李柏舟身处高位,又在议贵之列。此事若不得陛下默许,纵然网罗编织再严密谨慎,又焉得最终成狱?”

    定权仍然不置可否,接着问道:“今上英主,光明烛照,依主簿所言,何以会容许臣子弄权,以蔽天听?”

    许昌平道:“陛下所为无非二字,集权而已。”

    定权心下一惊,击案低声呵斥道:“你大胆!”

    许昌平面色不改,离座跪倒,正色道:“听者若非藐藐,言者则必谆谆。臣虽鄙陋,此行亦有置死生于度外之觉悟。请殿下容臣禀报完毕,再行发落亦不迟。”

    定权默视他良久,举手示意,待阁中侍者尽皆无声退下,方开口道:“本宫此处,并无洞开之水亭,亦无划灰之火箸,效不得李宋故事2,还请主簿慎言。”

    许昌平略笑笑,以示知情,道:“殿下母舅顾氏讳思林,一门簪缨,两朝亲贵。国舅自先帝皇初末年始即以枢部尚书身份辍部务提督京营,定新年后又以长州都督身份镇守长州,以御外虏。虽近年陛下分将分兵,国舅掣肘甚多,但军中旧部仍蔚为可观。长州乃本朝北门锁钥,襟山带河,国舅镇于彼,进可击虏,退可守城。势重权危,世人共识。”言及此处,突然转口问道,“臣数年前曾到过长州一次,登危城深池而望大漠弓月,临万里长风,似可想见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不知殿下鹤驾可曾驾临彼方?”

    定权哼了一声,道:“生于深宫,成于妇人之手,本宫便是实例。我连京师都不曾出过,何况边陲重镇?”

    他语有悻悻,许昌平只作未察,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而李氏其人,出自高门,又是当年科举中的探花。起初以文官领军职,其后又以军职转枢部,枢部转吏部,终至入相。与旧贵相较,自属后起新秀,然朝中军中两头勾引,又与齐藩丝连不断,阳奉阴违,首鼠两端,把持省内,致使参知平章皆同虚设,全赖部中吏刑二衙与之抗衡,只是如此一来,又使政令难行,虽天子诏敕,不免屡成虚空。”

    他抬头看了定权一眼,右手按了按膝盖,方冷笑道:“外有强将,内有强相,卧榻之侧,酣眠虎狼。殿下如处其位,可能得一夕安寝?”

    定权目视远方,良久方抬手道:“主簿起来说话。”

    许昌平站起身,大略整理身上服装,行至定权身后道:“陛下欲除李氏,效周天子直掌六卿以抗外强之念,想来并非起自这一二载,无非是借着殿下的处境和人事,坐得其成罢了。只是此役施行,殿下在明,而陛下处暗,此役一毕,恶名尽数殿下,而隐利归于圣上。臣妄忖殿下的委屈和不平,怕不止于藏弓烹狗,更在祸由自揽,却终究不免与人做嫁。”

    定权年来心中所虑所恶,此刻被这个七品小吏点化得明明白白,一时间连两太阳穴都突突乱跳,摇头笑道:“主簿这话,若无凭据,果然濯尽黄河之水,也洗不去一个谤君的嫌疑了。”

    许昌平在室内踱了几步,见陈设并不奢侈而洁净却如明镜台,想象他平素为人,不由笑道:“殿下若硬要臣说凭据,臣愚昧,只敢妄测—譬如本朝前星正位本在延祚宫,距离臣奉职的新衙门仅隔一道御沟,一堵宫墙,可臣今日谒见殿下之所,为何却在此既无水亭,亦无火箸之处呢?东宫修缮两年前便已竣工,陛下何以迟迟不诏殿下还宫,未尝没有给殿下行方便的苦心在其间罢?”

    走到定权面前,止住脚步,又道:“又譬如本朝制度,太祖创建,东朝宫臣,上有詹府,下辖两坊一局,员属皆由朝臣兼领,职事相通。圣虑长远,所为者,无非系宫臣朝臣为一体,不至使东宫班贰另成体系。陛下明知吏书大人为帝师门生,又有交游之嫌于旧贵,何以竟使吏书为詹府领袖长达四载,至今方予解散拆除,而使昌平晚辈小子,登堂入室,始有机缘侍奉青宫。这其间的深意,也是臣辗转反侧,揣摩不得的。”

    定权依旧摇头咬牙笑道:“主簿这话还是不近情理—果如主簿前言,或者在主簿眼中,本宫竟然愚顽至斯,不察陛下圣意而甘为逐兔走狗?”

    他迄今不肯松口多吐一字,许昌平只得叹气道:“如今情势,将军在外,殿下留京,陛下欲以殿下束将军;而将军欲以殿下抗陛下,殿下身处其间,极力斡旋之余又要谋划自保,风波险恶,行路艰难,可想而知。李狱之后的祸事固为远虑,如剑悬顶,波及未来。而李氏齐藩之祸却属近忧,如剑指喉,危及眼下。殿下先谋保全,再图将来,策划英明,见识长远,岂是臣能够全然领略的?”

    定权冷笑道:“主簿何乃太谦。只是若依主簿所说,这局中人今后又当如何自处?”

    许昌平道:“如今六部,吏刑多亲殿下,枢部则控于陛下,工部不足论道,礼户事不关己,摇摆无定。钧衡之位绝不可如陛下之愿悬而废,中书令若成虚位,则三省皆不免成空中楼阁,陛下直掌部中大政庶政,冢宰为六卿之首,首当其冲的便正是张尚书,陛下届时岂能容他?他一旦摧折,则殿下断臂矣。钧衡之位亦绝不可如殿下之愿举而存,便是一时得由张尚书领衔,未来未必不成李柏舟第二。”

    定权点点头,问道:“哦?那么主簿的见解,却是怎样最合适?”

    许昌平一笑道:“此等国家大事,便非臣一芝员芥吏所能置喙的了。或者殿下费心调停,即便不能做到有益于陛下又有益于殿下,或能做到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于陛下处免生许多枝节不说,则李氏一事,说句市井铜臭之语,到底得利多些的还是殿下。”

    定权毕竟沉吟不语,许昌平又道:“陛下日前之举,在殿下看来,固有藏弓之嫌。只是陛下圣心,却也需要殿下体察。陛下平素最忌,便是殿下在朝结党,李氏一狱,不论殿下有多少苦衷,无论陛下事先察与不察,罗织之严密,手段之凌厉,凡举君父尚在,臣子便为此状,为人君者怎能不心惊?朝事纷争,谁能担保日后再无类似情事?长此以来,父子间芥蒂难免愈演愈深,初为疥廯,终成疮痈,以至于腹心。此次重整詹府之事,一为诫殿下,一为告世人,这且休论。只是殿下日后对待陛下和臣下当有的态度,还请殿下深思。臣进奉殿下八字,‘不胶不离,不黏不脱’,这是殿下御臣下当有的态度;‘温柔和顺,尽善尽美’,这是殿下事陛下当有的态度。”

    见定权沉了脸,又冷笑一声道:“臣知殿下心内不豫,以臣易地臣亦不豫,但请殿下听臣把话讲完。陛下为父,则殿下子逆父为不孝;陛下为君,则殿下臣逆君为不忠。殿下日后得承大统,万里同风,史笔捏在殿下手中,这终究不过细枝末节。但如今江山仍是陛下的,殿下就不怕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辱身生前不说,百世之后,谁人还能得知当日之情?谁还会知殿下亦有委曲,知天心亦有不明?”

    定权微微摇头,自嘲一笑道:“今上圣明。”

    许昌平亦摇头,道:“陛下信否,决于陛下。殿下为否,决于殿下。臣说的本就不是一事。殿下努力至此,其中艰难辛苦,臣不敢思且不忍思,若因为这点面子上的事情给了他人口实,则臣深为殿下不直。”

    定权颔首道:“主簿还有什么话,不妨全都说出来。”

    许昌平沉默许久,突然额手行大礼道:“臣再有话说,便是族灭之语—终有一日,虏祸既平,大司马功到奇伟,即为罪名。天地虽广阔,何处可避秦?国舅若不保,殿下又何以自安?这一条,想必殿下心知腹明,陛下亦洞若观火。殿下所能利用时间,不过是这三四年而已。长州去国甚远,京师又为上直京军两衙共三十六卫拱璧,未雨绸缪之事,只怕殿下也要开始顾虑了。”

    定权阴郁地望着眼前之人,心中惊悸到了极处,言语反而平静下来,“今日之语,本宫并未听到。只是主簿就真相信今日之语,本宫此处人亦未听到?”

    许昌平道:“这正是臣接下来要说的。臣深知六部地方,皆有殿下旧臣。只是殿下今后必当如临渊履冰,不可轻信半人。凡事务须详察细访,躬亲思量,便是臣今日这番话,也请殿下仔细忖度,然后决定去存。这西苑虽无亭榭,却要有池壕—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

    定权依旧不置可否,淡淡问道:“今日之语,本宫并未听到,或者本宫此处人亦未听到,则主簿何所求?”

    许昌平道:“臣朽木驽马,不堪承重驾远。所幸者无非职事便利,位近前星,若可效犬马驱驰之劳,则臣或可堪一用。”

    定权笑道:“这是一层意思—本宫是问,主簿所求何?”

    许昌平拱手道:“朽木驽马,不敢望腰黄服紫,亦不敢求汗青遗名,若日后得伴鹤驾,再登楼览月,则臣愿足矣。”

    定权大笑道:“人心原非如此,世情原非如此,主簿设身处地,或可谅本宫之多虑多疑。主簿不明言委屈,本宫如何敢倾心依赖?主簿既已抛家舍业至此,缘何反不敢开诚布公,推心置腹?”

    许昌平抬眼望着定权,见他嘴角衔笑,一双黯黝黝的瞳仁却是冰凉的,半张面孔叫窗外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却笼罩在屋内的阴影中。这样一副形容,如果真心笑出来,不知当何等教人如坐春风,可是现在这样子看上去,便同看现世鬼魅一样,凉自心底。他若是个闲散宗室,此刻或者便可拥美唱和,赌书斗茶;若是个平常仕子,便可踏青走马,结社会友;若只是个市井小民,亦可闾里相聚,把酒言欢。宫墙外的天地,宫墙外的人生,那么广阔,那么自由,可是他却只能站立于这满院紧闭的残阳之中,带着没有半分笑意的笑脸,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接近自己的每一个人。

    置何腹,推何心?若不坦腹示弱,则何以偿腹内不可彰之私心?

    许昌平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殿下可是有过一个女弟,谥号咸宁,续齿为定,闺名讳柔,小字阿衡?”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落入定权耳中。定权只觉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指着许昌平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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