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墨轻轻染（一）

              
    “哎哟哟，小阿池，别走别走哟……”

    姻缘殿门前，月下老人咬着手帕，红着眼睛，一脸的生离死别之态。

    池染为难地看着被拉扯得老长的袖子，酝酿几番，终鼓起勇气道：“月下仙人恕罪，时候不早，阿池得赶回灵几殿为神尊大人准备午膳，所以——”

    “不要，不要嘛~~”跺脚再跺脚，“老儿想吃小阿池做的蜜桃酥，那小子身强力壮的，饿一顿不打紧的哟！”

    “我，我……阿池是神尊大人的侍女，不，不能……”她不敢直视月老那双皱巴巴的泪眼。每回过来姻缘殿为月老做点心都是如此状况，她实在是罪大恶极。

    好愧疚……

    “怎么可以走？老儿日日惦记着小阿池做的点心，不能这么狠心哟哟哟……”

    “可是方才才做了梅花糕……”不，她不能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池染自责地想了会儿，终于小拳头一握，坚定地跪下来，“咚”地一声叩了个头，勇敢道：“阿池知错，他日再向仙人请罪。”

    然后不顾月老的呼唤，紧紧捂住耳朵，揣着摇摇欲坠的良心，用新学会的御云术匆匆离去……

    回到灵几殿时，正好是午时。一只通体雪白，蓝光荧荧的青鸟在门口盘旋而飞，见池染回来，便把喙间的信递给她，而后离去。

    阿池亲启……池染一看，吃惊不小，这可算是她有生收到的第一封信耶。激动，紧张，欢喜……通通塞回心窝，干活要紧。

    池染直奔膳房，边做午饭边向在一旁转悠的小团子坦陈错误。忏悔得七七八八的时候，饭也做好了，忙向正殿走去。

    叩开正殿大门，才听闻里面有两把声音。一把很熟悉，另一把……貌似也很熟悉。

    “这灵几殿在九天之上，如今又设了结界，要拜见神尊一面，可不容易呀。”

    池染把耳朵竖了竖。妖孽中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成熟稳重，嗯，正是寒鞘那厮。

    抬眼望去，正见窗边坐榻上，两个男人盘膝而坐，正在下棋。

    “少尊见笑了。”墨浔优雅地落下一子，旋即转过头来，清朗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了无痕迹。 “阿池。”

    池染忙上前，“参见神尊大人，少尊。”

    寒鞘见着池染，立马咧了个大大的笑容，清艳而纯净。“小阿池，你可算回来了。”说着，又微微地鼓了鼓腮帮子，明目张胆地抱怨：“讨厌，我可等了你一个上午了……”平仄之间饱含暧昧。

    池染被他那水汪汪的小狗眼神搞得头皮发麻，心里又是好笑又是焦急。微敛了眼睑，四两拨千斤：“如此，该是饿了吧……阿池正好做了些点心。”

    然后头也不抬地将两碟点心摆在两侧，十分善解人意道：“阿池不敢打扰，先行退下。”

    快走吧，快走吧，不然寒某人不知道会当着神尊大人的面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

    如此想着，她的双腿已下意识地开始往后退了。

    然而她的正牌主人九重神尊还未出声，一道明晃晃的紫光已闪了过来。池染不由得眯了眯眼，抬眼一看，才见一身绛紫衣裳的寒鞘十分豪迈地一抬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朝她扬了扬好看的下巴。

    “来，坐我身边。”末了还温柔地诱哄一句，“乖。”

    嘎？池染心里一突，偷偷侧眼看向一旁的墨浔。那人却正望着棋盘，凝神思索，素白的指尖随意地执了颗白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

    她又侧眼看向寒鞘，他笑得灿烂，露出白闪闪的牙齿，张扬恣意的酒瞳里盛满宠意。

    如芒在背啊如芒在背，忙深深地低下头，瓮着鼻子道：“……奴婢站着便好。”

    寒鞘自然不甘心，正要继续说什么，对面的青衫男子却落下一子，恰时开口，“少尊，该你了。”

    寒鞘朝着池染委屈兮兮地扁了扁嘴，终将注意力重新投入棋盘中。

    池染暗松了一口气，正欲趁机离开，九重神尊却忽然转过来看她，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淡墨温和，如人撑伞缓步在暮色烟雨中。

    如此温柔的表情，却说出这样一句让她欲哭无泪的话：

    “有客人在，留下伺候吧。”

    哐啷啷！池染咬了咬唇，乖巧点头，“是。”

    时光静好，屋外紫藤花开得绚烂，偶有几串如紫云般的花簇从褐色窗棂垂落下来，堪堪进了屋内几寸。

    一扇菱纱窗，几缕幽花香。两个男子默默对弈，端的是眉目如画，风华绝艳。

    棋盘古朴，黑白两子盘踞而战。指尖轻轻一按，便是不动声色的风云变幻。池染对围棋虽只一知半解，但也看得十分紧张。

    然而，当事人却是悠哉惬意得很。

    寒鞘赢过一招，拉了拉一旁站得像木桩似的池染，孩子气地嘟哝：“我饿了。”

    这……糕点就在他身侧啊。池染弱弱地用目光示意，可他显然没有自己去拿的觉悟。好歹是客，她无奈，只好用绢子取过一块，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少尊请用。”

    又过了一会儿，寒鞘输了一子，顿时不高兴地扯了扯衣领，幽幽地盯着她，叹：“好热啊。”

    这，春天还没过呢……池染哪敢反驳出声，只好取过扇子，悠悠地扇起凉来。过门是客，过门是客，不能让神尊大人丢了颜面……

    寒鞘顿时一脸上舒畅，还颇为享受地发出一声“嗯啊~~”才变脸似地换上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礼貌道：“神尊大人教导有方，这小婢女可真是贴心啊。”

    墨浔啜了杯茶，微一抬眸，窗外深深浅浅的紫色便开遍他的眼眸。“少尊谬赞。”

    谬赞？这词儿落在池染耳中，感觉便如往日她累极时捂着个小包子正要咬一口，却“咚”的一声掉下脏水里。

    还不够贴心么？我做得还是不够好么……她沮丧地想啊想，心头又酸又涩。神思开始游离，细细地把平日做的事情回想一遍，是否有哪里遗漏了或是不够周到。

    然而，堂堂少尊哪肯安分，潇洒自得地下了步棋，咬完最后一口糕点，然后将手伸到池染面前，嘿嘿道：“脏了呢，给小爷擦擦。”

    池染正自我反省中呢，哪曾注意到。寒鞘见她没动静，正低头拽着衣角，一副乖巧小媳妇儿的模样。又见她露出的半角眸光湿漉漉的，不知是否咬唇太过用力，脸颊飘着两片红晕。

    寒鞘认定她是害羞，心中一阵甜蜜，再妖孽地唤了声：“小阿池？”

    这方池染正在心里纠结地反省啊反省，却自问未有什么疏漏，心口更是堵得慌。忽然嗅到一缕香甜的糕点味……

    这感觉特像那掉下水的小包子完好地回到她的手里。池染以为自己又做饿得慌的梦了，下意识地张开嘴巴，向空气“咔嚓”咬去。

    “啊！！！”

    一声痛喊惨绝人寰。

    池染如梦初醒，蓦然抬头，正见寒鞘吹着那根漂亮的食指，凄凉地将她望。

    她犹自懵懂，用不甚确定的目光将墨浔观了观，刚好瞥见他皱起的眉头，一阵凉飕飕的风在心尖刮过……

    “哎哟，想不到小阿池这么热情……”寒鞘酒瞳流盼，遂又舔了舔那只被她咬过的食指……

    啊……池染一个寒颤，顿时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声音磕磕巴巴，“我……少尊恕罪，阿、阿池，不，不是有意冒犯。”

    寒鞘才不介意，扶她起身，笑得分外开怀。

    “快起来，一点都不疼。”

    “真的？”她忐忑地看他的手指，几乎泪盈于睫。

    “喏，只有一点点红而已，别哭别哭嘛。”

    两人老熟了，丝毫未有意识到——从未有人敢向她们这样忽略九重神尊！

    “笃笃。”谁的指尖轻点案面。

    池染一惊，转头正好撞见墨浔的目光从寒鞘的食指扫过，然后对上了她。不知是否错觉，他那深黑的眸底隐隐透出一种寒渗渗的调子，不似平日平淡，反似暗影绰绰，有什么蛰伏欲出。

    “添茶。”

    声音倒没有什么不同。池染凝了凝神，走到墨浔身边，小心翼翼地斟茶。看着他整齐素雅的衣襟，忽觉心里有种不明不白的怪。

    “少尊继续。”

    墨浔依旧温文尔雅，一举一动之间是不露声色的雍容华贵。寒鞘看起来对这一局也相当认真，脸上的一脸深思。

    几个来回之后，寒鞘陷入困境，冥思苦想后忽然挠了挠头，撒娇般唤了声：“小阿池~~”

    池染闻言侧头，正要答应，耳边兀地响起一阵“啪啪”破碎声。她忙向墨浔那边看去，原是他的宽袖不小心拂了茶杯。

    茶水已经不烫了，摔落的位置也刚好在她脚边，没有伤着她，只是她的裙子湿了一大块。

    “阿池，可有伤着？”墨浔忙问。

    池染忙摇头，“没，没有，阿池没事。”

    墨浔像是放心了，这才望向寒鞘，抱歉道：“失礼了。”

    寒鞘一笑，表示无妨。

    墨浔点头，眼角不着痕迹地滑过那幅被茶水打湿的地方，淡淡开口：“回去换一身吧，仔细着凉。”

    池染一愣，心里浮起一种比“疑惑”更抢先一步的感觉，却是在诡异气氛全身而退的欣喜。

    “是。”

    她答完，脚底抹油地跑出门去了。走远了，身后还听到有人毫无形象地大吼“有法力无边的小爷在此，你换个屁啊！别走啊……”

    “少尊，请。”

    ……

    她扑哧一笑，倒在小团子怀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离晚膳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池染落得清闲，便坐在门槛上，专心地看着修仙的经书。

    虽是专心，但始终抵不过浓浓困意。今天折腾得慌，她看着看着，慢慢地倚着门框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十分酣畅，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大片大片的紫苍花，深深浅浅的紫延绵无际。花丛中，有一间十分雅致的小木屋，时有可爱的小鹿松鼠在旁玩闹。

    木屋前有一座小木亭，有一个穿着浅紫色长裙的少女靠着一青衫男子。男子捧着书，似是在读给她听，看起来无比惬意清闲。

    梦里下着小雨，少女和男子的面容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是姿态之间给人一种甜蜜无声流淌的缠绵之意。

    睡得深时，梦境却又忽然一变。雨瞬间大了起来，一道雷劈了下来，紫苍倒了一片。乌云叠嶂间，金光浮现，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仙界未来之尊岂容一小小花妖带累？！”

    青衫一扬，书掉落在地。

    “啪！！！”

    池染一个激灵，睁开双眼，手中经书已掉在脚边。她一口气还未歇过，却见一抹绛紫风风火火地向她奔来。

    “小阿池！小阿池……”

    她拍了拍胸脯，迎了上去，“寒鞘，时辰不早了，你怎么还不回去？”

    寒鞘顿时耷拉着耳朵，“小阿池不想见到我么？”

    “没，没有，当然不是。”她连连摆手，眸里写满了“天地可鉴”。

    寒鞘满意地勾起唇角，拉起她的双手晃着，“你那天不辞而别，之后为何都不来寻我？”

    池染怕他愧疚，自是不忍把处罚一事告诉他，便解释说：“九重门规严明，阿池不敢擅自出入。”

    寒鞘觉得这理由倒也合情合理，便不再追根问底。逮着她的发髻，捏啊捏啊，脸色开始不自然起来。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你看了么？”

    “嗯？”她疑惑地眨眼。

    寒鞘顿时捂住胸口，很受伤地嘟嚷：“我一刻也呆不住，所以马上跑来九重了。”

    池染很迟钝地顿了一下，然后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那……你看了没有？”寒鞘放开了她的发髻，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

    池染真的不懂。“看什么呀？”

    啥？寒鞘呆了，“咻”地回过身去，“你说什么？你没收到？！”

    她被他吼得矮了一截，“收到什么？”

    “信啊，你没收到？”他怒了。

    池染灵光一闪，忙自袖中掏出早上收到的信，讨好道：“哦哦，有，有收到。”

    寒鞘脸上的阴霾刚开始消失，她又慢吞吞地补充一句，“可我还没看。”

    “你、马、上、给、我、看！”他咬牙切齿了。

    “是，是。”她吓得手一直抖，拆信封也拆得十分艰难。

    寒鞘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得屏住了气息。她低着头，露出白腻的脖颈，他更心烦意燥，忙撇过眼去，“你看完了没？！”

    “看，看完了。”她弱弱抬头，“这，阿池能问问这是谁写的么？“

    “哈？！”熊熊怒火似要将酒瞳点燃，“你这个笨蛋，除了我还有谁？！！”

    池染一脸惊讶，委屈地小声地辩了一句：“上面又没写落款。”

    “额？”寒鞘一僵，有些讪然，继而又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那你是怎样？”

    “什么怎么样？”

    上面只写了“跟着爷，吃香的喝辣的”，她才疏学浅，不太懂啊。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期待，她心中一黯，愧疚地补充道：“那个……我怕吃辣。”

    一鼓作气，再而衰。寒鞘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下去，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算了……没事了！和笨蛋无法沟通。”

    怏怏地把头一扭，甩袖而去。

    池染呆呆地望着那离去的背影，步履间都有些凌乱，似是透着她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她心尖一紧，想唤住他，却直至他走出灵几殿，溶于苍茫暮色……都没有开口。

    夜里，池染坐在沧水畔，看着满天星辰，不断地揣摩那封信的深层含义。难道寒鞘又想带她下凡，吃小饭馆里很好吃的菜？可是……不行啊。

    她想到沉影潭，全身一颤。唉……寒鞘好像生气了，可怎么办才好？

    正长吁短叹着，却听闻九重神尊传音而来——

    “阿池，过来正殿，本尊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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