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池染畔（四）

              
    “昨夜的一切，你……都忘了么？”

    那样轻的语气，仿佛力量全被抽离，奄奄一息。墨浔不由得皱了皱眉，平息了内心的浮躁，问：“昨夜？何事？”

    他问得那般云淡风轻……池染一颤，继而无力地跌坐在地。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她忙伸手捂住脸，不敢让他看见，看见如此悲哀如此可笑的自己。

    墨浔从未见过她如此哀恸的模样，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莫非自己真的忘记了什么？

    终归是伺候他三年的小侍女，心头不由得微微一酸，语气因为半分不忍而稍软，如沧水之上，薄雾轻柔。“究竟发生何事”

    池染一颤，为他这一瞬的温柔而怔忡，心渐渐地回暖，双眸陡然一亮。对了，他昨夜许是喝醉了，才会忘记的……

    如此想着，心又开始鲜活起来，紧张地“砰砰”跳个不停。她破涕而笑，胡乱地擦了擦满脸泪水，然后轻轻地拉上他的衣角。双颊娇羞，犹如霞飞。嘴巴微微嘟着，如每个在情人面前受了委屈的女子。

    “昨夜你……你明明是欢喜我的。”

    ————

    “荒唐！！！”

    一声厉斥骤起，她犹如惊弓之鸟，吓得忙缩回了攥住他衣角的手。

    “我……”她对上他的双眸，话头戛然而断。

    池染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他眸中的情绪——嫌恶，愤怒，失望，哀其不争。幽深的眸底暗潮汹涌，又勉强散去。他怒容未露，她却已觉一箭穿心。

    如果早知如今会尝尽地狱的滋味，那她还敢不敢拿往后的痛苦去换昨夜？她找不到答案，只觉痛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墨浔冷冷地看着那一脸惨白的小侍女，心底再无一分柔软。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可笑，竟险些被她骗了。

    他活了几千年，倒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子，简直荒唐至极！！

    “念你这三年尽心尽力，本尊不欲与你计较。”他转身，叹出一声凉薄，“离开九重，即刻。”

    说罢，便越过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侍女，拂袖而去。

    他走了，只有清晨的风听到，那一脸木然的小侍女，望着九重神尊离去的方向，口中不断地呢喃一句：“你怎么可以忘了……怎么可以忘了……”

    我趋之若鹜的幸福，你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忘了？

    ***

    碧空如洗，一改昨夜的阴霾。九重神殿外，长松落落，鹤舞风起。亭台楼阁之间，大气尽显，有别于灵几殿的清婉。

    今日是一月一次的晨会，数千九重弟子早已整装完毕，规规矩矩地列在九重神殿外，等候着难得一见的九重神尊。虽说每次晨会，神尊大人所说的话不过寥寥数句，但是能观一面，也已振奋不已！

    站得密密麻麻的弟子，全都在屏息翘首。

    天光乍破的时候，一声洪亮的“九重神尊到！”终于遥遥响起。

    一行水雾舞过苍穹，留下冰莲盏盏，九重神尊缓缓行至。

    那是怎样的姿容风骨？秀致的面容空静如水，一双深邃的眼眸淡淡地看着前方，仿似目空一切。白衣随风鼓舞，飒飒然如流风回雪。

    他只需静静地站着，便如兰芝玉树般美好得让人心折。正因美好，才显遥远，于他们而言，九重神尊永远是遥不可及的所在。

    底下一片轻叹声，有女弟子激动得泪光泛泛……直到九重神尊落在神殿门外，才面容一整，严肃地聆听教诲。

    然而，不等墨浔开口，却有人率先一步。

    风绵长，语绵长。有小小女子御云而来，踉跄地穿过数千九重弟子，哑声高喊一声：“为什么？！！！”

    谁人如此放肆，众人齐刷刷看去，竟是那个鄙陋的小花妖？！又见小花妖皱衣乱发，满脸泪痕，目光鄙夷中又不由得捎着几分惊诧。

    九重神殿前，天大地大，浩然清风，拂松而过。那一声嘶喊随着风扩散开去，空余一轮轮回音。

    九重神尊站在神殿上，清孤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正踉跄向他跑来的小侍女，久久不语。

    向他靠近的路程如此漫长，好不容易到了他跟前，池染双腿一软，整个摔了下去。

    没有人来扶她，包括他。

    池染慢慢地撑起虚弱的身体，摇晃着踏上石阶，哪知堪堪走了两步，却又软软倒下。她咬紧唇，开始用双手爬……

    周遭一片死寂，全部人都陷于惊愕中，不明所以地盯着那个纤弱的小妖艰难地，慢慢地爬上那段石阶……

    在九重神尊发话前，没有人敢问一句。一时间，耳畔静得只剩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池染终于爬到了他脚下。想要伸手拉拉他的衣摆，瞥见掌心磨出的血迹，却又猛地缩回，然后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她仰望着他，将不断发颤的手指蜷起，紧紧攥住。“为何？”

    他面沉如水，“什么为何？”

    池染浑身一震，忽觉眼前一黑，摇晃了几下方堪堪站稳。事到如今，她已无暇去在意其他事其他人，只深深地看着那张深刻的脸孔，涩涩地掀了掀嘴角，“为何昨夜你饮酒至醉？为何昨夜你救我上灵几殿？为何昨夜你那么温柔地喊我的名字？为何昨夜……你会吻我？”

    “嘶~~”周遭一片吸气声。

    墨浔瞳仁一缩，眸里犹如千年冰封。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似是嘲笑着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荒谬之极，又似是自嘲着自己当初竟会收留了这样一个孽障！

    九重神尊还未说话，数千弟子却已忍不住。愣了片刻之后，顿时怒气冲冲，直指池染。

    “放肆！竟敢如此辱没神尊大人？！”

    “这种谎言也编得出口，当真是妖性难改！”

    “好一个恩将仇报的妖精！竟如此不要脸！”

    ……

    底下谩骂声纷纷，池染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觉脑海里嗡然一片，每一次颤动都似雷鸣在耳。别人不相信没关系，只要他相信，哪怕记起一点点也好。

    可是，她切切地望着他的双眼，至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一丝动容。昨夜的一幕幕在她心里逆流成河，却终是抓不住。

    “你……不相信？”

    微微垂下的眸光突然一窒，他微别过头，沉道：“执迷不悔。”

    是么？爱他是该后悔的事么……她不知还可以做什么，做什么都似是徒劳。身体的倦，内心的痛，都越来越沉，沉得她再无对视他的力量。

    她垂下眸，细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声音轻得如落泉而晕的墨。“要怎样你才会记得？我到底该怎样做，你才会记起……”

    “走吧。”他依然不怒，声音里无平无仄，但一字一句都剜她脏腑。“从今以后，若敢再踏入仙界一步……格杀勿论。”

    一时间，池染只觉五雷轰顶，眼眶热热胀胀的，却什么都没有流出来。之前只是逐出九重，如今，竟是连仙界都容不下她……

    格杀勿论……多残忍的四个字，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心痛得几近麻木，重重回忆将她淹没至顶，毫无半分喘息的余地。

    如此绝情的他，真的是昨夜那个在她耳边款款耳语的人么？她虚弱地合了合眼，再睁开时，已是空洞无色，深得宛若一潭风吹不动的死水。

    “神尊大人……请你再说一遍，好么？”

    天色渐渐昏暗，轻细的声音几不可闻。墨浔眉头一蹙，手骨微一用力，终是没再出声。

    池染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那灰败的神色竟让墨浔不由怔忡，待反应过来时，她的鞋尖已近得几乎碰到了他的鞋尖。

    “阿池，你——”

    眼眸骤睁，他惊愕不已地看着那张苍白的容颜迅速靠近，还未来得及反应，一点软软的凉便轻轻地印在了唇上。

    天地一时间静止无声，宛若一曲铮铮琴音戛然而断。

    墨浔全身一震，有什么从脑海里喧嚣欲出，却模糊不清。还来不及捕捉，便被剧烈的痛感席卷而去。他一时怔愣，竟忘记了将她推开。

    明明是弹指间，却觉恍若隔世。

    “这样，你可还记得？”

    她后退一步，笑，如浅浅的菊。紫瞳里水光也无，全是心灰意冷的殇。

    那小妖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了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周遭如时光停滞般寂静，直到一九重长老拂袖而起，怒吼一声：“如此恬不知耻，亵渎神尊，其罪当诛！！”

    骂声纷沓而来，她依然微侧着头，细柔的发丝散落在肩，衬出一张毫无血色的小脸。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唇边绽出浅浅的梨涡，笑意刺目。

    “好啊，诛吧。”

    墨浔猛一回身，却见那个小侍女早已转过头，缓慢却笔直地，往诛仙台的方向走去……

    好啊，诛吧……她竟毫不在意，毫不反抗。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姿态，纤弱的身躯，微枯的长发，骄傲的腰杆，绝望的背影……

    天地骤然失色，只见那女子缓缓地融入渐昏的雾色里，如一幕色泽古远的画。

    “神尊大人？神尊大人？”

    墨浔缓缓收回方才挽留成空的手，怔了半响，才抬眸看向身侧的人。

    “此妖劣性不改，罪不可恕，下仙恳请神尊大人处以诛刑，以正仙规。”

    此言一出，下列弟子齐齐下跪，“请神尊大人处以诛刑，以正仙规！”

    “处以诛刑，以正仙规！！”

    ……

    众人齐齐喊了几遍，都不见九重神尊有丝毫动静。捉摸不透九重神尊的心思，便不敢再多言。

    九重神尊定定地看着女子离去的远方，良久，忽而袖袍一动，亦往那方向步去。

    “神尊大人，这——”莫不是就这样轻饶了那小妖？

    九重神尊脚步一顿，面无表情，眉梢间却凌凌染了抹深寒。他轻轻地扫了周遭一眼：“处离魂杖七七四十九鞭，逐出仙界。”

    众人不满，“神尊大人？！”

    “可是需要本尊说第二遍？”墨玉般的眼眸里寒光如剑，声音如一泓深水，透澈清冽，却让人捉摸不得。

    众人顿时缄默。

    他宽步而去。“立即执刑！”

    ***

    诛仙台。

    这一方的天空永远是不变的灰黑色，血红的戾气从底下的沉仙谷缭绕而上，化成怨魂企图攀上诛仙台，刚冒出个头便被缚仙结震了个灰飞烟灭，哀嚎几声，再无动静。

    池染临风立在诛仙台边，烈风将她的破旧的衣裙刮得簌簌作响，露出半截小臂，竟是青白一片，唯有大大小小的血痕纵横交错。

    诛仙台……沉仙谷……池染苦涩地弯了弯唇角，这次恐怕得魂飞魄散了吧。

    “奉九重神尊旨意，紫苍花妖池染言行不端，辱没仙家。屡犯不改，罪不可恕！现处七七四十九鞭离魂杖，即刻行刑！”

    声如洪钟，回荡在空旷的诛仙台上……池染回身 ，望向为首的那抹白衣，目光一凝。

    离魂杖？何不诛杀呢？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她睨着那男子，眸里满是嘲讽。

    他不言语，她亦平静地往刑场走去。

    旨意方宣，刑阵已经布好。不知谁口念仙诀，地面忽然一阵剧烈的颤动，紧接着，四条烈红的赤龙自东南西北破土而出，冲向天空，啸吟一声后，俯身冲下。四道红光一闪，四根赤龙柱已然列位。

    天雷骤响，滚滚天雷奔腾卷来，狂风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诛仙台上霎时笼罩着沉郁的死亡气息。

    几百年来未行过如此大刑，更有许多弟子从未见过这般景象，皆面带骇色地望着眼前情景，噤声不语。

    池染素来胆小，这次却很快就把眼中的惊惧敛去。立于四根赤龙柱中央的涅火盘上，乖顺地任两个仙将用诛仙绳将她缚住。

    “跪下！”

    池染不动。

    “叫你跪下！”某仙将一脚踢向她的腿肚，她痛得全身一晃，却依然站的笔直。

    直直望向墨浔，轻道：“神尊大人，阿池不跪，可以么？”

    她若跪了，就等于承认罪状……可是，她却从未觉得自己错了，更没有说谎。

    她不惧诛杀之刑，不求他减免刑罚，却为了这一跪相求于他。依然是那样细弱乖巧的声音……墨浔揉了揉疼得厉害的额鬓，忽觉自己这三年从未看清过他的小侍女。

    他垂下眼睑，将绰绰的幽色覆下。

    “准。”

    独老仙君侧身说了些什么，九重神尊轻摆了摆手，独老仙君便即刻道：“行刑！！”

    话音一落，便闻天地间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紫电叱咤而来，打在涅火盘下，随即燃起熊熊烈火。

    “红莲业火？！”有资浅弟子惊呼出声。

    池染低头一看，便见诡谲的火苗在她周围乱窜，有些触到她的肌肤，不觉灼热，却是刺骨的疼。她痛得猛一吸气，灵穴处气流陡然一窒，全身一软，一丝灵力也不剩。

    还没开始，便已是这般难熬……快点吧，撑不过也无所谓了，快点死了便罢。

    她痛苦地咬住唇，呜咽声却仍流泻出来，又不禁碾了丝苦笑。如今，灵力全无，竟是连自行了断也成了奢望。

    正凄苦着，耳畔忽闻“呼拉”一声，抬头一看，竟是赤龙柱上的龙头一动，龙目发出慑人的血色光芒，黑长的龙须齐齐挥在半空。

    “落！！”

    东位的赤龙一声嘶吼，龙须淬了红莲业火，随即狠狠地往涅火盘中的女子鞭去……

    “啊！”纵然已有心理准备，池染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如此凄厉，听的旁人毛骨悚然。

    离魂，离魂……一鞭接着一鞭，毫无偏差地落在她身上，她痛得仿佛全身骨头，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煅烧般。神魂渐渐散乱，她死死地瞪大眼睛，怕再也看不见那人。

    肩胛骨，腰骨，膝盖，脚踝……每一鞭落下去，便听闻“咯”的一声脆响，那是骨头碎裂后插入血肉的声音。

    好痛……仿佛自己的每一寸都已被碾碎，经脉大概也要断了吧……她死死咬住唇，满口血腥都不肯松开。血迅速地染红了那破败的衣裙，在她脚下绽出一朵朵花盏，诡魅而狰狞。

    三十，三十一……池染在心里默默数着，只希望自己下一鞭就能死去。

    九重弟子方才无不想置这小妖于死地，然而，看到眼前着怵然的情景，不少弟子却已不忍地别过头。

    四周死一般的静默，只听闻龙须挥打时的破风声，血肉绽裂声，和那小妖破碎的呜咽声。

    “神尊大人，不好了！”有弟子忽然慌乱而进，满脸惊慌。“殿外，魔界来袭！”

    池染一惊，泪如雨下……寒鞘。

    转眼去看墨浔，却见他只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对独老仙君嘱咐了几句，便见独老仙君快步离去。

    她知道寒鞘救不了她，只担心他会因此受伤。想要开口向墨浔求情，却见他满眼冷清地看了她一眼后，移开了视线。

    一口气就那样堵在喉头，又一鞭离魂杖落在背上，池染只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如雾散开。只闻“咚”地一声，她软软地跌落在血泊中。

    快点死吧，快点让我死吧……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最后一鞭从她的脊梁骨扫过，“咯咯”几声，节节断裂。

    一声惨叫过后，那小妖汗血淋漓地趴在涅火盘上，一动也不动了。

    黑云沉沉压下，如数只蛰伏欲出的兽。天际几道紫电闪过，四方赤龙腾起归位。

    涅火盘上，那小小的身躯软绵绵地趴在血泊中，全身都是骇人的血红。衣裳早已破碎，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竟无半分完肤。

    她侧脸贴在血泊里，惨白的脸趁着雪的殷红，竟是一种诡异的惨烈。她睁着大而空洞的紫瞳，呆滞地望着坐在首座的那抹白衣，睫毛颤都不颤，似是死了一般。

    所有人都惊诧不已，那小妖体质孱弱，受了七七四十九鞭竟未昏死过去。瞧着她那空幽幽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众人都不由得心里一怵。

    独老仙君望了望毫无表情的九重神尊，忖了忖，提醒道：“神尊大人，刑已执毕。”

    墨浔定定地望着手中未喝一口的茶，还有那不断颤抖的手，深黑的眸里染上几分不明。

    “嗯。”他搁下茶杯，淡淡地扫了眼不远处的涅火盘，起身，往身后步去。

    “神尊……大人……”

    身后弱弱传来一声呼唤，满满的，都是绝望。

    池染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指间，掌心，全是血。她缓缓地往前伸，五指微张，想要抓住些什么……她只想看他最后一眼，就最后一眼，看看他是否真的半分怜惜也无。

    他一颤，顿住脚步，头稍微偏了偏……墨发在鬓，隐约可见一角眸光清冽静和，倒映着空阔的天地，无悲无喜，无怨无怖……无情无爱。

    白影清隽颀长，伫立在天地交接处，恍如一盏勘破世事的温莲徐徐盛放。天地间，万物皆虚无化去，只剩那一抹迎风而立的白，那样静，那样远，仿佛千年万年，都是不变的姿态。

    他终是没再看她一眼，转过头，雪袖一撩，疾步离去……

    一帘宽袖，翩翩如烟，不曾留下半点情意。

    神尊大人……

    伸出的手无力倒下……池染涩涩地弯起嘴角，轻喃一名，直到那白影完全消逝，方缓缓地阖上双眼。

    原来你……什么模样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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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转折要来咯！！

    世上岂有神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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