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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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王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时日渐久,难免猜忌之心愈重。

    他自己靠踩着亲人鲜血上位,自然也防备身边的亲人,便是潜邸时伴他日久的宫妃, 如今略有些骄矜之意显露出来,都会引来他的忌惮。

    定王登基数年,内宫接连夭折数位皇子, 仅留下一位眼珠子似宝贝的五岁稚儿,年初被皇帝立为太子。

    突厥局势渐渐平定,卢燕王室如同中了诅咒一般。太/祖三十多个儿子散落各地,如今人丁零落, 尚在人世的卢燕王室竟多不过渭北嵯峨山的皇陵。

    陈克令驻守北地的第五年, 春分刚过,被皇帝连发十三封诏书命他归京。

    他再不敢怠慢,三匹战马轮换日夜奔袭, 不过四日便从北地奔回京师复命。

    然则陈克令累死三匹战马, 风尘仆仆跪在金銮殿上,小心翼翼地出声回禀,抬眼却只看着那高高在上皇帝, 面无表情地觑着他的面色,不咸不淡地留了餐饭, 又宛若无事放他北归顺州, 嘱咐他务必与突厥交好。

    如此这般大费周章的折腾, 不过是为了一口御赐的饭。

    陈克令如鲠在喉。

    皇帝心如海底针, 在信任与不信任的边缘试探。

    钝刀子割肉一般。

    十年忠忱换来满腹猜忌,陈克令只觉一片丹心倒似喂了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北境逐渐平稳,边民休养生息,骑兵一日不操练,战马都换做了耕牛,在新皇有意无意的削弱之下,数万府兵渐渐发还原籍务农耕种。

    陈克令手头的兵少了,威慑力大为削弱,此番得以平安回归顺州,心思便再不同以往。

    一个没有了兵的武将,日子着实不好过。

    可若论起宫中日子最难过的那人,却绝非他陈克令。

    圣宠甚隆连跃数级的行台尚书令裴县之,这些日子来却比他陈克令,还要捱得更艰辛一些。

    宫变当晚绵绵阴雨之中翩翩而落的纸片小鬼,宛如扎入定王胸口的一根尖刺,但凡宫中夭折皇子女,皇帝必要召唤曾经的太常少卿裴县之而来,将那已重复过无数遍的“蠹灵”传说再讲一遍又一遍。

    “搜神记子不语中皆未有载,山海经拾遗记中更不曾提及。这蠹灵一妖倒甚是神奇,也不知当晚朕匆忙中射出那箭,可将那孽畜毁得彻底?”皇帝审视的目光落在裴县之身上,语气淡淡。

    古籍列传中均未提及,还不是因为那“蠹灵”的故事是他情急之下胡编而来?

    当日为了保命,他说下第一个谎言。如今圣心难测,裴县之只得低下头,再将谎言圆得齐全:“…书灵自是畏火,自然被当日清凉殿那一场大火灭了干净。”

    定王鼠肚鸡肠睚眦必报。宫变前夜才弃暗投明的裴县之,宛若头悬利剑,不知何时何日就会落下。

    年关刚过,裴县之因节礼一事再遭申饬。皇帝将厌恶表达得丝毫不加掩饰,分明要将曾历两朝的老臣一一斩除,为他日幼子继位扫平前路。

    裴家欲以退为进,接连三日上表请罪求辞尚书一职,圣人却留中不发,暧昧不清的态度,逼得裴县之坐立难安。

    裴家对皇帝的反抗,来得比陈克令预想中更为迅速。

    裴县之平步青云这五年,亦是他在朝中千里逢迎广结良臣的五年。清流一党正于此时悄无声息地初具雏形,在其后十余年间把持了卢燕朝政的半壁江山。

    裴县之就算卸任在家,尚有同属清流的朝臣替他周全。

    可若是陈克令没了军权,便当真同砧板上的腩肉没甚两样。

    夏至未到,陈克令第四次被阴晴不定的皇帝召回长安,半年时间,几乎都在北地与京师之间疲于奔命。

    此番再度回府,他连家门都未及踏入,便先遣下人去了裴府。

    宫变当日,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俱是皇帝欲杀之后快的弃子,处境相当,何不借此机会联合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李朝刚刚覆灭不久,眼前的卢燕又恰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一个。

    若说陈克令心中就没半点想头,裴县之是万万不肯信的。

    可任凭他夸下漫天诺言,将未来描绘得花团锦簇一片静好,倘若真走到兵变那一步,有军权的是他陈克令,登基的也只能是他陈克令。

    而他陈克令做了皇帝之后第一个要杀的,便定然是裴县之。

    定王卢启不能再留,可是若与陈克令一道宫变,又无异于与虎谋皮。

    如何才能在这万般艰险之中保全自身,手无寸铁却能于王朝更迭之中全身而退,裴县之深思熟虑许久,才终于敢接过陈克令递来的橄榄枝。

    杀定王,扶太子继位。

    裴县之做太傅辅导幼主,陈克令做大司马掌管军权,内外分工明确,互相掣肘制衡,保持微妙又默契地平衡。

    没有什么能比这条路更稳妥了。

    陈裴二人深夜密会,将剿杀定王的手段罗列了一条又一条。

    陈克令的性子简单,扬起手臂不耐烦道:“五城兵马司内尚有我弟兄,早早知会一番,趁了夜色杀进宫中与你里应外合,岂不是最为干净利落?”

    裴县之心思缜密,长叹一声劝道:“将军领兵多年,自是勇武。可当今圣人自己便是武将宫变得承大统,岂会对你没有半点防备?五城兵马司兵力不过两千,如何与圣人手中的御林军相敌?自从突厥平定,将军怕是已有数年未曾领兵了罢?”

    寥寥数语,说得陈克令面色大变,鼻翼翕动胸口起伏:“…若依你所言给皇帝下毒,毒性日积月累方能入体,怕是你我二人俱都等不到那时,便已经被狗皇/帝诛了九族!”

    落毒太慢,宫变又无把握,陈克令沉默良久,抬起眼眸,问起自数年前宫变当夜,便一直深深埋藏心底的一个问题:“…你当年所言那蠹灵,到底是真是假,存在还是不存在?”

    他记得比谁都还要清楚,仿若梦魇萦绕心间。

    数年前中秋前夕,裴县之仓促离京与他相遇,面色惶然语气却无比坚定:“公主显灵,驸马今夜必死无疑。还望将军快些通禀定王,明日中秋务必出兵,机遇千载难寻…”

    陈克令受定王之命蛰伏十年,本就知晓定王意欲起事,此时却被裴县之惨白的面色和荒唐的话语惊得半信半疑。

    哪里来的公主?又从何得知二殿下李彦秀必死无疑?

    然则次日中秋夜大雨倾盆,黑暗中一只白色的纸箭盘旋在二殿下李彦秀的身侧,复又鬼魅一般冲向定王卢启,化作骇人的前朝公主,阴恻恻地望着曾经的驸马。

    陈克令将这诡谲的场景清清楚楚看在眼中,满腹的疑问却在听到裴县之跪在定王身前,支支吾吾地抛出“蠹灵”二字时达到顶点。

    陈克令眸色幽深,定定望着眼前的裴县之,缓缓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裴县之的眼前。

    “当日驸马身亡,可与这蠹灵有关?蠹灵可是真如传说中一般,沾之必死无疑?”

    蓝色的封底,白色的字迹。

    正是一本薄薄的,裴县之再熟悉不过的,《圣祖训》。

    陈克令目光炯炯,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意图已是这样明显。

    可当年中秋前夕,他与泰安亦不过是仓惶之中的一面之缘,又何曾知晓那风中摇曳的纸片鬼究竟是何物,又究竟是如何将驸马迷得七晕八素。

    裴县之轻轻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道:“…不妨一试。”

    试试这《圣祖训》中是否当真有灵,试试这鬼灵又是否能成为杀人的利器。

    久久的沉吟之后,裴县之抬起头,神情坚毅目光冷淡,转身对身旁的下人吩咐道:“…去将安素抱来。”

    陈克令仍在云里雾里,却见片刻之后,裴府下人身后跟了一位丰腴的妇人,怀中抱着赤金洒花的襁褓,裹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婴孩。

    裴县之伸手接过那婴孩,轻轻冲陈克令颔首道:“这是小女,安素。”

    裴县之欲以血为引,诱书中亡灵现世;又恐书中鬼魅反噬伤及自身,权衡利弊之后,索性将自己亲生的女儿献了出来。

    陈克令坐立难安:“当真可行?”

    “你我既都不愿做这献祭品,也只能裴某牺牲些。”裴县之淡然的面孔下有着毫不留情的残酷, “若是不行,不过是抱着孩子祝个寿而已,你又何须担忧?”

    陈克令尤存担忧:“那妖孽横空出世,日后你我怎么办?”

    裴县之却淡定,目光落在那《圣祖训》上:“无妨,待定王殒命,一把火烧个干净。”

    “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若当真有了闪失,不过失一女婴而已。”他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残酷,将亲生女儿当成献祭的试验品。

    锋利的匕首在婴儿稚嫩的手背上划过,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啼哭声,涌出的鲜血落在蓝色的书册之上,须臾片刻便消失不见。

    陈克令站在他身旁啧啧称奇,裴县之却紧紧提着一颗心,直到突然之间满室生香,分明无风,书页却如劲风吹拂连连翻过,自摊开的书册之中缓缓立起一只手掌大的纸片人,眉目精致栩栩如生,举手投足都带着天潢贵胄的悠然自得。

    可那人,并不是裴县之以为的小公主,泰安。

    而是惨死清凉殿大火中的,曾经的驸马,李彦秀。

    那巴掌大的李彦秀缓缓抬头,清冷的眼眸机械地眨动,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他举目四盼,一片安宁的裴府中不见翻滚的热浪,亦不见清凉殿金碧辉煌的雕栏画柱。

    他忆起了触及死亡那刻的恐惧和灼痛,可是比疼痛记得更深的,却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怨气,顺着他修长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凝成了临死之前的最后一缕念想,随着被他丢出火外的书册一起,留存至今。

    他和她死在了同样的地点,相隔了十年的岁月,带着同样的恨意和怒意,附身在了同一本书上。

    而他回来,却又有抱着与当日的她同样的目的。

    抢了我的,我要杀到底。属于我的,我要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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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盛夏,年初刚刚受封太子的小皇子,度过了他五岁的诞辰。

    宫中贵妃虽不得圣宠,但与皇帝母凭子贵总有体面,操持太子诞辰宴时手略松了松,想着大办一场,风光热闹一把。

    贵妃许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入宫观礼,裴老淑人奉诏入宫为太子贺生,特意带了才刚学会走路的孙女一起。

    “家中长孙女,名唤安素。”裴老淑人和贵妃一向交好,将小小人儿往贵妃面前一带。

    那女孩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可爱伶俐,偏生怀中还揣了一本薄薄的书册,被她双手托着颤颤巍巍地走在宫中,憨态可掬。

    贵妃极是喜欢幼童,又兼接连两年宫中夭折数位皇子公主,此时见到裴家这女儿这般可爱的模样,着实艳羡不已。

    她今夜风光心中欢喜,一时没忍住,亲自将安素抱在膝头颠着,连开席了也没舍得放下来。

    裴老淑人自是立在贵妃席后,眼观鼻鼻关心地伺候,直到皇帝入席的那一刻,才略略抬了眼睛。

    贵妃怀中抱着裴氏安素,目光却满怀爱意地落在席前的太子身上,又回身对皇帝柔声道:“我见着这两个孩子便喜欢,还望他们长长久久的才好…”

    皇帝听完贵妃此言,心中虽是失望她看不清形势人又蠢顿,说出这样不过脑的话来,人前却不愿驳了她的面子,敷衍地伸出手,在贵妃怀中的孩童脸上似有似无地滑了一下,目光落在这孩子怀中抱着的,露出一角的蓝色书册。

    裴家将《圣祖训》放在孩童身上送进宫,皇帝便只当裴家示好求他心软。

    “好孩子…”他敷衍地低下头,作势去解腰间的玉佩,“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便是此时,便是他一低头的此时。

    被那孩童紧抱在怀中的书册里,却骤然跃出一只白色的纸箭,宛如一道白光直飞冲天,速度之快令皇帝身侧的侍卫都不及反应。

    夜色中的太液池畔,皇帝恍惚间像是被耀目的灯光刺痛了双眼,颊边只觉一阵寒风拂过,紧接着便是满脸粘稠不堪的鲜红。

    他尚未反应过来,只听见身侧的贵妃和太子惊声尖叫,探手朝面上一摸,任凭双手怎么擦拭眼前都漆黑一片,这才如梦初醒般痛喊出声。

    皇帝的眼睛被刺瞎了。

    铺天盖地的声音浪潮一般传来,分不清哪些是他身边的亲卫,哪些又是混入宫中的敌人。耳畔仍有纸箭呼啸而过的声音,皇帝本能地抱头躲避,冲着亲卫怒吼道:“无论是何妖孽,放箭!”

    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多年前的兵变前夜,他骑着高头大马,看着清凉殿前的李彦秀在雨中挣扎,却被他射出的火箭击中了臂膀。

    皇帝目不能视,仓惶间举起腰间金刀自保。他身边的侍卫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意欲靠近,却被皇帝挥舞得虎虎生威的金刀一一逼退。

    耳畔尽是风声呜咽,像是只身匹马陷入了包围。定王连连后退,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避无可避。

    白色的纸箭再度袭来,流矢一样狠狠戳入了皇帝的眼眶。

    只是一瞬间的错步,他仰头朝后,身上黑冕朱旒,带着腰间尚不及解下的玉佩,直直地坠入身后的太液池中。

    一代代君主帝王,在红墙碧瓦的深宫中如同遭受了不可解的诅咒。

    李崇佑起兵逼宫,却被自己的儿子李彦秀拉下了金銮宝座。李彦秀黄袍加身,却死在了清凉殿的金柱之下。

    曾目睹李彦秀惨死的定王卢启,却在短短数年之后,一般无二地死在了…同样的纸箭身下。

    站在岸上的侍卫面面相觑,一片混乱的宫闱中,却是裴老淑人怀中抱着五岁的太子,定海神针一样站了出来。

    一头珠翠的贵妃不知何时双目圆睁,血流满面地倒在了石桌前。宫妃命妇们哀切一片,婉转低泣,裴老淑人却与陈克令的夫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颔首。

    “圣人驾崩,贵妃不堪哀痛触壁殒命。国不可一日无主,合该太子登基继位,设辅政大臣。”她苍松翠柏般冷静道来,又低下头,将怀中太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殿下,您说是不是?”

    五岁的太子如惊弓之鸟,瑟缩在裴老淑人的怀中点头。

    提前拟好的诏书盖上玺章,同属清流一党的朝臣随着裴县之一跃成为辅政太傅而得道升天,把持朝堂。

    而陈克令,得回了兵权。

    一切都如陈裴二人计划中般进行,只除了一点——那本本该于宫变之后焚烧销毁的《圣祖训》,不见了。

    裴老淑人一脸懊恼,怀中抱着经历宫变之后力竭睡去的裴安素:“当时情形危急,我既要制住太子,又要诛杀贵妃,哪里顾得上安素跑去哪里。局势稳定之后,还当她必是活不成了,哪知又在石桌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她。”

    孩子毫发无伤,可怀中抱着的那本《圣祖训》却不见了踪影。

    裴县之眼中精光闪过,沉吟片刻,淡淡地说:“无妨…上次便是这样。这次想必故技重施。只怕是陈家,又起了什么别的心思罢。”

    可偏生隔了两日,已是大司马的陈克令亲赴裴府,口口声声问裴县之要那本《圣祖训》:“已是商议过的,用过即焚以防万一,怎生你欲一人独吞,非君子所为?”

    不信任的隔阂一旦埋下,便再也没有消解的可能。

    清流一党与大司马的对峙,在其后的十年之间日益严重。

    有礼部官员上奏:“贵妃在时曾留口谕,欲册裴氏女为太子妃…”

    隔年清明,定王留下的太子便一口汤团未咽下去,缠绵两日夭亡。

    十年时间,接连三位与裴家女儿年龄相仿的幼主继位,尽皆死于非命。

    裴县之便是再蠢,也已看出陈克令贼心不死。他强兵立国,手中权势日益滔天,若非清流一党把持朝政,怕是早已扯破最后那层遮羞的面巾。

    “当日与虎谋皮实非我所愿。我为人臣,合该忠贞为国,自始至终都无覆灭卢燕之意。只是如今定王嫡脉早已死尽,中宗血亲也无一人残余,只有追溯到高/祖血脉,才有几个尚在人世的玄孙旁支。” 裴县之轻叹一声,“…他既不愿让裴氏女子入宫为后,便只能择一能让陈氏女入宫为后的新主。如今之计,若想稳住陈克令,怕是只有选个能娶陈家女儿的皇帝…”

    裴老淑人闻言诧异,挑起眉毛道:“陈家嫡女皆已过豆蔻,又从哪里去找能娶她的新皇帝?倘若陈家真成了皇帝的外家,难道我们裴家便坐以待毙不成?”

    人选,当真是有的。

    非但有,还比想象之中完美许多。

    洛阳城外,有一姓卢的木匠,偏安一隅衣食无忧,祖上乃是高/祖的亲孙,是正正宗宗卢燕的血脉。

    “我去见过。”裴县之缓缓开口,“面庞清秀,目光却不清明,听闻我来意之后,目露狂喜,足见野心。再令他引荐家人,推三阻四,可见其忘恩负义。最适合做他陈克令的女婿。”

    “最巧的是,那人业已娶妻,靠着丈人的家底起身。又有一子,年满七岁已是开蒙。”裴县之说,“若是他继位,娶陈家女为后,势必杀妻。我们若能将他的儿子护在羽翼之下,立为太子,他日再与安素配为太子妃,何愁不能与陈家再战上数年?”

    洛阳城外的卢木匠父子,还未入京,却已双双成为了陈克令和裴县之斗法,手下的棋子。

    十年岁月世事逼人,亦将曾经满腔热血的太常少卿裴县之,变作了满腹算计的裴太傅。

    幼主驾崩停灵满四十九日,陈克令再度提起立主一事,裴太傅满口坚持,总归要从宗族之中挑选一个与嫡女适龄的孩童继位。

    大司马在朝堂上气得吹胡子瞪眼,接连数天僵持之后,干脆携兵奔至洛阳,领回了一个瑟缩清瘦的木匠,往那金銮殿中的龙椅上一推,引来了满朝哗然。

    胆小猥琐,丢人至极,大字不识,马不能骑。

    却能狠下心来杀妻,愿娶大司马陈克令的嫡次女华珊做皇后。

    太傅裴县之冷眼旁观,任凭陈家杀掉木匠皇帝的嫡妻原配,却在陈家欲对木匠皇帝七岁的儿子下手的时候果断出手,不但保住了他的命,还助他继位太子,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木匠做了皇帝,陈家出了皇后,太傅护住了太子。

    看似人人皆大欢喜。

    唯有洛阳那夜,木匠皇帝藏在廊前檐下,看着一根长长的白绫在他结发相伴的妻子颈间缓缓勒紧。

    而木匠的妻子透过檐下花苞半露的昙叶,看到了满面凄惶的瘦弱的儿子,恨意勃发的残魂一缕,从紫胀的口舌间拼命窜出,却附身在檐下的那一株昙花之上,再睁眼时,便是含章殿雕龙画壁的房梁。

    梁下两只穿着雪白绢袜的小脚轻轻晃荡,一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像张轻飘飘的纸片悬在半空,颈间一根长而又长的白绫,口舌紫胀,眼中恨意勃发,似在血泪泣诉:“父亲欲将我许配于这等不忠不义的奸佞小人。父母之命,非我可抗,唯一身清白奉还父母,免我囹圄之中以身伺虎…”

    何必呢?只是因为要嫁给一个人渣,就要去求死吗?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你看,这样的人渣她不仅嫁了一次,死了一次,还要死而复生再嫁一次?

    恍惚之中,她仿佛听见了喁喁佛语,似是在点拨,又似是在鼓励。

    无想有想,想非所想。无愿所愿,愿非所愿。无余涅槃而灭度,无度无量而无边。福德不可思量,菩提应教所往。

    爱与恨,都有无边无际的力量。

    弥留之际她迸发恨意,却留下比恨意还要绵久的母爱,让她孤魂一缕飘零世间亦无法离去。

    木匠妻子缓缓睁开眼睛,檐下盛放的昙花悄然败落,而她十指纤纤白皙细嫩,却是陈家养尊处优的嫡次女,当今的皇后。

    丈夫还是同一位,儿子亦是同一位,身份却大不比以往。

    她在偌大的宫墙之中谨慎又周全,与大司马陈克令虚与委蛇,在这四方深宫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儿子数年成长。

    太傅裴县之护下儿子的命,并有意将嫡幼女裴安素许配给太子做太子妃。

    皇后对裴家心存着万般的感激,直到数年之后,那场选妃的牡丹花筵上,她抬起头来,看见人群之中走来样貌艳丽的裴家幼女,头顶一朵明黄色的牡丹。

    人与人之间,鬼与鬼之间。

    同类与同类之间,只需要一眼,便无所遁形,再无秘密。

    娇艳欲滴的裴安素,低下头来给她请安,眉目和顺,眼神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地面,恪守规矩,没有一丝半点的逾越。

    皇后沉默半晌,喉头却似哽住,再难说出“抬起头来”这样的客套话。

    旁人只当陈家的皇后,不喜欢裴家的太子妃。

    可是皇后却如遭雷击心神恍惚,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定定地想。

    她认出她来了。

    而她不是人。

    太子妃裴安素…哪里是个十五六岁娇艳欲滴的姑娘?

    分明是抹…面目可憎,青面獠牙的怨魂啊…

    那些年曾在洛阳乡间流传的诡语,那些宫人内侍绘声绘色的秘闻,那前朝公主与驸马之间不可说的点点滴滴…

    冷汗顺着皇后的背脊一点点往上爬,她脸上挂着笑容,嘱咐身边的仆妇将裴安素送出,满心却只想到了一件事。

    她是陈家的皇后,想的却是杀掉身畔这个皇帝。

    那裴安素…又是个什么玩意?裴安素欲嫁给太子卢睿,报的又是何等居心?

    一直以来…力挺太子上位的太子太傅裴县之,又到底打得是哪门子算盘?

    到得此时,陈皇后终于对太子太傅裴县之初次显露了戒心。

    中秋夜宴,是她嘱人跟在太子与太傅身后,千钧一发时吸引太子的注意,免去太子洗脱不清的逼/奸嫌疑。其后太傅裴县之血溅金銮殿,亦是她瞅准机会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计就计,将太傅裴县之彻底斩除。

    乃至后来太子北征,亦是她一手扶持秦家上位,将裴安素接入宫中小心看管,于佛堂中日沐佛光,彻底与太子隔绝开来。

    含章殿阴暗的小佛堂中,皇后端正肃穆地跪坐在裴安素的身前,看着面前冷淡又自持的她冲着佛祖盈盈下拜,高昂的下巴丝毫没有半点的心虚。

    “娘娘再逼问我,我亦只是这一句话…”裴安素微微笑,“您的肉身是陈家女儿,一片丹魂却为护卫殿下而来。我的肉身亦虽是裴家女儿,但与您一样,一片丹心只为救殿下而来。”

    皇后沉默良久,又问:“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救我儿?睿儿身边的阿凤姑娘,又与你有何关系?”

    裴安素再转过头,白皙的肤色在星星点点的日光下通透,青色的血管像是獠牙,隐藏在她姣好的眉目之下。

    “所说身相,即非身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众生,皆非众生,悉知是人,悉见是人,皆非是人…”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不理会身后的皇后。

    秘密未曾出口,裴安素比谁都还笃定,皇后不敢亦不会杀她。

    她沐着佛光,明明该是温暖,四肢却情不自禁地颤抖,宛若回到了殒命那一天。

    “我李彦秀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而泰安…你呢?”

    金箭划破长空,橙红色的火焰挂在箭尖,留下极梦幻的一道长痕。纷纷扬扬洒落黑色灰烬,像是无数黑色的羽毛漂浮在天空之中。

    一张纸片而已,又能燃得多久?

    纸片大小的泰安化作黑色的浮灰飘散在四周,而他身旁的帷幔烧了起来,屏风烧了起来,桌案亦烧了起来。

    越来越大的火势将他层层包围,热浪灼痛,他在滚滚浓烟之中泪流满面,胸臆中难解的怨气,顺着他的手臂爬上了他的胸口。

    仇人的仇人,亦是我的仇人。

    恨意入骨,无边的怨恨之中又有一缕遗憾与缠绵。

    他闭上了眼睛,迎接最后的死亡。

    朦胧之间,却感觉到了从天而降的,星星点点的暖意。

    像是温暖的热流灌溉四肢,驱散了属于死亡的疼痛。往昔的一切烦扰,都不过是唇舌之间的寥寥数语。

    执念未消,你逆天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皇后选择了守护和抗斗。泰安选择了忘却和重逢。而李彦秀选择了…复仇。

    那一夜兵变之后,弥留之际他的一抹怨魂,一般无二地附着在了《圣祖训》之上。宿在书中的李彦秀被血气唤醒,抬眼看见的却是正在牙牙学语的天真稚童,撕心裂肺地啼哭着。

    而耳边依稀听见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常少卿裴县之阴恻恻地说:“无妨,待定王殒命,再一把火将这妖孽烧个干净。”

    这是要将他召唤来拿刀使,事成之后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李彦秀冷冷抬眸,提线木偶一般,望向面前的裴县之与陈克令。

    就没有人告诉你们吗?招魂之事勿要轻易做。

    请神容易送神难,眼前的一个两个,都是我的仇人,我亦都不会放过。

    李彦秀恨意澎湃,望向面前二人的眼神凌冽如刀,良久之后冷冷道:“定王,身在何处?”

    他为复国而来,他为复仇而来,为将所有失去的东西夺回,为登上金銮宝座,坐他足足等待了五年的皇位。

    他藏在薄薄一册书中,被收在尚是婴孩的裴安素的怀中,随着裴老淑人进宫,成为了诛杀定王卢启的最关键一枚暗器。

    时隔多年再度入宫,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熟悉而又陌生。他听见了丝竹管弦,听见了酒宴之上的觥筹交错,亦像是听见了太液池畔的风声。

    直到…听到山呼万岁,听到贵妃抱着她给皇帝行礼,听到现在的皇帝,当日的定王,敷衍地开口:“好孩子,初次见你,这个随你拿去顽罢。”

    他不是患得患失又愚蠢懦弱的泰安。

    他一飞冲天,化身一道利箭,对五年之前手挽长弓对他射出火箭的定王以眼还眼。他一击必中,只冲着最薄弱的眼睛亡命戳入,只风驰电掣的一下,便坏了定王卢启的一只眼睛。

    众人惊呼,嫔妃四散。

    抱着裴安素的贵妃骤然起身,小小的孩童被从她膝上狠狠摔下,他听得到婴孩颈骨折断的声音,也看到贵妃身后的裴老淑人手持金簪,电光火石间送出一击,将目瞪口呆的贵妃狠狠磕在了石桌之上。

    你看这深宫之中,又有谁是慈眉善目的简单人?

    他望向地上那本《圣祖训》,像是看到了静静躺在书页之下的泰安的元神。

    在他五年的陪伴之下静谧地熟睡,像是等待着下一次苏醒的契机。

    李彦秀腾空而起,再度砸向嘶吼着的定王。

    盘旋着,引诱着,将他一步步地引向太液池的深渊中去。

    触及水面的那一刻,李彦秀猛地回首,抽身朝石桌旁边扑去。

    那小小的婴孩刚刚断气,软嫩的身体尚未僵硬,他趁着四周的一片混乱和哀嚎,扑向了那小小的身体。

    他知道得清楚,若是此时睡去,等待着他和泰安的,便会是一把大火,将《圣祖训》付之一炬。

    而他大业未成,还有皇位需要继承,再没有什么,比成为裴县之的女儿,亲手将卢燕王室送上黄泉更为讽刺。

    本已死去的小小婴孩,却在下一瞬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侧身滚到了石桌之下,怀中牢牢抱着那本《圣祖训》,眼神中有不属于孩童的清明和冷冽。

    李彦秀和裴安素…

    本就是,一个人。

    裴安素所求的,从来都不是皇城之中的含章殿。

    亦不是太子心中的方寸天地。

    而是金銮殿下,乌压压跪着满地俯首称臣的降臣。

    苦心积虑,从头布局。

    她夺过一次江山,亦有心力再夺这第二次。

    那日中秋夜,是她吩咐内侍同唤太子与裴县之设下弥天大局,亦是她买通杨氏制造一出逼/奸的好戏。一向尽心尽力辅佐太子的裴太傅痛心疾首,在家中扼腕叹道:“…卢氏果非良人。当老/子的那个能手刃发妻,当儿/子的这个能逼/奸/乳母,当真蛇鼠一窝,绝非良配。只是苦了我儿…还未嫁去,就要受这点委屈。”

    裴安素在心中冷笑,嘲弄他到此时又扯起了爱女护妻这面大旗,只微微歪着头,说:“阿爹莫要担心…女儿前些日子牡丹花筵上,还曾与殿下有一面之缘。他言行举止十分得体,为人简朴又守礼仪。我看他手上拿着御赐的那本《圣祖训》,封面焦黑书页卷曲,分明有许多年份了,亦要牢牢护在怀中。如此知礼,可见是个好人,那些莫须有的传闻,阿爹便莫要听信了罢。”

    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本书:“合天下之心以为心,公四海之利以为利,夙夜兢兢,一念不谨,即贻百年之患…”

    裴安素笑得天真烂漫。

    太傅裴县之却如遭雷击,一把捉住女儿的手腕,难以置信道:“…什么样的?御赐的《圣祖训》?”

    裴安素浅笑着呼痛,轻轻挣开裴县之越攥越紧的手:“阿爹作何这般大惊小怪?怎么跟殿下一样?我看见他衣襟里露了一角这书出来,笑着问他,他还死活不认,将那书宝贝得很,生怕我抢去似的呢…”

    为人荒唐淫/乱,不足以让你放弃太子。可若是太子与当日那离奇失踪的《圣祖训》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又敢不敢再冒风险?

    她转过身朝书房外走,自言自语道:“封面都有焦痕,怎么也是本几十年的老书了罢…还这般珍惜…当真孝悌,不愧是阿爹亲手教出的学生。”

    太傅心中警钟长鸣,犹自不信,欲在凌烟阁中询问太子,却将他一闪而过的惊慌深深看在眼中。

    那本定王暴毙之后离奇失踪的《圣祖训》,那本他以为被陈克令收罗带走的《圣祖训》,却出现在了他亲手辅佐四年之久的太子手中。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上,不堪的揣测便如同疯长的杂草,于心中横生。

    裴县之狠狠咬牙,长叹一声。

    无论是何理由,无论是何经过,若与李彦秀再扯上半分关联,太子卢睿…都不能再留。

    如是,才有了第二日金銮殿上,他不惜一死撞柱,亦要弹劾太子卢睿。

    才有了皇后不明其意,为保太子只能趁机下手,借陈家之力将裴太傅诛杀。

    才有了之后,一场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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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安素抬头,清冷的眼神中写满了了然:“太子殿下,安素当真想问您一句,江山和情义,您到底要选择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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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差一点没完。

    大家看懂了吗?这是个局中局。

    裴县之和陈克令利用藏在《圣祖训》中的李彦秀杀了定王,李彦秀却借机附身在裴安素的身上,将书藏了起来。陈裴二家都以为对方拿走了书,所以对彼此都产生了戒心。皇后认出裴安素同是鬼怪,因此对裴家产生了戒心。

    裴安素离间裴家和太子,却没想到裴太傅意欲废太子之后,被本就提防他的皇后顺势杀了。

    这就是前期太傅明明像是一心为了太子,却一夜之间变换了心意,又因此离奇死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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