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可缓缓归 （四）

              
    她退了开去，隔着鼻尖的距离，对着他浅浅一笑，“神尊大人，请你放了我。”

    不晓得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把窗棂吹得咯吱响。池染的注意力移到了窗外的菩提，也不理会上方的人会是怎样的表情。她遥望着独立于红尘的菩提，努力地眨了眨眼，状似自言自语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容易放弃了？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像以前那样死缠着你？或者再将你在蛮荒的那一场梦魇刨根问底来彰显我有多深情？”

    她别着脸，露出纤细白腻的脖颈和缱绻的发，望向窗外的目光澄澈而宁谧。

    “不，我已经不在乎了……你知道么？在蛮荒的一百年，我每日每夜都在怨，为什么你总是那样，一次又一次地，丢下我呢？”她顿了片刻，嘴角微微弯了下，“现在，我大概已经不怨了，约摸是明白了不少道理。譬如什么缘分不可强求啊，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之类的…… 这么多年了，我只是觉得有些累……我想，如果一切还能重来一次，我也许会过得不一样。”

    夜虽黑，但池染依然能感觉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她说了一大段明明不算通顺却自以为十分洒脱的话，便有些希望能得到一些回应。可今夜的九重神尊却一如既往的寡言，只觉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和着他身上的白梅冷香，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有些失望地吐了口气，决定好好地和他说一声再见，便尽早回念丘去。哪知刚转回脑袋对上那双眼，便听他突然道：

    “怎么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夜深阑静的缘故，神尊的声音显得有些恍惚，像是有一种压抑的痛楚，但她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既然他开口问，哺血的时间又还没到，再说上一刻钟倒也无碍。于是，她又躲开他的目光，望向月下菩提，一脸恬淡道：

    “唔……大概会遇上一个平平凡凡的男人，什么都不算出色，却至少会免我颠簸，不离不弃。”

    池染自知自己懵懂笨拙，可今夜一番话颇有仙道，令她不禁有些鸣鸣得意。唔，那感觉就像是凡间那个揠苗助长的故事，自己在一夜之间突地长大了……可是，黎明来临的时候呢？她是不是也会像那被拔高的稻苗一样，渐渐地枯死。

    这样想着，她又有些落寞……对了，她就要死了。

    从决定血嫁到现在，只有此刻，死亡的意义才在她心中真实起来。那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剧烈得像是整片天地都在崩塌。

    嘴角的浅笑慢慢地凝住，消失……池染悄悄地把头仰起来，朝着他的衣襟盯了良久，双手忽然紧紧拉住那素色衣襟，紧接着，一声低泣嗡嗡响起，又顿住。

    又过了许久，她终于“哇”地一声，像个摔倒的孩童般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极其悲伤。

    对呀，又有什么好逞强的呢？生命即将用尽，与他几世纠缠终到终点，孤独来孤独去……她本就应该为自己痛哭流泪一番。

    这才是她……软弱怯懦的池染。

    一直沉默的墨浔，方才有了些许动静。轮廓不着痕迹地软了下来，深幽的眸底渐渐沉淀出一丝疼惜。

    他俯下身来，对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脸，定定地凝着她。似是想要再靠近一些，却又靠近不得。

    终是伸手抚了抚她湿润的眼角，随即一个转身躺了下来，将犹自哭得浑然未觉的小侍女不松不紧地拥在怀中。

    一只手掌护着她的后脑，指尖有淡淡的水色光晕。

    窗外有幽凉月色，帐前是一派轻柔。低缓的风声从屋顶而过，带了些岁月依稀的恍惚。

    随着怀中女子渐渐低下的哭泣声，墨浔忽然觉得今夜相对往日，有些漫长。但这种漫长，却依然让他觉得，还远远不够。

    低眸，望着那张泪痕糊涂的睡脸，密长的睫毛静静覆下，绯红的唇微微撅着。他抿唇，修长的五指在她额前撩了下。

    “我会救他。”

    *****

    今日的天气很是阴霾，连带着整个仙界都阴郁极了。一大早，众仙还在酣梦中，便被外面的吱吱喳喳吵得心烦意乱。待愤懑起身问了究竟，立刻睡意全无，急冲冲地奔出门去了。

    “诶，你听说了么？神尊大人今日似乎和帝君起了争执？”

    “对呀对呀，在皇殿伺候的淼儿说，她可从来没见过帝君那么沉的脸色呢。”

    “神尊大人与帝君怎会……为什么呀？”

    “好像，好像是神尊大人要向帝君讨帝幡……”

    “帝幡？自千年前战司公子一事，帝幡不就被帝君封住了么？连之前四海大乱，四海龙王一同奏请借用帝幡可都被回绝了。”

    “那大胡子的龙王怎能和神尊大人比？可……神尊大人要这帝幡是做什么啊？”

    “不知道，你知道么？”

    “不知道。”

    ……

    事件如此震撼，理所当然地，便有了此刻皇殿四周水泄不通的局面。大神仙小神仙，还有列不上位的通通都攥着一个尘俗的心肝儿跑了过来，激动地将脖子伸得老长。

    哪知守了大半个时辰，非但人影儿没见着，连说话声也听不见一句。隔着紧锁的殿门，众仙只依稀辨出几声重物落地的响动。这场景应该是吵不起来了，众仙刚露出个失望脸，却忽见殿门“轰”地一声大开，九重神尊一身白衣，从容地走了出来，面容一派清宁，全不似众仙心里所想。

    众仙疑惑间，八卦的心理愈发澎湃，遂纷纷装作各种随便逛逛的模样，或急或缓地追随着九重神尊的身影而去。

    此时，天空渐渐下起了绵绵丝雨，朦胧中，但见那清俊白影虽是从容，步履间却似有些匆匆，拈了朵水汽便翩然而去。

    身后鬼鬼祟祟的众仙愈发好奇，又见神尊去往的方向与九重山背道而驰，心揣着神尊定是取得了帝幡。可取这帝幡又是为何，好奇之余，又生出一番担忧来。

    且不说这帝幡神力如何，单是这控御一事，六荒八合又有谁能运用自如。就拿千年前蛟族公主那事儿来看，这帝幡是断断不可轻易碰得。

    九重神尊的神力岂是他们可望其项背，眨眼之间，已连一角衣袂都看不着。各仙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着，恰好瞅见一抹红通通的身影急冲冲奔来，又急冲冲朝另一个方向奔去，嘴里不停地念着：

    “要死了，要死了，这几个娃儿都疯了……”

    众仙皆是脊骨一紧，露出一脸顿悟，齐齐跟着那暗自唠叨的月下仙人的尾巴去了。

    众仙虽是晓得出了事儿，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着实有些承受不住。看着前方光景，他们渐渐顿住脚步，怔忡片刻后立马化作一堆堆吱吱喳喳起来。

    神尊居然要下沉仙谷？

    事态，太严重了。

    天色如墨，诛仙台上戾气缭绕，下方便是沉仙谷，粗粗一瞧并不深，依稀还可以看见高大的娑罗树影。这一番景致虽不可怖，法力高强些的神仙若是突然心理变态，要下去溜一圈也不见得会有大碍。

    可神尊大人，掌管仙界之首的九重帝座，浩浩仁德与天比齐，雪袖不沾一点凡尘味儿的九重神尊，他定不是突然心理变态，那……为何他要下沉仙谷，还要拿着帝幡？

    有脑子灵活些的神仙冷静一想，若说这沉仙谷有什么值得九重神尊携帝幡而下的，那定是……神农鼎的药。

    这话一传开，大伙顿时轰了。入沉仙谷不难，可神农鼎由上古七十二将守着，要取神农鼎的药，却是前无古人。一等人齐齐吸了口冷气，脸上换作一片凝重。

    正沸腾不已间，神尊却已从容地踏上断影，瞬间没入了参差向天的娑罗树林。

    而此时，满天浓云忽然重重压下，诛仙台下一片森森之色。

    ******

    池染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何时睡着的，她心里明明惦记着寒鞘，又怎会糊里糊涂睡了过去。有些懊恼地起了床，只觉灵台处一片混沌。

    窗外天色沉郁，屋里已不见那人。池染甩了甩头，忽略昨夜种种，低头穿好双履，匆忙奔出门去。

    “阿池……姑娘。”一侍女立马将她截住。

    池染止步一瞧，立马打了个噤，脑袋一低，“了欢仙姑……”

    了欢倒是一改旧日的刻薄，唇角微微笑着，只是瞅着刚从神尊寝殿出来还衣裳不整的池染，眼里止不住的冷漠嫉妒。

    “别跪别跪，小婢可担当不起。”不及池染惶恐，又道：“神尊大人命小婢在此等候，让小婢遣人送姑娘回去。”

    “那他呢？”她脱口便问，转念又觉可笑，遂又说：“劳烦姑姑了。”

    “神尊大人一早就出去了。”了欢不着痕迹地捎过一抹讥诮，“姑娘，请吧。”

    沧水上青莲吐蕊，一片水泽延至天边，融为一色。

    池染一路往回走，却忍不住频频回头，眉头从出了灵几殿就一直皱着，似乎有什么不太对劲儿。他竟就这样屈服于她的决定，昨晚明明……

    正迷惘间，忽见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绿油油的草丛中探了出来，左瞅瞅，右瞅瞅，然后十分谨慎地猛地向她扑来！

    “阿池！”

    正是以前常来送公文的莞儿。

    多少年没见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见上一面……池染心头一热，正要上前抱上一抱，却被莞而率先扯了过去，“ 不好了，出大事了！！”

    ****

    诛仙台上，人群满满，却寂然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锁在台下的沉仙谷，即便除了浓雾中绰绰约约的娑罗树，再看不见其他。忽轻忽重的风从云间缓急滑过，绕过沉仙谷便发出阵阵声响，宛若一曲凄怆的清阙。

    时间，流动得极慢，极慢。

    忽然一道庞大的白影从远处飞来，不及细望已腾地起身，跃下了诛仙台。

    极强的戾气如遇了风的火焰张牙舞爪，迅速湮没了那白影。众仙被戾焰逼得连连后退，朦胧间，耳边一阵轰鸣巨响，一片巨大的白光从沉仙谷迸射而出，渐渐地竟形成一圈空心的水结界，将万里戾气，幽幽娑罗全部隔绝在外。

    而厚实的水界之中，身形巨大的雪瑞神兽傲然而立，头顶的尖角发出明亮的祥光，背上怏怏伏着一个纤弱女子，不见动静，似是已昏了过去。

    隔着水色结界，里面的景致一览无遗。

    但见神尊一身清然地从虚空中现出身形，单手接住滑落的帝幡，一抹血光瞬间消失在他的背后。

    境中那握剑的男子，衣如染霜，眉间的印记赤红如血。他缓缓走近雪瑞神兽，凝眸看了许久许久，方伸出手去碰了碰那女子的发鬓，顿了顿，神兽背上的女子缓缓地滑落下来，白衣男子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搂她入怀，然后不甚流畅地顺着姿势盘坐在地。

    不知为何，看着境中这一幕，众仙心里齐齐生出一种怪怪的感觉，不是因为见到神尊大人居然搂着一个女人，反倒像是因为这一幕就像是曲终的戏，平白让人生出一种凄凄惶惶。

    古朴流光的断影剑立在一旁，他就那样抱了半盏茶，怀中的女子终微动了动，似要转醒，他垂下头，靠近了些。

    垂落的发青黑如瀑，清隽的肩因坐姿微微垂着，竟在堂堂神尊的身上生出几分迷人的弱质。

    他将女子往怀里带了带，拥得更深。淡淡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样，却觉有一种无声无息的温柔像是一粒琥珀沉淀了千年。

    众仙疑窦丛生，揉睛将那女子细看，登时抽了口凉气。她……岂不是百年前那个紫苍花妖？

    事情何时发展到了这一步……

    正茫然不知所以，又见神尊他极其自然地帮怀中女子挽了缕散落的发别于耳后，然后，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那女子的前额……

    下一瞬，女子眉头一蹙，睁开双眼来。

    ******

    多得小团子，她才这能在闯入了沉仙谷后还能有呼吸，即便全身被戾气所灼，疼得厉害，可睁眼看见那张脸后，心里只觉得幸运了。

    却不知墨浔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是怎样的空白。他自己也不知，只觉得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神清冽如酒，微微熏着了他。

    池染忍着疼，从他怀抱移开了些，“我知道，你素来都有胡来的资本。”

    他望着她身上的伤，微微蹙了眉，唇角却淡淡一笑，“你不也是胡来？”

    她噎了噎，“你管我。”低了低眉，“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本就与尔无尤，无需神尊大人操心。”

    他像是怔忡了很久。

    池染幽幽叹了声，“阿浔，你听说过凡间有句小诗么？”

    墨浔眸光一深，喉间浅浅地溢出一声，“嗯？”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她忽然像个深闺怨词中的女子，双瞳映着结界的水光，漾出极深极深的悲哀，“其实，很久很久，比上九重之前还要久，阿池曾爱上过一个人。”

    说罢，她用眼角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没任何表情。

    “他很好看，待我极好极好……”顿了顿，又在心里揣摩了一番，立马呲牙道：“可他的人品，实在是烂得要命。”

    又再说罢，眼角又扫了眼，发现他细长的睫毛开始有些虚弱地垂了下来。

    她一怔，也随着垂下眼睑来，“可是，阿池这一生最幸之一，便是在最好的年华，爱上了他。”

    话音方落，搂着自己的那人忽然全身一震，她愕然抬头，刚好看见一行刺目的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下。

    “你怎么了？”

    “我生气，所以气血攻心，受了点轻伤。”他一脸镇定。

    没事就好，她点点头，忽然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为什么生气？”

    “唔……”墨浔搂紧她，轻轻跃上雪几背上，唇瓣轻轻贴住她耳廓，哑着嗓子道：“大概是因为吃醋了。”

    “……”池染自不会相信他话里有一两分真心，扭过脑袋去，感觉雪几已跃到了空中，朝诛仙台上奔去，脑中忽然一个激灵，“你拿到药了”

    说话间已拧回身去，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臂。

    他神色不改地定定瞅了她一会儿，“或许，你现在该想想，是不是下一次就会遇到一个护你周全，免你颠簸的人。”

    她一怔，偏过头不看他，随即硬硬道，“那当然！”虽然因他嘴里吐出这句话，心里有些纳闷，但重新看见活下来的希望，眉梢间仍是止不住溢满喜悦。

    墨浔看着她的侧脸，洁净如莲，欢喜让她的一颦一笑全是灵动。他抬起手，似是想要抚上她的颊畔，最后，却是落在她耳边的一缕发……

    纵是细微，池染还是感觉到了一样，拧头一看，却见到他唇边一抹极浅的笑意渐渐敛去，然后便是一片迷蒙的清光铺面而来……

    下一刻，通体雪白的雪瑞神兽威武神气地落在诛仙台上，众仙大叹一声“幸哉！”便速速围了上去。

    神尊抱着女子跃下地面，本以为会有什么惊人的后续发展，却不料他随即将那早已昏睡过去的花妖置入了月下仙人怀中，淡淡地留下一句，“将她送回魔宫。”

    他的脸色开始有些苍白，眸光只在那女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淡得无人知晓。

    魔宫？敢情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误会？可明明神尊大人方才那样温柔地抱着她呀？莫非，那只是大仁大德的神尊大人表示慈悲的一种新方式？

    松了一口气后，众仙望着九重神尊驾云离去的背影，又开始无边无际的揣测。半刻中后，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小仙婢忽然“呀”地一声叫了出来——

    “诶，神尊大人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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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们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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