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年轻的老夫人

              
    苏禾一面打理着小老夫人院子里的腊梅，一面和衡娟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家常。这么些日子，她虽然没见着小老夫人的面儿，却跟小老夫人跟前儿这位抱狗丫头还有金条儿混熟了。

    “小老夫人呢？出去玩儿了？”苏禾道。

    “去做礼拜了。”衡娟一语带过。

    苏禾这才明白原来这位思想“开通”的小老夫人是信奉基督教的教民。可见了衡娟的神情，苏禾禁不住心下疑惑，衡娟显然不愿意将小老夫人出去做礼拜的事儿声张出去，看来这时候的北京人大多数还是不愿意跟那些信洋教的人多做往来的。这些事情苏禾大抵也有些耳闻，譬如在她来此之前的一年发生在天津的那件震惊中外的教案，这时候的中国民众的反洋情绪还是很严重的。——从程佑祈擅自出国这件事儿杨氏的反应就能看出些端倪。

    苏禾也就当没听懂，笑道：“难怪一大早儿地就出去了呢。”

    “是啊。”衡娟想了想，忽而问道，“祈少爷找着了么？这都好些日子了。”

    “听说是真要去美国了。太太掌握着呢，咱们犯不着操心。”苏禾也就是随便敷衍过去，其实她心底也有八九分的把握，那位程佑祈少爷的确是跟着香港的那个事务所登上了去美国的船。——太太那边儿越安静，事情反倒是越严重。若是闹得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太唯一的儿子去了天涯海角的美国，那太太的日子八成也是过不安稳了。

    就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二栓的声音：“小老夫人，您可得小心着点儿，别把脚给崴了！”

    苏禾与衡娟同时朝院门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笑嘻嘻地从门外进来，穿着祖母绿色的氅衣，打着金色的边儿，后脑勺裹着流行的包髻，额前留着垂丝式前刘海，正歪歪倒倒地往里走来。二栓站在旁边儿想要伸手扶，可那年轻妇人愣是不允。

    苏禾疑惑地看向那少妇的脚——黛色的裙摆下面，露出一双红色的鞋子。天爷，这可不是她上辈子天天都能见面的高跟鞋么！可眼前这位晚清少妇，一身清式汉族装扮，配上这双大红色的粗跟高跟鞋，还真是…挺吓人的。

    衡娟见了，又把金条儿塞进苏禾怀里，赶上前搀扶小老夫人。苏禾接过，手上还沾着花粉，惹得金条儿连打了三个喷嚏。

    “别扶我，你们都给我站远点儿。”小老夫人笑着赶他们走，“哎呀都站我跟前儿我还怎么走啊！”

    衡娟惊愕道：“小老夫人，我不是眼花了吧，您这是什么鞋子，走路还得垫脚跟儿呐，怎么走啊，脚都不落地儿的。”

    小老夫人生涩地走着，走近了苏禾才看清她的模样——果然也是个美人。可仔细看她的脚，苏禾倒是有些吃惊——小老夫人是天足。按说这位小老夫人应当也是汉族的大户人家的女儿，竟是天足。

    “美吧。”小老夫人倒是乐得跟朵花儿似的，虽然在苏禾眼里她这模样的确像是个踩高跷的。小老夫人问了半晌没人吱声，遂抬起头，又问了一遍，“嘿，你们怎么都不吭声啊，不美？”

    “啊……”衡娟与二栓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如捣蒜，“美，美美美……”

    小老夫人这才满意，继续向前艰难地“跋涉”着，嘴里道：“这是米歇尔夫人今儿送我的礼物，我可喜欢了，在车上就换上了。”说着多走几步，竟然渐渐熟练起来，直接上了屋门口的石阶。就在这时，小老夫人脚下一个不稳，二栓和衡娟见了忙冲上去接住小老夫人。没想到小老夫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没关系，总有个从生到熟的过程嘛，衡娟儿你没瞧见，那些外国的贵妇人踩着高跟鞋别说有多美了，脚背又白又直，个儿也增了许多。不信你问二栓。”又转头对二栓道，“是不是啊二栓。”

    “是是是……”二栓一味附和着。

    衡娟诧异道：“外国夫人都是把脚露在外头的？这女人家的脚怎么能露在外头呢？”

    小老夫人横了她一眼：“人家兴这个，我瞧着也喜欢。”

    衡娟没办法，不再吱声，只能由着小老夫人。

    刚一进屋，小老夫人便道：“哎，金条儿呢？”

    “哦，在院子里呢。”衡娟说着从门里出来半个身子对苏禾招手，“快过来，快。”

    苏禾疑惑道：“我？”

    衡娟笑道：“不是你，跟金条儿说的。”

    苏禾这才知道衡娟是在拿她开涮呢，遂抱了金条儿进了屋。

    “外头那么冷，你怎么就不知道进来呢。”衡娟笑道。

    “我哪敢随便去这去那。”苏禾笑着将金条儿放下，金条儿直直地跑向小老夫人怀里。

    “小老夫人开通，不会计较的。”衡娟继而扭头对小老夫人道，“这是我跟您说过的苏丫头，咱院子里的腊梅这些天一直是她照看着呢，金条儿也喜欢她。”

    小老夫人听了这才正眼看苏禾：“哟，你就是苏禾？快坐吧。”

    “哟，小老夫人知道我？”苏禾把手擦了擦，“我不坐了，衣服上有泥。”

    小老夫人也没强求苏禾坐，只是轻轻挠着金条儿的耳朵道：“我看你小小年纪倒是挺机灵的，你看我这新鞋子比之那些尖头绣花鞋如何？”

    苏禾心里放松，只得老实答道：“小老夫人您是天足，天足自是比那些裹得歪瓜裂枣的小脚好看，也就是天足才能穿得这高跟鞋。小老夫人您喜欢，别人还穿不得呢。平日穿着玩儿倒是好看，不过时间久了脚后跟儿会疼，还是自家绣云坊的棉鞋穿着舒服吧。”

    苏禾话音刚落，屋里忽而安静下来。二栓和衡娟听了苏禾把小老夫人“大脚”的事儿当好事儿给挂在嘴上说，都不敢吱声了。

    小老夫人忽而抬起脸来看着站在一旁的苏禾，惊喜地笑道：“你也觉得天足好看？”

    屋里两个角落不约而同地响起细微的吐气声，仿佛松了一口气。

    苏禾点点头：“那是自然。小脚跑不能跑跳不能跳的。”

    “哈哈哈……”小老夫人忽而突兀地笑出声来，忙对苏禾招手道，“你这丫头，怎么就说我心坎儿上了呢，来来来，快来我跟前儿让我仔细瞧瞧……”

    苏禾暗自在心底一笑，却佯作受宠若惊道：“小老夫人，我…我这可都是大实话。”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我知道你说得都是真话。”小老夫人把金条儿丢给衡娟，对二栓和衡娟道，“你俩都出去忙吧，我让苏丫头陪我聊聊。”衡娟与二栓诧异地对视一眼，也都出去了。

    苏禾走过去，小老夫人再次示意她坐下。这次苏禾倒是依言而坐。

    “我是天足，有人觉得新鲜，有人瞧不起。”小老夫人道，“不过我不那么认为。我自小在不列颠长大，那儿的姑娘没有人裹足的。八岁跟了父亲回了国，见多了那些‘大家闺秀’们那些…对，就像你说的，那些歪瓜裂枣儿的脚，还什么‘三寸金莲’呢，瞧着我心里就不舒坦。今儿倒是好，让我遇着你这好孩子，跟我的看法是一样儿的，我听了心里真是暖。”

    “其实没人瞧不起的。”苏禾笑道，“您知道大伙儿私底下怎么说您么？”

    小老夫人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看。”

    “都说您开通，鲜活，对下人仁慈、宽厚，所以都叫您‘小老夫人’呢。我瞧着您也是年轻得很，亲切得很。心里憋了话，在您面前敢这么说；在别人面前，那可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啊。”

    听了苏禾的话，小老夫人越发开心了：“你这丫头虽然年纪小，可我瞧着就觉得怎么就你能句句说我心坎儿上呢。你也别跟着他们一口一个‘小老夫人’了，景字辈儿的那些个，有几个真当我是老夫人的？你叫我若柯吧，邱若柯，这才是我的汉名儿。”

    邱若柯。

    苏禾倒是有些吃惊：“这可不成，我一打杂的小丫头，这么混叫可真是乱了府里的规矩。”

    “没事儿，就咱俩的时候你就这么叫我。”小老夫人说着目光有些黯然道，“自打父亲去了，就再没人这么叫我了。”

    苏禾心下恻然：“那成，若柯，在人前我可得继续叫你小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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