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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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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绵起伏的云雾之下, 倒悬着昔日三界仙宫之首的玉京;而在还未完全损毁,依旧保持着原貌的重重宫阙中,盘旋着可以化生万物,自成一界的至宝, 山河社稷图。

    菩提木就被关在其中。

    在苏雪禅也看不见的角落,一个渺如粟米的身影正艰难攀在直插天空的陡峭高山上,观其缓慢前行的方向,目的地正是那座倒悬的天宫。

    他后悔了……眼下洪荒大劫既至, 他却被困在一具凡躯中,连御云飞行的能力都被剥夺, 如此看来, 当时的西王母必定是看见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才会对他说出那样一番话的。

    放出菩提木……洪荒就当真有救了吗?

    背后风声凌厉, 激起一片倒立寒毛,即便被困在脆弱的肉身里, 他仍然倾身一跃, 挂在崖壁,凭借覆面极广的神识躲开了这一击!

    “要去哪里啊, 陛下?”封北猎凌空而立, 手中紧握着一张古朴大弓,身旁则是袖袍波荡的羽兰桑, 两人一左一右, 分别切断了帝鸿氏的去路, 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来,就算设计将您打落凡体,您也仍然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呢。”

    “风伯!”帝鸿氏咬牙切齿,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你这禽兽难及的小人,背负如此血海深仇,还要妄想将蚩尤召回人间吗?!”

    封北猎的眸光冷凝,帝鸿氏只觉一阵极快、极尖锐的风声呼啸,面上就被劈了一记狠辣非常的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口唇开裂,牙缝里都是横流的血腥味。

    这时候,他的冠冕已落,佩绶遗失,只有身上的法袍还保持着光辉灿烂的表象,但凡人的身体支撑不起那厚重的外袍,所以他将它脱去一旁,只剩下一件玄黑如墨的里衣,此刻被封北猎一掌劈在脸上,着实狼狈不堪,任是谁也看不出来,这会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洪荒君主,三界至尊。

    “不准你叫他的名字!”封北猎一字一句,神情阴鸷,“我身上背负血海深仇,那您又算什么呢,陛下?这一切的源头从何而来,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帝鸿氏两只手臂挂在悬崖,他费劲地偏过头去,冲底下层层叠叠的云海吐了一口血沫,沉声道:“我是没有料到他会被人暗算,掉下盘古脐,可绕是如此,即便他逃过这一劫,我和他也注定会有一场斗争……”

    “但他不会因此而丧命!”封北猎眼中的幽绿青光如火熊熊,“他也不会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会被应龙剜心而死,不会成为一个注定要被正道垫在脚下的踏板,在后世的口耳相传里成全你的光明正大、磊落堂皇!”

    帝鸿氏沉默地喘息着,顷刻,羽兰桑语气冷静道:“不要忘记了正事。”

    封北猎深吸一口气,烧灼瞳孔的火光逐渐熄灭了,他盯着帝鸿氏的脸孔,又回头望向不远处倒悬云海的玉京仙阙,这才恍然一笑,道:“陛下这是想家了吗,这么急着回去?”

    “还是说,那里有什么亟待处理的政务,正等着陛下……”

    话未说完,帝鸿氏左手使力,蓦然松开右手,掌中一片磅礴金光,冲封北猎和羽兰桑二人当头笼下!

    封北猎躲避不及,顿时被这一下击飞数十米,而帝鸿氏已经松开了另一只手,朝下方波涛起伏的浓云一跃而下。

    奉天神印!

    封北猎不料他还留有后手,当即怒不可遏,一抖手中太杀矢,就要冲帝鸿氏追击而去,羽兰桑一言不发,已是撒开长袖,拂散漫天云彩。

    “不能让他跑了!”

    风雨瓢泼,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后,帝鸿氏的身形闪动,却是从坚硬的岩石后面闪身出来,继续手脚并用地朝玉京攀爬。

    他此时只是一个法力尽失的凡人,自然不能动用奉天神印,但制造一个幻象后将其抛出,用作一次性的消耗道具——虽然可惜,但还是可以办到的。

    就不知道能够拖延多久……

    “明明只是一介凡人了,居然还敢耍这种愚蠢的小把戏!”

    一声巨响,轰然回荡在高山之巅!

    苏雪禅浑身一震,方才的响动并不是从窗口处传来的,反而离得很近,当他把视野范围自婆娑宝殿处移开,转来搜寻周边时,就见封北猎在距离玉京百里的地方同羽兰桑驭风而立,团团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那是谁?

    他疑窦顿生,缓缓凑上前一望,骤然看见帝鸿氏眼熟非常的五官,心下便是一惊。

    帝鸿氏,他也被抓住了吗?

    对于这个复杂的君主,他内心的看法亦是矛盾。一方面,他恨帝鸿氏为了求胜纵容属下的恶行,间接导致这场灾难,又为私心将黎渊禁锢黄泉,把自己关押在这里;可另一方面,他同时也是个有谋略的统治者,一个合格的帝王,在他的治理下,洪荒四海升平,八方宁靖……要让他现在葬身于封北猎等人之手,苏雪禅于理智上明白是报应,然而内心仍夹杂着一丝犹豫,不愿见他死时的惨象。

    正在他思虑的片刻,封北猎又是一箭,从帝鸿氏的胸腔处豁然穿透,一下将胸骨炸得粉碎,爆出一蓬细密的血雾!

    苏雪禅下意识地倒吸冷气,而帝鸿氏终是支撑不住,一口赤血喷溅,五道半透明的风息幽幽扭曲空气,钉在他的四肢和胸前,将血液引得到处都是,远远望去,犹如在崎岖不平的峭壁上淌出的一张鬼画符。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封北猎道,“菩提木还被你关在山河社稷图里吧?你想放他出来,是为了用他身体里唯一的一枚太杀矢对付吾王吗?”

    帝鸿氏的四肢已经尽数折断,此刻,他看着封北猎,却忽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羽兰桑冷冷道,“是为了即将被献祭给吾王而感到高兴吗?”

    帝鸿氏笑得浑身发抖,喉间亦发出脓血滚动的“嗬嗬”声,他盯着封北猎的眼睛,嘶声道:“我笑你们是愚钝的螳螂……看不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只黄雀……”

    封北猎眉梢一挑,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帝鸿氏并不理会他的质询,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说:“就像……螳螂在捕猎到蝉后就会丧命一样……蚩尤……也永远不可能……复活……”

    封北猎瞳孔一缩,在刹那间的极怒中暴喝道:“找死!”

    漫天鲜红四溅!

    帝鸿氏瞬间尸首分离,在半空中飞裂成两截,封北猎一手攥住他被鲜血濡湿的长发,将那颗至死也没有闭上双目的首级拎起,漠然凝视着那具失去支撑的无头尸体跌落高崖,一路挟着碎石翻滚着撞下去,直至再也看不见。

    帝鸿氏……死了?

    洪荒的君主……居然就这么死了?

    苏雪禅努力抑制住周身的颤栗,便听羽兰桑道:“这也算为吾王报仇了。”

    “……还有最后一点,”良久,封北猎才转开注目首级的眼神,哑声道,“那只碍事的鸟将他们送去了哪里?”

    羽兰桑说:“婆娑宝殿。那里有结界,我们的人进不去。”

    “那就去婆娑宝殿。”封北猎道,“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个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

    婆娑宝殿!

    苏雪禅急忙看向极北之地,在凰鸟消散天际后,原地只剩下上万茫然无措的幸存者。婆娑宝殿的花树依然仿若燃烧般美丽辉煌,纷纷杳杳的花雨犹如倾天的飞雪,在苍穹之下翻飞波荡,映衬着殿中形容凄惨,家破人亡的众人,更显得对比强烈,有种做梦一样的不实感。

    “别担心。”一位阿修罗公主抱着舍脂,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用阿修罗语说道,“等到欲界天的大门打开,我们就能回家了。”

    在遍地衣衫褴褛的逃难者中,这七十二位衣饰华丽的阿修罗公主就显得格外惹人注目了,另一个忧虑道:“事出突然,谁知道欲界天会不会也受到这里的牵连?”

    “父王和母后会有办法的。”一位公主摩挲着手中的武器,“我们被困在洪荒的时间不短,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同一时间,婆娑宝殿的结界之外,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拢淤积了数万失去理智的东夷族民,四面八方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敌人,狂乱的呼啸铺天盖地,朝结界挤压拍打。他们渴望这个透明屏障中包裹的新鲜血肉,等到此地也被鲜血和死亡染遍,他们一直等待的目的,献上全天下也在所不惜的盛大祭典便达成了!

    封北猎和羽兰桑站在云端,望着这洪荒最后的一道防线。而更远处,还有一轮残破不全的太阳于苍穹迟缓盘旋,仿若一枚巨大的瞎眼,麻木地看着烽烟万里,血流成河的大地。

    封北猎面无表情,俯视着下方笼起整个婆娑宝殿的透明结界,他一手取下背后的大弓,另一只手则拎着帝鸿氏惨白凝血的头颅,将其往天空一抛,而后遽然回身、开弓!

    “不!”苏雪禅大喊一声,但那一道锋利无匹的箭气已经在高空爆发出十万只枭鸟的尖啸,在炸碎了帝鸿氏的头颅后,朝婆娑宝殿的结界飙射而去,泡沫般的穹顶猝然破裂,飞溅出无数细小透明的碎片!

    尖叫四起,幸存下来的人们在婆娑宝殿中四下逃窜,七十一位阿修罗公主攥紧了手中的武器,紧盯着地面上宛若洪流咆哮,从豁口处翻涌进来的东夷人。

    “现在还能往哪里跑?!”四下尽是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她们不得不大声怒吼,才能让声音清晰可辨地传进同伴的耳朵,“婆娑宝殿的结界也被人破坏了!”

    “感应不到欲界天的大门,连血河都没有办法召唤出来……”抱着舍脂的公主勉强笑了一下,“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吧?”

    最年长的公主面色冷肃,握着寒光闪烁的兵器道:“再等等,婆娑宝殿是浮在空中的,他们想要攻打上来,一时半会还做不到……”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地面就传来接连不断的“咄咄”声,仿佛鸟喙击木,一下紧挨着一下,伴随着下方隐约传来的兴奋嚎叫,令在场所有人都是脸色一变。

    “出什么事了?”有人赶紧跑下玉阶,探看下面的情况,只见宝殿的底端已经被人钉上了几百条漆黑粗硕的锁链,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很明显,那些东夷人是想凭蛮力将婆娑宝殿生拉硬拽下去!

    “我下去切断它们!”一名阿修罗公主厉喝一声,手中的长刀闪烁流光,眼见她一脚踏上玉槛,另一个人急忙将她拉住,怒吼道:“你不要命了!现在我们召不出血海,也没有欲界天的佛国防身,那么多铜链,你要砍到几时?”

    “那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又有一个公主站出来,一把扯掉了大辫子上编结的明珠,任由其叮叮当当地洒落一地,“刚才明显有人破坏了宫殿的结界,就说明对方是一个比我们更加强大的对手。那么与其缩在这里,不如上去拼一把!”

    “可这不是我们的主场!”一位阿修罗王裔幻化出青面獠牙的本相,冲另一方怒喝道,“军队不在,你拿什么和敌人相抗,还不是去白白送死!就算等在这里伺机而动,也比冒然出击要好得多!”

    面对争执不休的姐姐们,舍脂只有攥住自己的衣摆,双眼含泪,怯怯地左右互看。

    她还记得,上次来婆娑宝殿时,是她头一回跟随父母和姐姐离开家园,前往一个陌生的世界。她看到许多强大的仙人,许多美好的景色,看到传说中冷心冷情的龙神也会在盛大的筵席上为心爱之人唱一首情歌,还认识了新朋友……

    她没有想到,等自己第二次来到这里时,一切都变了样子。

    第一次和朋友跳下玉阶,他们尚为即将到来的新鲜冒险而兴奋不已,这一次,她再从玉阶上看下去,只能看到无数择人欲噬的怪兽,期待杀戮,时刻准备饱食活人的鲜血。

    “够了。”最年长的公主终于开口,她俯身抱起舍脂,低声道,“你们吓着舍脂了。”

    七十一位公主互看一眼,逐渐冷静了下来,等着长姐的命令。

    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和地动山摇的撼动里,长公主高声喝道:“我们随凰君退到这里,不是为了战胜敌人,而是为了保住性命,护住舍脂的平安!给我往后退,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数万东夷族民齐声怒吼,手握铁索,将群山般的婆娑宝殿生生从天空拉下数十丈的距离,漫天花雨摇曳出凌乱惊惶的纹路,纷纷扬扬,坠落一地,重重叠叠的仙宫亦发出挤压摩擦的脆响,殿内的陈设摆饰统统倾斜位移,朝着殿门外滑去。

    “我们就要被拉下去了!”

    “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到处都是绝望无措的哀鸣,苏雪禅看着窗口中的混乱景象,脑海中的信息犹如飞速盘旋的漩涡,他在强迫自己压榨所有的脑力,从已知的信息中寻找对策——他究竟怎么做,才能逃出这副山河社稷图?

    从之前的情形上判断,帝鸿氏想要返回玉京,应当是生出了悔恨之心,想要把他放出来的,只是封北猎却不能白白放过他,这样一来,他明面上的最后一条路就也被堵死了。就连山河社稷图的主人都身亡陨落,此刻,他等于被关在一个钥匙被折断的牢笼里,想要以常规方法出去,已是不可能了。

    还有什么方法?

    黎渊现在亦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倒生出了几分庆幸,黎渊和他又成了唯二两个无意间逃过一劫的人。即便红线感应不到他的气息和具体位置,总归没有断裂,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变,证明他还是安全无恙的……这对苏雪禅来说,就像是最后一根吊着命的稻草,溺水之人仅剩的浮标。靠着胸口这根依然微微生光的红线,他才能从连日不断的愤怒、悲恸和痛苦中得到一线喘息的机会,不至于被山海一般沉重的死亡打击得麻木崩溃。

    他还能怎么做,才可以从这里脱身出去,找到黎渊,帮助舍脂逃离眼下这种危险万分的境地?

    就在他怔怔出神,苦苦思索的这一小段时间内,窗口处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下界的情形再次起了异变!

    ……雪玉雕就,琉璃作骨的婆娑宝殿轰然坠落,于膏壤之上开出了一朵恢宏到令人心碎的烟火,那些如燃的花树,那些晶莹剔透的宫阙,那些美似幻梦的花海斑斓,此刻尽在无边清脆的破裂声中化作泡影,飞溅向大地的四极。

    ——一边倒的屠杀全面打响!

    苏雪禅喉头痉挛,几乎要将牙关咬出血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这残忍至极的场景,脑海中乱流翻飞,掠过的都是一些琐碎仓皇的片段;他想要转移视线,将场景随便移到什么不相干的地方也好,可不知为何,仿佛有一股力量胁迫着他,攫住了他的精神,令他一面愤怒无助得发疯,一面仍然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黑色的洪流在一瞬间淹没了大地,滚滚魔气四下翻涌,将极北之地炸出一片血腥的动荡,坠毁于地面上的婆娑宝殿更是浸染在一泊被赤血打湿的泥泞间,枯死的花朵漫天遍野,统统在成股涓流的血液间摇晃旋转,宛如不尽小舟,游荡在衰亡的河流上。

    一滴发着红光的鲜血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照亮沿途嶙峋的岩壁。

    一缕温热的溪流淌在坚硬磐石的缝隙,缓缓湿润干涸阴冷的空隙。

    一条腥腻的河流潺落进无边鬼魂的尖叫,在硫磺和岩浆的热力中蒸发出绛色的水汽。

    ——随后血海倾天,自人间浩然翻复,冲下无边黄泉,冲向更在黄泉之下的深渊!

    八荒六合,巨人从地心深处发出一声被惊醒的恒古咆哮,气浪翻涌蒸腾,坤舆也为之战栗颤抖!

    “姐姐——!”舍脂的哭叫在苍茫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纤细而脆弱,她穿着小小的白裙,站在一片尚未被血液浸透的地面上,身边围绕着七十一个英武的阿修罗公主,她们曾经骁勇善战,是随毗摩智多罗王征服欲界天的战神,头戴花冠,身披璎珞,身后跟随着孔雀和白象,但现在,她们却身陷囹圄,被困在混沌颠倒的洪荒,不得不与数量庞大的敌人作战。

    “舍脂。”在四周一派喧嚣震天的厮杀声中,最年长的公主抱着舍脂,忽然轻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的战甲已经遍布血与火的淤痕,手中的长刀赤迹斑斑,连握刀的手都带着微不可闻的痉挛。她们杀了太多敌人了,多到连她们自己都数不清,但即便如此,那些疯魔的东夷人依旧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朝她们扑过去,战场已经越缩越小,这说明有能力反抗的人也越来越少,等到负隅顽抗的人仅剩她们时,舍脂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

    她们最小的妹妹,阿修罗族的珍宝……

    “姐姐……”舍脂哭得抽抽噎噎,但又不敢大声悲泣,即便在这般惨烈的战争中,她的面容依然倾国倾城,美得像一朵永恒璀璨的名花,“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不要哭,舍脂,”长公主的喉头颤抖,昔时美丽的容颜此刻溅满象征杀伐的血腥,但她还是笑了,她回身挥刀,再次劈断一个东夷人的首级后,侧过脸在自己的肩甲上揩去下巴沾染的血迹,随即亲了亲舍脂的发顶,“不要哭,你知道,姐姐……姐姐们都是爱你的……”

    舍脂终于再难抑制,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她喊道:“不行、不行!我不许你们走,我不让……我不让!”

    “成功的战争就是要在最大程度上避免可能发生的损失!”另一位公主怒吼一声,长戟如龙翻腾,顷刻间便穿透了数位东夷族民的肚腹,一头乌木般的长发早已在战斗中被她削成利落的短发,“你就是我们要避免的最大损失,所以,不要哭!”

    “没有一同跟随父王和母后回欲界天,而是让你留在这里,是我们这辈子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长公主喘了口气,“所以,姐姐们将你带来,也一定要把你平安无事地带回去!”

    舍脂大哭道:“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要留在这里的,是我要你们留下来陪我的……都是我的错……所以不要留我一个人,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

    “血海能消诸世罪恶,他们杀人如麻,罪孽滔天,如果我们能从欲界天里召出血海,那就一定能扭转战局,转败为胜……”手持双刀的公主咬紧牙关,“只可惜,一切都只能是设想。所以不要怪姐姐们,哪怕战死在这里,我们也不能让这群孽畜靠近你一步!”

    ——不断缩小的战场中骤然爆发出无尽滔天的血光,自密密麻麻的人海咆哮翻涌,几乎可以吞没世间,吞没一切!

    “那是……”封北猎的面色遽然变化,盯着那一点刺目红光。

    羽兰桑沉声道:“那是阿修罗族的血海!让他们远离那里!”

    东夷族民哀嚎不休,在沾染到血河的瞬间,他们就被皮消骨碎地溶解在了那条奔流环绕的河水中!

    苏雪禅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昔日舍脂对他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那星星一样多,河流一样多的姐姐,为什么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们为了保护舍脂,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化作汹涌奔流的血河。

    舍脂对蚩尤的恨,对风伯雨师的恨,对神人国的恨……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舍脂抱着长姐仅剩的衣物,狼狈躺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

    在她身边,无知无觉的血河仍旧环绕不休,忠实执行着主人最后的遗愿。

    ——保护她,至死也要保护她。

    “不用管这一个人了!”封北猎当机立断,遥遥怒喝道,“离开那里,退回到边缘去,黄泉的入口马上就要开启了!”

    他话音刚落,大地便是一阵激烈的摇晃,仿佛大海生波,雷霆震怒,第二声咆哮也从其下遥遥传来,几乎要将坤舆再次翻复一遍!

    “来了!”这一刻,饶是一直沉静淡漠的羽兰桑也不由激动无比,“终于来了……终于回来了!”

    封北猎张开双臂,宛如在呼呼厉啸的狂风中拥抱整个洪荒的死亡与凋零,他嚼穿龈血,眼瞳燃烧熊熊的青光,大声狂喊道:“你看到了吗?!我替你报仇了,我做到了!我真地做到了——!”

    天地间风云突变,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缓缓搅动在肝髓流野的膏壤上,就像一个逐渐打开的入口,从其中放射出象征战争与火焰的赤色光芒。

    黄泉的入口。

    这一刻,苏雪禅反而无比冷静。

    他的双目滴血般通红,满脸都是半干未干的泪痕,几乎把他的脸颊紧绷成了一张冷漠麻木的面具,他手中紧握着流照君,在这场颠覆尘寰,毁灭世界的浩劫中,忽然笑了一下。

    “我是……”他的嗓音喑哑干涩,犹如刀刮,“我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白狐之子。”

    他自顾自地说着,眼瞳混茫无序,好似盯着遥远未知的前方。

    “我的母亲身具能看清因果的幻世瞳,我在千年前,以菩提木的身份救了她一命,因此,她为了还我的一命之恩,令我转世成青丘的狐子。”他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两点红痕,继续说道。

    空无一物,连云彩都被颠倒在高山之下的天空,忽然聚起了一片灰霾不清的阴云。

    还未完全干涸的冰冷泪水陆续从苏雪禅的下颔滴落,打在褶皱凌乱的衣袍和横置于膝头的流照君上,他毫无温度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接着道:“我前世是生长在逐鹿战场上的一株菩提木,受蚩尤临终前的反扑而死,又被应龙的龙心血救活。我不光与应龙结成百世姻缘,亦在心头烙印了兵主最后的遗恨……我就是那个注定要杀死蚩尤的人。”

    太虚的阴云越聚越多,甚至隐有雷光在其中闪动,发出沉闷而威严的轰鸣。

    极北之地,封北猎纵然一心扑在即将返回人间的蚩尤身上,也不由为遥远天际发生的异变回首一瞥。

    苏雪禅道:“千年后,风伯雨师操纵九黎后裔组成神人国,压迫摧残妖族千年之久,同时暗自筹谋复活蚩尤的计划。他们利用千年一次的小五衰劫唤醒烛龙,使其牵制应龙,破坏洪荒灵脉;又用山河社稷图为蚩尤重塑躯体,令其重回尘寰……”

    苍穹雷霆遽然炸响,仿佛一个无言的警告!

    苏雪禅手持长剑,豁然起身,袖袍在水墨流连的山风中猎猎飞扬,他怒吼道:“而我!则用粉身碎骨的代价,以蚩尤遗恨将其诛灭,我就是无数轮回里注定要杀死蚩尤的那个人,我就是他的宿敌,是他要一生提防和恐惧的噩梦!”

    “——你来劈死我啊!来啊!”

    “紧接着,我就被娲皇送回千年之前,投身菩提化形,我想改变这个永恒循环的结局,但是娲皇却告诉我,既定的事实是不可更改的!她骗了我!”

    “封北猎看见了我记忆中的未来,她反而蒙住了羲和的眼睛,让望舒身死,羲和重伤,让日月不出、混沌颠倒,让天下众生死伤大半,让九天金仙惨死下界!”

    苏雪禅厉声大喝:“不错,我是泄露了天机,你能奈我何?你来劈死我啊!”

    那天空滚滚翻涌的黑云似乎再也无法忍耐,一道万丈雷霆一下穿透玉京,狠狠劈在盘旋不休的山河社稷图上!

    激烈的撼动和巨响里,苏雪禅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我可是完完全全地把你的老底掀了个干净,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是么?我等着,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与此同时,远在万丈深渊中,一声龙啸震彻天地,通过黄泉的入口传来,黎渊化成浩瀚如江川河海的原型,在不尽似渔网蛛丝的金光中直起身体,任由那坚韧无比的细线绷进龙鳞的缝隙,溅出雾气般的金血,它厉啸一声,用昂扬华美的龙角一下挑穿厚重地基,重重撞在先前帝鸿氏打下来的神号上!

    “既然此物缚我,那我便抛弃神灵的名字,哪怕堕入魔道,又有何惧!”

    在崩断黄泉的怒吼中,一只龙角砉然断裂,将拓印此地的神号撞成千万片粉碎的光点,束缚龙身的金线亦寸寸飞散,那个固守东荒海的应龙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百年前吞吐风云,睥睨洪荒的应帝!

    巨龙张开双翼,口中爆发烈焰和江海环绕的洪流,摧枯拉朽地破开万丈深渊,自暗不见底的地心一飞冲天,掠向无边无际的青苍。

    九九八十一道接连不断的天雷,即便是上古神器,此时也力竭难支,后继无力,山河社稷图的上空已经被绞得破败不堪,很快就能令困住苏雪禅数日的结界消弥于无形了,就在这时,他心头的红线却豁然一跳,令他在短暂的愣怔后,生出无尽的狂喜。

    黎渊!一定是黎渊出来了!

    怒龙的咆哮传彻四极,由远及近,向玉京飞速奔来。在苏雪禅尚未反应过来时,天空中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劫云就被一口龙息吹得荡然无存,应龙遮天蔽日的双翼一把拂开玉京的废墟,随后,那狰狞硕大的龙爪就撕碎了苏雪禅头顶的结界,一枚因为愤怒而发红的璨金色龙瞳在破碎结界的间隙一晃而过,焦急寻找着被关在里面的苏雪禅。

    龙的眼瞳真得很大,大到可以一眼扫过山河社稷图的全貌;但同时也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的身影。

    苏雪禅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成一片抖动的河流,他紧握流照君,在藕断丝连的墨色中一跃而起,冲他一心眷恋的爱侣奔去。

    “黎渊,我在这!”

    他被一下送上龙首,坐在应龙坚硬光华的鳞片上,恨不得将它完全抱住,任凭天南地北,从此再也不分开。

    “我……我找了你很久……”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伏在黎渊身上道,“红线都感应不到你……”

    “我知道,别哭。”一个温暖柔软的的屏障从应龙身上浮起,将苏雪禅牢牢包裹在其中,即便化作狂傲不羁的龙形,他对苏雪禅说话的语气依然温柔而爱意充盈,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伤害到他,“我也找了你很久。”

    苏雪禅这才看见他一边折断的龙角,大惊之下,简直一时心痛得不能呼吸。有黎渊保护,他并不害怕会在万里长风中掉落下去,因此急忙爬过去,在那支断角的缺口处抚摸了好一会,才哽咽道:“为什么折断了一支角?疼不疼?我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你怎么……”

    “我没事,”应龙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的安抚,“帝鸿氏用神号将我束缚在黄泉,我索性舍弃神号,才从底下回来了……别摸,我不疼,小心划着手。”

    说到帝鸿氏,苏雪禅方才还喜忧参半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他说:“帝鸿氏……已经死了。”

    长空风声呼啸,黎渊却静默了一瞬。

    “句芒、蓐收、西王母、瑶姬……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苏雪禅强忍泪水,“还有凤凰、毕方、舍脂的姐姐,洪荒的万千黎民……死了,都死了……”

    黎渊轻声道:“嘘、嘘——不哭,不哭,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死亡并非终结,只是轮回的刹那。众生于轮回中,犹如奔向一条不会回头的河流,生命的亡故不过是他们休憩的一个驿站,他们在那里短暂歇脚,而后就要继续踏上前进的道路……”

    “死亡仅是他们在漫长跋涉中停下脚步,做的一个转瞬即逝的梦罢了。”

    屏障上的金光浑如实体,为苏雪禅轻柔擦去满脸的泪,苏雪禅恍惚着想,除了黎渊,他还在哪里听过这种类似的说法呢?

    是西王母,是那些曾经死去的仙人,亦或是千年后第一次离开黎渊的自己?

    他们陷进了一场不约而同的沉默,片刻后,苏雪禅将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贴在黎渊光滑冰凉的鳞片上,低声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黎渊哼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是啊,小骗子。你瞒我瞒得可真是紧啊。”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苏雪禅舒舒服服地躺在应龙身上,身上盖着一层暖和的保护层,好像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担心,黎渊就会挡在他身前,为他解决掉一切麻烦——虽然他心知肚明,这美好的时光短暂而虚幻,恰似一个随时都会破碎的泡沫,但谁还能管得了那么多呢?与他在一起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世间最昂贵的消耗品,是他倾家荡产也难换回的赌|注。

    “只是有人告诉我,我要是说了,泄露天机的罪过就要加在你头上了。”他也叹了口气,“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让你受苦呢……”

    黎渊好久没有说话,良久,他才涩着声道:“小骗子、小混账,嘴倒是抹了蜜一样甜……难道你让我受的苦还少吗?”

    苏雪禅难过地将头埋在手臂里,不让黎渊发现他满脸横流的泪水:“那怎么办……这一次,我恐怕又要走了,可我多想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你说要带我去看昆仑的桃花,其实就算不看桃花,每天晚上,你能抱着我看星星,我也是很高兴的……”

    他再也忍不住了,喃喃哭道:“星星……我只是想看星星,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我却没有办法实现……”

    “那我们就去看星星,”黎渊道,“你想看多久,我们就看多久。”

    苏雪禅听见耳侧的风声停了,应龙不再朝着极北之地的方向飞行,它停在高空,仿佛是在原地评估,去哪里才能看见心上人想看的斑斓星河。

    “……不行啊,”苏雪禅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吸着鼻子道,“这里已经没有星星可看了。更何况,比起看星星,我更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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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就是夫夫二人联手carry全场了!

    (毕竟已经拯救过一次世界了,也不差这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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