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墨轻轻染（三）

              
    来到天宫的时候，已是正午。

    站在殿门，便可窥整个天宫之辉煌富丽。蜿蜒廊亭，花树相映；仙池碧漾，青瓦流光。每一处皆落落大方，又隐隐透出一丝清婉细腻。

    守门的仙侍通报后，池染便随着墨浔走了进去。

    帝君已在席旁等候，见到墨浔，忙请入座。帝君的筵席果然不同寻常，瞧席间那一堆仙品上乘的神仙个个面带欢喜之色，便知被邀帝君的筵席是多么荣幸的事儿。

    但池染私以为，神尊大人可不太喜欢这种场面。看他面色淡淡地入了座，身为小婢的她，忙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罕见的是，被众神仙左右围着热情客套的九重神尊竟还能一脸闲暇地望向她，叮嘱她莫要走远了。

    多温柔体贴的主人啊，池染腼腆地抿嘴一笑，乖乖巧巧地点头出去。

    天宫真的好大，又比灵几殿繁杂很多。池染随意地到处晃悠，见着什么都是新奇。以她的心性，最后自毫无意外地迷了路。

    虽说时间还早，但池染还是开始心急了。若是赶不及回去可怎么办？

    正在庭中焦急地转圈圈，艰难地选择该往哪一个方向走时，远处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不如去问问……池染纠结地皱眉头，终作好被羞辱一番的准备，忐忑地往右边长廊走去。

    沿着长廊走了半盏茶，说话声忽然消失了。池染正失望间，忽闻一阵乱七八糟的香气从一旁的窗子散了出来。

    复大喜，急切奔去，原来前方是膳房。她胆小，不敢冒然进去，便颤巍巍地攀在窗棂外。

    这一看，可不得了。膳房里面，两个绫罗绸缎，身姿曼妙的女子竟正在十分努力地……做饭？

    更让她傻眼的是，那两个人好生眼熟。她把头往前探了些，呀，竟是鸟神和葵瑛公主？

    池染大致地看了看膳房内环境……嗯，即便她再客气，也只能用一塌糊涂来形容。瓜瓢碗盘打碎了一半，蔬菜瓜果散的到处都是，实在惨不忍睹。

    再观回葵瑛公主与鸟神，两人的面色都不怎么好，奋力地捣弄着自己手下的活儿，还时不时地分神瞪对方那么一两眼。

    “嗯，真香，神尊大人定会喜欢。”鸟神自信满满。

    “哼哼，我做什么，师兄都会喜欢~~”葵瑛公主小调轻弹。

    气氛一滞，忽然天雷勾动地火……简短利落的形容词嗖嗖出鞘！

    “男人婆！”

    “做作女！”

    “粗眉，厚唇，腰粗如桶惹人笑！”

    “尖腮，瘦臀，胸无二两谁人要？”

    ……

    骂着骂着，两人的锅里忽而升起一阵夹杂焦味的黑烟，随着那小风忽悠悠地往窗棂窜去，正好全数扑到了正趴在窗台看得一傻一愣的小花妖……

    “咳咳……”趴窗台的少女慌乱后退，撞落满地米粒大的鹅黄色桂花。她被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边咳边匆匆跑到门口，跪在二人面前，一张小脸红得发紫。

    “仙上恕罪，阿池不是有意的，阿池知错。”

    “阿池？”“师兄的小侍女？”鸟神与葵瑛公主诧异地相望一眼，一道精光在眼中划过。继而默不作声，只一同眼神深奥地望着她……

    池染被看得莫名其妙，只觉头皮发麻。这沉默的气氛持续了许久，她终忍不住，忐忑地吞了吞口水，指了指两人锅里的菜，细弱道：

    “那个，神尊大人喜清淡……”

    于是，不知是怎么回事，情况便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池，这个要切多大块？”

    “师兄的小侍女，这个盐巴是先放再煮还是先煮再放？”

    “阿池，给你好多糖，来我这里帮忙！”

    “师兄的小侍女，快过来，不然我让师兄赶你出九重！”

    ……

    池染被左拉右扯，还要随时跟在她俩身后收拾残局，忙得晕头转向，且不断地有利诱威胁砸过来。最后，当两个人各自托着自个儿的成品，满脸光芒闪闪的时候，她终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晕乎中，理智尚存。池染喘了半口气后，艰难地撑起身子，远远地跟随在两人身后，回到了天宫正殿。

    不过，有鸟神和葵瑛公主在，她可不敢再进去，只好在一旁角落上坐着，看天光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

    筵席上，觥筹交错，杯盏推移。琼浆流泻成玉带，佳肴精致似女妆。

    满座仙气腾腾，那抹白衣更显脱俗清绝。帝君向来器重墨浔，此时正面带一丝凝重，侧身与他说些什么，墨浔的眉微微地拧了拧。

    鸟神与葵瑛公主进来时，众仙都傻了眼，皆因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两人竟都端了盘菜，卖相还十分好。

    天界何人不知晓这两人的心思都是放在九重神尊身上的，看到如此境况，俱都暗自笑了笑。但很明显，当事人一点也不知情，只水波不兴地掠了眼，便回过头去向帝君询问详情。

    葵瑛公主顿时不高兴了，走到墨浔身边，轻抬粉袖，嫣然一笑：“师兄，来，试试我的手艺，人家可是费了很多心思呢。”

    墨浔还未答话，鸟神也潇洒地将手中菜搁下，语气悠长：“费心思不一定就好吃，神尊大人，你说是么？”

    “你！！”葵瑛公主气极，快速反驳：“你的才不好吃！师兄的小侍女做的，怎会不好吃？！”

    鸟神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着她，默。

    众仙忍俊不禁，无奈地摇头低笑。

    葵瑛公主不解地眨眨眼，终迟钝地“啊”了一声，尤不死心地补充更正：“可，可是，她只是教而已，这都是葵瑛亲手做的……”

    果然。墨浔看了一眼那甚为熟悉的两道菜，清冷的瞳眸有一刹那不为人知的柔和。

    帝君呵呵一笑后，似不着意地问：“听说，你把收的那个小花妖，留在了灵几殿伺候？”

    “嗯。”墨浔面色无常。

    帝君沉吟半响，忽担忧道：“毕竟是只小妖，妖性难改，灵几殿又是仙界重地，恐怕——”

    本垂眸倾听的九重神尊忽然眉宇一凝，抬眸间，尽是寒夜清辉。“她本性善良乖巧，从无祸人之心，帝君过虑了。”

    帝君的面色顿时高深起来，一抹沉色瞬间没入眸底，不动丝毫声色：“然灵几殿只有你们二人，男女有别，着实不甚妥当……不如，让她过来天宫，朕定不疏照拂。”

    男女有别？墨浔五分诧异，五分疑惑，如此说法竟让他心中有种异样的情绪。他敛眉，端了条几上的茶水抿了口。本是空相虚无之事，早已勘破世事的他竟一时之间无从作答。

    恰时，帝君又霭声道：“神尊性悲悯，照料这可怜小妖也是情理之中。虽说你五蕴皆空，但那小妖心性尚且未定，难免惹人非议，于天仙两界，于九重，皆无裨益。”

    话到如此，墨浔自是深明帝君的话中之意。黑眸如暮如夜渐渐深沉，终是空空如也。

    他从容优雅地撩衣起身，道：“帝君所言有理，容墨浔考虑几日，时候不早，墨浔先行告辞。”

    ***

    出得殿门，便迎来一阵寒风，有什么飘落脸颊，留下点点寒意。抬眼望去，方晓原不知何时，竟已下起雪来。

    梅树枝头冒出点点殷红的花苞，深秋已末了。

    四下不见池染身影，墨浔寻了一会儿，才见她正蜷缩在墙角，静静地睡着。

    以往，她常在他看公文时，又是害怕又是忍不住地在一旁撑着额鬓打瞌睡，睡得沉了，最后都会毫无知觉地趴到案面。

    但今日，竟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睡觉的模样——本就纤瘦的身体缩得更小了，白皙的脸小小的，比初上九重时多了些血色，两抹映日飞霞的瑰丽。柔细的头发长及腰间，简单地扎了马尾。她侧着脑袋，睫毛被几缕散落的发丝撩着，颤了颤，如乖巧的蝶展翅欲飞……

    雪飘落在她肩上脸上，她冷得将双肩拢得更紧了些。

    仙侍上前奉上一件雪白大氅，墨浔回神，接过，却并没有披上。

    脚步很轻，踩在积雪上仍是发出轻微的“咯吱”脆响。刚将大氅披在她肩，她忽而动了动脑袋，咕哝一声，醒了。

    “神尊大人……”池染“嗖”地站了起来，身上的大氅掉落在地，她又是一惊，慌忙捡起，拍拍干净，递向他，“对不起对不起。”

    “披着吧。”墨浔抬头，望向枝桠纵横处，“下雪了。”

    池染一愣，继而分外欢喜地点点头：“……是，阿池谢恩。”

    “筵席已散，回去吧。”

    不知为何，九重神尊并没有驾云，而是慢步款款地走入弥天飘雪里。池染不敢多问，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大氅对她来说实在太大，她走得颠巴颠巴。

    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甚大，只一个下午，便已积了一层厚雪。满目苍白中，墨翠草丛偶露一角，或有落花来添艳色。

    一前一后，落下一大一小的脚印，有相叠，有相离。

    池染裹在温暖的大氅里，露出两只湿漉漉的眼睛，静静地凝注着眼前的他。白影无双，如兰舟轻发之清寂，在天地之间，仿似只剩他一人……

    正恍惚间，九重神尊忽然停了下来。

    “阿池。”

    正好被他撞上自己的目光，池染不禁有些窘迫，红着脸低下头来，“是。”

    “灵几殿上难免孤寂……送你过天宫如何？”

    一群寒鸦扑棱棱飞过……池染顿时愣在原地，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斟酌了好久才不可置信地问：“神，神尊大人，是要，是要把阿池……赶走么？”

    那双紫瞳已是波光盈盈，只要她一眨眼，泪珠便会滚滚而下。墨浔莫名地有些不忍，微微错开视线，“灵几殿万年孤寂，你若去了天宫，有帝君照拂于你，定——”

    “不，阿池不走，神尊大人不要赶阿池……”池染急得脸都白了，竟切切地拽了他半幅衣袖，跪了下来，“神尊……大人，求求你，不要赶阿池走，阿池只想伺候神尊大人一辈子……”

    “阿池……”他有些无奈，这从来都不是他擅长的事。

    池染亦不晓得是为何，只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在灵几殿的这两年，是她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她以为只要自己尽心尽力，就可以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可为什么，为什么……纵然她再逞强，眼泪还是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她低着头嘤嘤哭泣，缩在大氅里的她像只被丢弃的绒毛小狗，煞是可怜兮兮。

    “是不是阿池哪里做得不够好……呜呜……”抽噎几下，泪汪汪地抬头把他望，“神尊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一定改，一定改……“复低下头，哭得愈发厉害，肩膀一抽一抽，“呜呜呜……求求你……”

    堂堂九重神尊竟让一个小花妖弄得手足无措。墨浔看着被她哭湿的一角衣袂，利落冷削的线条缓缓地柔和了几分。终叹息一声，将那哭得天崩地裂的女子扶起，柔声道：

    “不过是随口一提，你别乱想……既不愿去，便留下来吧。”

    池染一顿，怯怯地将哭得红肿的双眼望向他，仍旧不安地问：“真，真的么？”

    墨浔无奈摇头，转身，复前行。

    “神尊大人真的不赶阿池走了么？是真的真的么？”她又哭又笑，刚受打击的心依旧惶惶不安。拭去眼睛的泪，揉了揉发疼的膝盖，急忙追上，“神尊大人，等——哎哟！！”

    “砰！！”一声闷响，谁痛呼一声，一头埋进了花花白雪。

    ……

    ***

    天宫正殿，筵席已散。

    一身明黄衣袍的帝君坐在主座之上，看着水镜里的那两个人影，眉间忧愁越来越浓……

    良久，他终一摆手，一帘水镜瞬时消隐。

    “本意让他修入神道，却不料他情深如此。当年他渡仙成神，本就勉强，五百年后，竟又再重遇那女子……”

    他没有说下去，只凉凉一笑，几分惜，几分憾，最后又变作一片略显狠厉的悔色。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心软……”

    殿中另外一人，执着拂尘轻轻一甩，“帝君万万不可再若当初，他虽忘却往事，往事却并未消散……”

    帝君微震，默不作声。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入神籍，灵台清明，许是我俩过忧了。”

    雪散，风静，蓬莱仙岛如海市蜃楼现于空中。白胡子的老神仙将拂尘搁在臂上，缓缓地拾阶而下……

    “当初，老夫便不该让她上得天界。”老神仙渐渐走远，一缕沧桑叹息沉没在隐隐烟雾中。

    “一念之错，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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