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滟曲落（四）

              
    幻魇城……这一路行来，终是到了。望着眼前这个诡秘的世界，池染心里有些黯然，这一进去，大家是否能全身而退。

    她这一辈子从未见过这样阴森的地方，便是沉仙谷下也比不上。亏得他们三个竟还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池染想着想着，只觉舌尖有些发苦，今早还算不错的心情一下子消磨光光了。回想昨夜，只依稀记得些许，大抵都是些糊里糊涂的事儿，忘了也便忘了。只是，今早起来，那番感觉与前段日子大不相同，仿似从他身上隐隐能看到过去的影子，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幻觉。若说不在意，那是诓人的。可在意又能如何，时至如今，她早已没有立场去问个明白了。

    这一回，是否还有以后？她望了望天际，日头斜斜地挂在枝头，又大又圆，却是凉幽幽的……唔，若是有，她定要去问上一问。

    正自个儿恍惚神游中，那三人已商量好。寒鞘走过来探了探她脑壳，把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亮出白白的牙齿。“跟紧小爷，丢了，我可不回头寻你。”

    池染回过神来，闻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忙将寒鞘的手攥紧了些，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抬头一看，正是落扇。

    手中短笛挑了挑她的小下巴，“别那样看我，你丢了，我也不会回头寻你。”

    池染默了默，顿觉前路多舛，瞅着一片茫然灰暗的远方，小脸一派凝重。

    而此时，墨浔就站在三人背后，细细地看着所能看到的她的每一个神情，不知不觉地回忆起那三年，竟恍惚有种不实之感。

    “神尊大人，你老还杵在那里做什么？”寒鞘回头，一脸讥诮。“临阵退缩，倒也还来得及。”

    墨浔面不改色，动身走了十来步，方不紧不慢地，认真地回答半刻前的问题：“一瞻遗容。”

    寒鞘：“……靠。”

    此时，天色渐明，周遭境况也稍显得清晰了些。这才发现，地面上竟是数尺厚的寒冰，难怪这一路走来，只觉有刺骨的寒气自脚板底窜上心窝来。

    说是城，却毫无一座城应有的样子。举目之下，全是嶙峋的冰峰，冰峰之上，竟是猎猎火舌交错纵横，以一种蓄势待发之态，随时都有可能向他们袭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景色仍无甚变化，四周也安静得很，明明时有寒风掠过，却是半点声响也无。

    这样的安静，委实诡异了些。这是幻魇神兽守护的城，纵是此刻未遇凶险，一行人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池染见三人都不说话，自是知晓境况远比看到的要险恶得多，心里有些不安。瞟了瞟左右牵着她的二人，又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再抬起眼的时候，目光却是投向了一侧的墨浔……

    他目视前方，一袭白衣如皓皓冬雪，一披乌发淬着微风的形态，清晨的微光在那英挺的脸庞打上一片迷离的光影。

    神就是神，只那么一站，这鬼地方竟也能现出一份仙气。

    “阿池，你死死盯着墨公子做什么？”

    池染登时一个激灵，慌乱地向落扇望去，顾不得他的短笛正戳着她唇畔的梨涡，咿咿呀呀地反驳，“我我我，我哪有？”

    哪有死死盯着，明明是很平静地看着啊……她在心里暗自嘟哝了句，抬头望了墨浔一眼，他也正好转头看向她。

    目光在半空中相视了那么一弹指后，心里蓦然“轰”地一声，她慌忙无措地别过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拧身望向寒鞘，笑容清甜，“寒鞘，咱们——”

    “咱们什么？”寒某人沉着声音，正鼓着腮帮子，一脸醋意地瞪着她。

    “咱们，咱们……没事了。”脖子越缩越短，终乖乖地垂下眸去。

    寒某人恼死了，手也松了些。但见她那小媳妇儿模样，又狠不下心骂，正纠结中，忽闻一阵疾厉风声狂啸而来。

    天地陡然失色，滚滚黑云瞬间布满幻魇城上空，一道紫电“咻”地打下，正打中侧边一座四五丈高的冰峰。

    冰峰应声而倒，如大树倾倒般带起地面一阵剧烈的震动。电光火石之间，落扇一把将池染推向寒鞘，匆匆留下一句“看好她。”便纵身跃起，朝即将倒落的冰峰飞去。

    寒鞘从恼怒中缓过劲儿来，扬起轩辕枪挡去在空中飞溅的冰凌，一手正要把她往怀里带，头顶又一道紫电打下，另一侧的冰峰瞬间塌落。

    情况容不得他们全身而退，寒鞘不得多想，将她往一边空地使劲儿一推，手中轩辕枪已如白虹掠影般刺入冰峰以减缓其倒塌之势……

    猎猎狂风中，冰渣子飞得漫天都是，一阵阵五毒浊息不知从何而起，瞬间便已铺天盖地。

    池染站都站不稳，冰渣子不时地从身上刮过，也不知得落下多少伤口。然，最难熬的不止如此，那浑然的浊息纷纷而来，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觉肺腑处窒闷得发疼，呼吸愈发艰难。

    “寒，寒鞘……公……公子……”每呼吸一下，都像是硬生生地吞入了一口火焰般难受，她快要撑不下去了，弓着腰不断地咳嗽，断断续续地呼救着。

    即将倒地的瞬间，一只手稳稳地护她入怀，嘴里被喂进一粒药丸。

    “阿池。”

    她意识稍清，顺着那力道虚软地趴在来人的肩膀上，眼风低低地落在那娟白的袖袍上，是他。

    “你受伤了。”

    墨浔望了眼手臂上的伤口，说的却是，“别怕。”

    滚滚浊息中，那低沉清幽的声音缓缓入耳……这一刻，池染只觉连心跳都变得异样，忙垂下脑袋，避开那温热撩人的呼吸，双手却不自觉地攀紧了他的肩膀。

    “阿，阿池才不怕。”

    “唔，那麻烦抱紧点。”他微俯首，好看的下巴若有似无地从她的发顶心摩挲而过，状似坦然地示弱：“我怕。”

    池染：“……”

    “咻咻”地塌了好几座冰峰后，便是狂烈的戾气浊息。寒鞘与落扇在前方开路，墨浔则护着池染跟在后面。

    这是个比身处浩瀚沙漠更为艰险的地方，戾气浊息比沙暴更凶，每一脚踩下都似陷入寒冰般难受。幸好落扇尚有几分法力，便在最前面划了个薄弱的结界，勉强削弱冲力甚大的浊息。纵是如此，一行人也只能躬身前行，一步一步扎稳，这才不至于被戾气冲走。

    寒鞘靠着轩辕枪作为支撑，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身后，那对姿势亲密的男女实在是……太刺眼。

    他挠了挠那头碎碎的红发，终忍不住一脸郑重道：“难道在到达之前，神尊大人打算一直这样搂着小阿池？”

    “听少尊这么一提……”墨浔蓦地放开了手，在一句女子尖叫后，又轻飘轻飘地将已被吹走三尺远的小侍女重新拉入怀中，慢悠悠地续道：“嗯，确是这么打算的。”

    寒鞘望着被捉弄得一脸泫然欲泣的池染，嘴角抽了抽，再抽了抽，终恹恹地将头“咔嚓”一声扭了回去。

    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景色忽然来了个大变化，从嶙峋冰峰转变来了成草木葱郁的山谷。

    “小爷真受够了。”寒鞘将手中轩辕抢向前一掷，身体随之腾起，一脚踩在轩辕枪上，几个起落便稳稳地落在了山谷谷口。

    落扇也收了结界，立于谷口。虽看不到他面容，但也能知晓他甚是倦累。

    呼，终于熬过了这一关。池染抬头望了望那人，这才发觉自己整个身躯都嵌在了他的怀抱里，双颊顿时发烫，忙松了双手，提着裙钗就要跑向寒鞘。

    “小阿池，快蹲下！”

    谷口处，寒鞘忽然一声疾呼，面色紧张慌乱。她登时懵了，茫然间已不知觉地顿住了脚步。然不及她问个清楚，忽然眼前掠过一抹雪白，然后身体就被人带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再然后，便只闻头顶有什么疾厉飞过的声响。

    期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随他游转，也不知道他手中的断影剑使出了什么样的路数，只须臾之后，一切归静，她颤巍巍地睁开双眼时，恰恰看到一个巨大的气焰刚好掠了过去，千万支冰凌在头顶如烟花般绽开。

    “可有受伤？”

    嗓音沉沉地响在耳畔，她恍恍惚惚地望去，正对上他眼里的一泓清芒。

    她正躺在地上，而九重神尊，以保护的姿态，覆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右手搁在她背脊，左手护在她脑后，难怪方才跌下来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多痛。

    她忘了回答他问题，只怔怔地睁着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肌一容，都是极致。第一次这样直接地看着他，这个世间上她曾最尊敬，却离她最为遥远的神祗。

    “神尊大人……”

    话才到一半，便听见一道声音不可置信地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顿了顿，又伤心地道：“小阿池，你竟然还发愣？还不快点起来！”

    寒鞘一把拎起池染，占据在怀，又拍了拍她的衣裳，似乎要把那袭冷梅香拂到九霄云外去。最后，瞪着墨浔，极其愤怒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堂堂九重神尊竟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么？”

    “男女授受不亲？”

    “嗯！！”

    墨浔优雅地站起身，拂了拂袖口灰尘，眼角都不抬一下。“没听说过。”

    寒鞘一口气没提得上来，差点气断于此。

    ***

    沿着山谷走了许久，手中的迷罗盘反应愈发强烈，估摸着该是离幻魇甚兽的洞穴不远了。

    环观四周，山水相映。树大如盖，烟笼寒翠。溶溶碧波里，鱼翔浅底。

    “这地方倒还不错！”寒鞘侧身，捏了捏池染的脸颊，“是吧？”

    “嗯嗯。”她看了看身侧湖水里悠闲游着的小鱼群，连连点头。要是此刻能煮上一锅鱼汤，就更不错了。

    “不错？”落扇冷哼一声，忽然执着短笛吹了起来。一小段笛声过后，鱼群忽然狂乱起来，湖面一阵剧烈的波动，鱼群处冒起滚滚气泡……

    “公子，这是？”

    话音刚落，湖面“嘣”地一声迸裂开来，一尾巨大且模样怪异的鱼蹦出了水面，张着满口利牙向他们袭去。

    那短笛“咻咻”几下将它击落后，回到了落扇的手中。“如何？够诗情画意了么？”

    “这什么鬼东西？！”寒鞘啐道。

    池染拍了拍小胸脯，一脸惆怅……鱼汤泡汤了。

    “落扇公子懂的可真不少。”出声的，是走在最后面的墨浔。

    这绝不是纯粹的赞赏。落扇抚了抚青霜般的发丝，面具下的薄唇轻轻一勾，“在蛮荒上千年，总该学点生存能力，不是么？”

    目光从那女子的脸上蜻蜓点水而过，墨浔微敛眼睑，覆下一丝流光，“确是。”

    “诶，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洞口，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洞口。

    “要进去吗？”落扇语气轻松。

    “当然！”寒鞘将头一歪，搭在池染头顶，声音随之轻了几分。“快点解决掉那个鬼东西，我们就可以早点回家了。”

    池染双目一亮，重重一点头，“嗯嗯！”

    或许离开蛮荒后，她也再不能回到从前。可是，她还有寒鞘和公子，生活定会比在蛮荒安宁许多。经历了这一切，她也该忘掉过去，好好地重新生活了。

    正想着，一行人已来到了洞口前。洞口的门，古老而坚硬。

    “怕是要劳烦九重神尊的神剑了。”落扇道。

    池染正想趁机观摩一下，却只见眼前乍然扬起一道清光，洞门“咿呀”一声已开了三寸。

    墨浔立于洞前，断影剑在他手中，已然入鞘。那一双手，修长莹润，骨节分明，不论握着的是青瓷茶杯，诗书经卷，还是神剑断影，皆是无比合宜。

    进了洞内，一片幽黑。落扇施了个火咒，众人才看清周围全是岩壁，并无一丝异样。

    “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寒鞘嗤了一声，“这里可是连个鬼影都没有！”

    一片沉默后，有人却道：“没错，只是……”

    “落扇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墨浔走近落扇，目光登时定在了他身后的一片岩壁。

    一方岩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上古图文。

    “寒鞘，这上面都写着什么呀？”

    少年面色凝重地瞅了半响，对心爱的女子讪讪一笑：“额，小爷也看不懂。”

    那边，九重神尊却和落扇商榷起来：“看来，我们是来早了。”

    “如此，不如趁机观光一番。”

    仍一头雾水中的魔界少尊登时怒了，“观你个头啊观！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落扇讥诮地睨了他一眼，径直往洞口走去。寒鞘凶巴巴地“喂”了一声，抡起轩辕枪就追了上去。

    “神尊大人，这……”

    “神兽现身，需在满月。”

    “那，何时满月？”

    “三日后。”

    眼见那两人已出了洞口，池染不想与他单独相处徒惹尴尬，便低着头，快步向前走。

    然，堪堪走了几步，脚下土地倏尔剧烈地震动起来。随之一声巨响，地面现出一条裂痕，越来越宽。

    她心中一紧，“噌噌噌”连连后退，刚巧退到了九重神尊的怀抱。

    心中再一紧，她动了动，却再无处可退。眼前裂痕已撕到了十丈之遥，裂谷下千年冰封，却有火焰在其中如蛇吐信子般熊熊燃烧。

    一座残破的栈桥卧于其上，狭窄的桥身时不时被火舌触到，不断有岩浆坠落裂谷中。

    这……这是要从这桥上走过去么？

    池染傻了。

    察觉不妥，回头来寻的寒某人也傻了。

    “小阿池，你，你别怕，小爷这就过去！”

    落扇手一伸，将他扯了回来，语气平平道：“请少尊不要随便添乱，可以么？”

    “添乱？那有本事，你把我家小阿池带回来啊……啊，对，你不是有雪龙马吗？快，快把他们招出来。”

    “请少尊保留一点点智商，可以么？”

    “你……”

    墨浔不欲再看那边惨状，转过身来，望向他那一脸惊恐的小侍女。

    “天快黑了，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阿池知道，可……”她瞄了瞄那裂谷，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她又拖累大伙了……

    正沮丧惭愧中，身子忽然一个腾空。她愣了愣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九重神尊的怀里。

    “神尊大——”

    “别乱动。”他轻轻道，虽是淡无情绪，却又似携了丝慰哄的意味。

    空敞深幽的洞内，冰光与火影映照在平平凹凹的石壁上，交缠不休。她噤了声，乖乖巧巧地任他横抱着踏上了那险险不足一人行走的栈桥。

    她闭着眼睛，不敢有半分动作。虽是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却变得异常敏感。他每走一步，她都能听到什么东西跌落谷底的声音。身体忽冷忽热，不见表面的伤口，却觉那种痛不时地从骨子里渗出来。

    脑袋轻轻地搁在他肩膀，鼻尖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的气味，他抱着她的双手，礼数周到而又沉稳有力。

    “在蛮荒百年，怎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小？”行到一半，他竟忽然揶揄起她来。

    “神尊大人竟还有心情取笑阿池。”池染无奈地嘟嚷了句，却忽然觉得全身神经稍微松了些。

    虽是尽在咫尺，但她一直低着头，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他微微逸出一声太息，顺着她耳蜗缓缓地钻进了心窝去。

    “快点，那破桥就快承受不住了！”寒鞘在那头急得满头汗。

    正此时，那桥身忽然一震。池染心尖儿一缩，往下一看，火舌竟已窜到了他的脚下，而桥身已经处于紧弦欲断的状态了。

    那可是红莲业火，即便是有神之身，可这是蛮荒……他该是多痛……她望着他毫无异样的面容，只觉心头似被拧紧了般，忍不住开口轻声唤：“墨……”

    “闭上眼，别看。”他恰好看向她，唇角竟勾了抹极淡的笑。

    池染垂下泛酸的眼睛，却摇了摇头。

    眼中无奈，转瞬而逝。待桥身重新稳定下来后，墨浔又继续前近。这样小心翼翼地走了一盏茶，眼见着就要达到对岸，耳边却忽然响起两声长啸。

    低头一看，一条已被邪化的火地龙如闪电般急速地向他们袭来。

    墨浔抱着池染堪堪避过，却不料火地龙转攻栈桥，只见龙尾一摆，桥身“轰”地一声，生生地断成两截。

    “阿池！”混乱中，只听见寒鞘一声呼唤。

    脚下即将失去支撑，满目皆是煌煌火焰，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要葬身火海之际，却朦朦胧胧地听到有人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发鬓被轻轻地揉了揉，虽是匆匆，可是她却知道，那感觉熟悉得一如从前。

    被火势逼得睁不开眼，池染什么都看不到，想要开口唤，却怎么也叫不出声。

    整个洞穴如一个偌大的火炉，火势迅速蔓延开去，隐隐可见火地龙在火海中穿梭。无尽的恐惧渗透了全身，她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

    正此时，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忽然直直地打在她肩膀，她顺着那力道，飞快地向对岸倒去……

    “小阿池。”寒鞘稳稳地接住了她。

    她虚软地靠在寒鞘身上，双眼却勉力撑着，不断地在火焰里搜寻。“他在哪里？哪里……”

    “砰！”一个火焰球蓦地炸了开去，灼热的气息如水浪般波动。

    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幕，便是熊熊的烈焰，而那娟白的身影如冬季里凋落的无忧花一般，从半空翩翩坠落，缓缓地被烈火吞没……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眉目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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