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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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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向前又走了两步,右膝一软,忽然歪倒在了地上。王慎等候在殿外,见他跌倒,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用手掌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常侍,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话虽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的性子,不是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看了看就停在阶下的檐子,心中一酸,道:“殿下若不嫌弃,老臣背负殿下下去吧。”定权微微一哂,道:“这里人多,何需劳动到常侍?”王慎道:“臣怕他们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臣年纪虽大了,可便是拼了这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东望,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这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一抹夜色深沉得便如胶着一般,虽有宫灯的明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他收回了目光,终于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你来背本宫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蹲跪下来,将定权负起,王慎等人在一旁扶持,一步步送他下了御阶。定权于那内侍背上缓缓侧过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家背回去了。”王慎不解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地笑道:“头一次还是我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陛下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回去的。阿公还记不记得?”毕竟已相隔了多年,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回忆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答道:“殿下还记得,臣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的。”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他的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清楚,抬眼去看他,见他已经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垂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似乎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连声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与开门声响动同时,定权于蒙眬中已听见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吗?”音色走调,分辨不清究竟是谁,恍惚半日,才隐约想起阿宝还留在室内。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究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来。

    王慎安顿好了定权,也顾不上阿宝,又急匆匆地跑动,连声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入室,见定权穿回的襕袍已经解开扔于一旁,贴身的中单上,皆是纵横血路。大概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掩蔽了他面上此刻的神情。阿宝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不知道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忙附耳问道:“殿下要什么?”定权的嘴角牵扯了一下,却仍是没有发出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入,阿宝心中一动,低声询问道:“殿下要水?”定权微微点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有回应,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倒于铜盆中,又取出巾帕,于盆中浸湿,忍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擦了擦他两手的手心。这才拔除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黏结的头发用玉梳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她举动奇怪,捧茶折返的王慎一时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索水喝吗?”阿宝也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重新于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回答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常侍先请放下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过来,给殿下看过了,妾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地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那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残腐人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皮囊此时却已经没有了半分气力,既不愿附和,亦不愿反驳。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守着定权,见他终于昏睡了过去,才抬头问道:“王常侍,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回答道:“是,随后便到。”阿宝便没有再询问,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被子,又拉起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打量了她一眼,这个由内人而嫔御的少女,静静地坐在孤灯下,从头至脚,并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开眼时帐外已经一片大白,回忆起成晚纷繁乱梦,伸手按了按额头,问道:“是谁在外面?”陈谨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答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后果然正跪在床前,脂粉不施,簪珥不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模样。皇帝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眼泪,也顾不上多言其余,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打断她,冷笑道:“你的耳报倒快。”抬眼瞥了瞥陈谨,陈谨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皇后难辨他面上颜色,亦不敢多作忤逆,只得起身吩咐宫人取过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于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窗外,道:“这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是妾素来教养不善,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不知缘何,皇帝心下忽觉厌烦至极,冷笑问道:“皇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做父亲的差了模样,他们底下一个个才做得出那些不长进的事情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自他口中听到如此绝情的言论,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匆匆跟上前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臣去吩咐舆辇。”

    皇帝不过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被陈谨一问,却愣住了,忽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时觉得万事万物俱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吩咐道:“去清远宫吧。”

    不过一夜间,顾逢恩又被调回长州,齐府的门口也站满了隶属于金吾卫的军士。便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须众臣心内惴惴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报告了李柏舟案的复谳结果。归总下来,不过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皇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屏住呼吸等待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皇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整顿着峨冠广袖的铠甲,牙笏玉带的武器,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陛下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无聊地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此刻需要他考虑的不过是应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败坏的纲纪就能匡扶入正轨。这样的天子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于是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款曲诬陷储君,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于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长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再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颠覆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这荆棘鸱鸮,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暧昧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一声冷笑,下旨道:“去将皇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一早醒来,便令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屋中尚未拢炭盆,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昨晚被中好不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已经荡然无存,呵了呵手指,又伸手摸摸定权身上,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他慢慢坐起,小心帮他穿好了衣服,见他举手抬头之间,仍在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整结衣带,一面劝慰道:“殿下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体?”定权咬牙笑道:“你等着看就是了—给我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看窗外,答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什么时辰?外头还是黑着的,想是未交辰时吧,殿下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回,道:“你如今说话,索性就没上没下起来。”阿宝睨了他一眼,道:“这既不是讲理的地方,也不是讲礼的地方,妾有得罪,殿下宽恕吧。”定权一笑道:“虎落平阳被你欺,你过来坐。”用手轻轻叩了叩身侧。

    他的食指上还裹结一圈白布,阿宝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于他身边坐下,问道:“觉得好些了没有?”定权道:“手上还好,身上的伤一直乱跳似的疼痛,蹭着衣服,就愈发觉得不舒服了。有时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阿宝,你可听说过古往今来,有像我这般没有体面的储君?”阿宝并不接他的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再忍忍,好在现在已经冷极了,不会生出炎疮来就好得快了。”定权嘲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色一沉,道:“妾是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不愿意听,妾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着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放肆,好大的胆子,你就欺我如今伤病缠身,整治不了你吗?我就无权无势,单比力气你也胜不过我吧。”阿宝却无心与他调笑,沉默了半日叹气道:“妾哪有那个胆量,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而已。”

    定权一愣,突然伸手端起她下颌道:“本宫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能躲得开他的掌握,只得答道:“妾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猜错了,是妾没有眼力。”定权细细打量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始终回避至一侧,撤回手轻叹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过来?”

    阿宝捧起定权右手,放至自己的左胸之上,低声问道:“殿下,它是在跳吗?”定权点点头,道:“不错。”阿宝低头爱惜地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么早,又说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不至于不豫,妾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缓缓抽回手,笑道:“这样的话,也多谢你能说给我听。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我这是在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吗?”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胸前。阿宝静静伏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于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须苦求真伪?

    当王慎带着宣旨的内使入室,正一头撞上了这个尴尬场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回避道:“殿下,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并不以为忤,慢慢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亦不回避,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陛下口敕,请殿下前往垂拱殿参加朝会。”定权难以叩首,艰难俯身示意道:“臣遵旨。”敕使满脸堆笑上前,与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本宫穿什么衣服过去?”敕使被他问得一愣,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特别吩咐,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笑了笑,走回榻前坐下,将袍摆在膝上细细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敕使赔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蹙眉道:“本宫并没有和使君说笑,使君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陛下没有这样的旨意。”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本宫怎可一身布衣上国家明堂?请使君回禀陛下,就言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此言既出,不单敕使,连王慎也急了,规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延祚宫内,这一来一去取回,至少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恭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含笑道:“王常侍,本宫并非是要讲究仪表,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本宫就还是太子,这么光头赤足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况陛下?还是劳烦这位使君回禀一句,就说本宫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延迟,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方想再开口,忽见他面上神情,并非赌气玩笑,心中忽然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答应道:“请殿下稍待,臣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虽然宗正寺和垂拱殿相隔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于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如此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皇太子。在有司“皇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目光皆毫不避忌地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皇太子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玉带。清俊的面孔虽仍显苍白,却波澜不兴,足下的步履也沉稳端方至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皇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度的牵动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皇太子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绣公服。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于他白皙的耳垂边摇动,革带鎏金的铊尾折射起点点微芒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臣萧定权叩见陛下。”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打量,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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