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滟曲落（七）

              
    一千多年前，在六界中，有一个人人都知晓的说法。若论六界谁少年俊才，当属那二人无疑。若论六界女子最想嫁的人，亦当属那二人无疑。

    一为九重的首席弟子墨浔，另一个便是魔尊长子，将司。

    那些年头，六界可谓是四平八稳，日子平铺直叙的甚是无聊。而这两位少年光芒大盛，众人自然将全副注意力都投到了那两人身上，一言一行都能掀起一阵热潮，连两人用过的物什都能拿出去竞价拍卖一番。

    只是，墨浔生性冷淡，素爱独来独往。而将司为打发日子，经常六界八方地跑，哪里有怪事，哪里就有他。因而，众人能见着真人的机会甚少，只管捕风捉影，然后肆意吹嘘，两人的风头便膨胀得愈发猖獗了。

    少妇少女们向之往之，却不知碎掉了多少芳心。

    彼时，寒鞘还只是个漂亮的孩童。

    年少张狂的孩子，只崇拜一人。每当将司回魔宫，便极尽一切方法黏在兄长身边，不断地追问他这回出去，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下回能不能带他一起去。

    寒鞘小时候长得很是惹人疼，粉嘟嘟的，总是穿着火红的小袍子，手里时常拿着两个弥罗果，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巴巴地蹲在家门口等兄长回来。

    若说这兄弟俩感情好，但众人见将司对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小跟屁虫总是一副不想理睬的模样，弟弟问上十句，他才懒懒回那么一句。可每回一句，弟弟的眼睛便比忘川上的引魂灯还亮。若说这兄弟俩感情不好，可那年弟弟不小心掉下忘川，被魂灵蚀了半截腿，又是谁连夜硬闯蛟族的般若境，抢来人家的镇山之宝——白鳞骨替弟弟治腿。

    说起后来的那一场分离，得从这白鳞骨说起。

    话说蛟族有一女，年值芳华，性子十分温顺。不曾想，她自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在她面前抢去白鳞骨，还回头对已呆掉的她倾城一笑后，自始，一见将司误终生。

    盗取般若境的白鳞骨，后果本当严重。但令人讶异的是，次日，蛟族的首领携族人汹汹前往魔宫，不为讨个说法，却为讨个驸马。

    那少女原是蛟族的公主。

    然妾有情，郎无意。为避开少女，将司连夜溜出魔宫，巴不得人家一辈子寻不到他。

    蛟族地位不比魔宫，自不敢诸多纠缠，受了魔尊的道歉便讪讪打道回府。众人以为此事这样便已作罢，哪知暗地里，那蛟族公主却并未死心。

    没想到看似温柔的女子执着起来是那般疯狂。将司躲了三个月，终还是在紫陌山被抓个正着。

    那日，细雨微凉。

    少女说，我自知身份低下，配不上你。但奴情深，愿与君同困蛮荒，自始无需顾忌六界目光，朝夕相对。

    这哪里是重点……将司惊了一身冷汗，还来不及劝解，那女竟耗尽修为，借助不知何时盗来的帝幡打开了蛮荒入口，拉着他一同跳了进去。

    将司被那女的拽的死紧，一时间竟挣脱不开。眼见帝幡就要合闭，他暗骂一声奶奶的，将那女子往外一甩，自己却被帝幡瞬间吞没。

    后来，有人贼贼问他：“其实你对人家爱得要死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傻？”

    将司恨恨地磨磨牙，“谁他娘的让我是个男人！”

    然，这都是后话的后话了。此后千年，寒鞘与兄长再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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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四人正坐在树荫下，围着火堆烤着鱼。池染坐在将司对面，看着那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的面容，心有戚戚然。

    他本当是，绝代风华。

    落扇说完后，大家许久都没说话，池染自不好说什么，只低着头默默地吃鱼。直到手里的两条鱼都吃完了，才听到寒鞘翁着鼻子，低低地说：

    “这一千年来，我每天都在找你，从没放弃过……”他似是想要哭的模样，把脑袋垂得很低，火红的发将他的表情遮得旁人难窥。但声音里的委屈，思念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

    “你早知道是我，为何，为何不认我？”

    池染也很想知道，偷偷地往他们瞄去，只见将司一脸的隐晦莫测，随即粗粗地拍了拍身边的那个火红脑袋，什么都没有说，那素来冰冷的眸里，仿似黯然，又似是漾着一抹浅浅的柔色。

    那紫衣少年全身微震，然后悄悄地，微不可察地往他身边挪近了些。那姿态，竟是那样的依赖。

    池染看得眼眶都湿了，正欲把烤熟的鱼递过去以示安慰，却见身边那人忽然撩衣起身，抬脚就走。

    “夜里冷，我去拾些柴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轻道：“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吧。”

    她琢磨了半响，确定他是对自己说话，想了想，便起身跟上。

    当是雪夜。

    沿着潭边缓缓走着，杂无章法的霜树愈发密集。映着那雪光潭影，更显得幽凉。

    池染东张西望，捡柴捡得十分勤快，不一会儿，已捡了满满一捆，双手都几乎抱不住了。

    不时有几根掉了出来，她笨拙地蹲下去捡，哪知刚捡起这些，又掉了那些，真真恼人的很。

    正纠结于如何改变抱柴的姿势，身后响起轻微的踩雪声，然后，怀中的柴被人全数抱了去，“我来吧。”

    她顿时急了，“诶，不用不用，我自己——”

    那人浅浅地格开她伸过来的手，明明瞧着她，却似是自言自语，“非得这样么？”

    唔？池染迷惘地眨了眨眼，随即，将地上残留的几根木枝捡起，放在他臂弯处，大方一笑，“神尊大人这是什么话？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让给你抱吧。”

    她转身的瞬间，似乎看到他唇瓣动了动，但之后又什么都没听见，心想着大概是瞧错了，又不免自嘲一番，脚下继续向前走着。

    “我们再去前面捡些吧。”方才，他都不知道在干嘛，一根也没捡，明明是他拉她出来的啊……

    怕他误会自己是找借口与他独处久一点，忙补充道：“他们，大概有许多话要说吧。”

    身后的人垂了目，半响才答了句，“……嗯。”

    两人一前一后，走走停停，又拾了许多柴。

    她每捡到一些，就回过头来，身后那男子总会很适时地顿住脚步，略略俯下，让她将柴枝搁到他臂弯。

    雪愈发小了……白月光的光晕铺在雪地上，像是洒了一层糯糯的乳糖，衬着树林的碧翠，潭水的微波，竟是那样美好。

    池染觉得今夜有些不可思议，以往总是她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地忙活儿，何曾，他会在她身后。

    想来，那四十九鞭离魂杖，换来的愧疚还真是深刻。连这九重上的上神，都被她一个小小侍女当小侍使唤了，这……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

    于是乎，池染左瞄瞄，右瞄瞄，当目光捕捉到一根大腿粗的断木时，大眼睛立马亮了起来。

    她试着搬了搬，嘶，还真重。

    “唔，那些树枝太幼了，不抵烧。”她回过头，语气近乎哀怨。待把怀中那截木头吃力地扛到他臂弯时，才欢快地露出小梨涡，“有了这个，就可以烧到明早儿啦。”

    眼前的女子，眉若远山，笑眼弯弯，因为那浅显的恶作剧而闪着狡黠的光芒。墨浔一怔，眸光微晃，声音里不觉含了丝笑意，“姑娘说得极是。”

    像九重神尊这样从未沾过一粒红尘烟土的神仙，居然抱着满怀的枯枝，那耳鬓的发都被弄得有些乱……虽然还是那么要命的好看，但着实……

    “扑哧！”池染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有些敬畏地捂住嘴巴。长长的睫毛密密垂下，嘴唇饱满绯红，气色比昨夜不知好了多少。

    墨浔不知她为何忽然笑了起来，但见到她此番模样，心头不由得莫名地松了几分，脚下有些迟疑地凑近她几步，“你笑什么？”

    “我，我没……”她见他凑近，连连后退，小手使劲摇着，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满了，“真没笑……”

    明明不是九重山上的侍女阿池，可是，为何他会觉得，这样无邪烂漫才是真正的她……

    “等等！”池染忽然收住了笑颜，不再往后躲，反而上前，“把柴放下。”她见他不动，有些不耐，“我让你撒手呀。”

    墨浔无奈，将手中的柴放下，雪白的袖子上，赫然缀着朵朵红梅。

    他见她的面容一下子冷了下来，可瞧在他眼里，却是有点……惹人怜爱。这个念头蹦出来得着实有些让人卒不胜防，他不由得愣了愣。

    正呆愣间，衣袖已被轻轻捋起。她的眉头皱得紧，长着一副娃娃脸，作这种深沉的表情，实在不太适合她。

    怕是被她那截大木头给压着，手臂上未愈的灼伤被磨得又红又肿，时有血水渗出来。

    “你们神仙，都是这样，连疼也不会喊一声的么？”池染有些气恼。

    九重神尊端详了她半响，面不改色地顺着藤上：“唔，疼得很。”

    现在才示弱有什么用？她无语地睨了他一眼，想了想，终叹道：“ “终归是因为救我而受的伤。”

    将他拉到一旁木桩，指了指，“坐这儿。”然后自个儿奔到潭水边。

    墨浔乖乖地依言坐在树桩上，修长的四肢舒展开一个随意而优雅的姿势。白月光下，那张清隽的面容也似泛着淡淡的光晕。

    目光远远地投向潭边的小侍女，那笨拙的姿势，认真的小女儿神态，丝丝入目……若她真能放下执念，是不是……可以考虑带她回九重？

    “手伸过来。”不多时，池染已拧了帕子回来，像个小猫儿蹲在他脚边，小心翼翼地帮他清理伤口。又像是怕他疼，时不时地鼓着腮帮子吹几下。

    天边，沉静。月光慢慢地，寸寸短了下去。

    “这一千年，也不知公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她的叹息清浅地落在耳畔，“神尊大人，我，我有一事……”

    他侧过头看她，眸光不知因为什么而变得罕见地柔软。“说来听听。”

    “就，就是……公子之前所为，全是被幻魇兽牵制，身不由己。如今，有神尊大人在，他不会再屈服，他说过会帮我们的……”话到这，开始变得哀伤，“他也不过是想回家……”

    她看着沉默不语的九重神尊，心里愈发没底，正欲再行劝说，他却轻烟一叹，似有万分无奈在心头。“在你眼中，本尊就这么不明事理么？”

    “啊，不，阿池的意思是……”她舌头笨死了，只好亮晶晶地看着他，满怀希冀。“神尊大人，我们会拿到华胥笛的，对吧？然后，我们，还有公子一起回去。”

    像是生怕在墨浔口中听到一丝不确定，不等他答话，便又溜溜地跑到潭边洗帕子。

    来来回回地在洗帕子和清理伤口之间跑来跑去，几趟下来，她累得气都喘了。大雪天的，额前竟浮出一层薄汗来。

    自怀里掏出药瓶，她同情地瞅了九重神尊一眼，嘴巴却贼贼地咧到了耳边，“会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疼。”

    墨浔微一挑眉，那双水盈盈的紫瞳倒映着一轮弯月，清澈得让人不禁在一瞬间忘却了之前的总总。

    她的指腹沾了药，轻柔地抹在他的小臂处，再打个圈儿，缓缓将药化开……

    “这些年，神尊大人还是习惯和自己下棋么？”

    “嗯。”

    “还是只喝热得烫口的龙氏玉井么？”

    “嗯。”

    “还会被月下仙人缠着问喜欢怎样的女娃娃么？”

    “……嗯。”

    淡淡的夜雾如轻纱萦绕在旁，远处还有虫鸣隐隐约约。是不是这样的时光太过安好，一贯淡薄的九重神尊竟深深地凝望着小侍女那专注的侧脸，全然未觉那嘴角的弧度正缓缓地扬起。

    他抬手，正欲替她拨开额前微湿的发，却见她忽然抬头，那双曾楚楚动人的紫瞳此刻竟全是空洞无绪。

    她脸上的笑意依然，却为何刺眼得很。

    她的手指明明还轻压着他的肌肤，明明还是九重上，那小侍女的模样……

    “神尊大人，等我们逃出蛮荒……以后，千年万年，都不要再相见了……”

    她的声音柔软极了，用的竟是一种乞求的语气。只要他愿意，定有法子不让她见到一个衣角。

    尽管今夜我那般努力，可我永远，都做不回几百年前的池染。无论是念丘的盲女，还是九重的侍女。

    以后，若你偶尔还会想起我，那我希望最后留给你的，是念丘上的阿池，和你曾喜欢的，她的笑颜。

    一别兮，忆相逢，回回在梦中。

    她不再猜想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手滞在半空，那唇畔的笑意似乎还来不及隐去……

    一瞬，一弹指……不知过了多久，她终见他的喉骨微弱地动了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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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后，池染还记得那蛮荒的满月之夜。

    那一夜的天空很是光亮，撕裂得几欲到极限的天痕，还有那被染得猩红的云翳，整个蛮荒笼罩在浓重的毒息中。

    幻魇神兽将现未现，先前那不起眼的山洞不知因为什么缘由竟如钟摆一样摇晃起来，方圆百里的土地慢慢地震动，然后迅速向上拱起，那泥土竟似是河流般翻着巨大的波浪。

    那时候，他们四人正在和不断向六界流窜的恶灵厉鬼们斗得难分难解。那华胥笛音忽然从四周响起，在树林深处慢慢地飘出一阵血雾来。将司忙掏出短笛企图打乱华胥笛的音波，却被逼的几欲力竭，硬生生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急得寒鞘直把轩辕枪挥得愈发狠辣。

    池染无能为力，只好乖乖地任他们在她身边设了结界，藏在了石墩后面。

    后来，她总是会想，如果当初自己能有那么一点点的事，也许最后也不至于落得个那样残忍的结局。

    她亲眼看着那一切。

    仿佛只在眨眼之间，杀戮便如刚被放闸的洪水，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了整个蛮荒。

    周遭鬼气森森，耳畔全是惨厉的嘶鸣嚎叫，三道影子矫若游龙，在无数恶灵中此消彼现，才解决一些，又有另一些扑过来。

    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竭力而亡。池染只觉全身都被浸在冷水里，手掌撑着厚实的结界才勉力没有软瘫在地。

    “轰轰！”

    千万恶灵忽然齐齐向着一个地方叫唤起来，四人循声望去，只见土浪渐渐平息，一阵忽来的白烟瞬间掩盖了血雾，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沉沉响起。

    可举目之处，什么都见不到。

    只听华胥笛响完最后一个音符，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四人身体一轻，便再无知觉。

    池染朦朦胧胧间，只觉自己蜷在某个人的怀里，很安静，很温暖，于是安安心心地做了一个梦。

    梦很短，却仿如亘古一样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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