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杀

推荐阅读: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妖孽修真在山村我在尊魂幡里当主魂我居然认得上古神文九星霸体诀军工科技万神主宰重生之都市仙尊脑海里飘来一座废品收购站反派就很无敌


              
    第一章  千里追杀

    雪花如团,一片一片从昏黄的空中飘坠而下。天地之间一片萧杀,寒风的呜咽声伴随着鬼哭,在阴冷的驿站外浮动。忽而有马蹄声“得得”响了起来,十几骑人马自远而近纵横而来。

    驿站内的狱卒们面面相觑,一名狱卒伸手烤了烤火,向犯人笑道:“从哪里来的商旅,冒着这么大的雪在外奔波,真是好生辛苦劳碌!”

    那身穿囚衣的青年男子原本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仿佛身受重伤。此刻轻轻哼了一声,反问道:“哪支商旅会有二十四匹大宛良马?”

    “大宛良马?”狱卒愕然,惊道:“这是哪家贵人,大雪夜里跑到这荒僻地儿来?”

    “哼……”青年男子冷笑着翻身坐起,他原本憔悴瘦损,可这一睁眼一行动,一双星眸神光离合,顿时有容光灼灼之感。“贵人倒有,可惜是千里迢迢上门寻仇的,我劝你们远远避开,免得葬送了小命。”

    “贺兰敏之!”大门被两名大内侍卫轰然踹倒,太平公主红衣似火,神采飞扬地走了进来,嫣然笑道,“你还不给本宫滚出来?我找母后讨了密旨,奔波千里特意来赐你一个全尸的!”

    在她说话之时,忽然一声惨叫,热血洒在雪地上,驿馆的驿卒双目圆睁死在地上,这中年汉子本在驿馆当差,这时听到响动,从室内走出贴在墙边窥视,却被太平公主带来的侍卫一剑斩杀。

    “咳咳!”贺兰敏之仿佛气急,咳了半天才艰难质问道,“你怎么随便乱杀人哪?”

    太平公主原本吓了一跳,掩口震惊地看着那个死人,听到贺兰敏之这么说,不禁大怒,喝道:“我奉圣旨出京办差,做了什么也轮得到你置喙吗?你给我闭嘴,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贺兰敏之双眸中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低头默然。太平公主看他“老实”的样子,屏退左右,从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卷轴,徐徐展开:“你自己看看清楚罢,这是圣后的旨意。”

    只见明黄色丝帛上,龙飞凤舞淋漓尽致的四个大字:“诛杀此獠!”尽显书写者、当今圣后武氏心中的愤怒。

    “你看清了?”

    贺兰敏之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这么大的字,就算我是瞎子也看得见。说吧,公主,你想我怎么死?缢死?鸩杀?乱刀砍死?挫骨扬灰?”说到这里,他爽朗一笑,赫然又是长安城内风流倜傥、簪花侧帽的贵公子了。

    太平公主古怪道:“你连死也不怕么?”

    贺兰敏之翻个白眼,昂首望天,冷冷道:“从十六岁起,在这世上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死的不够快。”

    “十六岁……”太平公主抽动嘴角,似讥似嘲,却又勉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柔声道,“你的际遇,长安城中有谁不知道呢?当年武家对不起你,圣后娘娘心中都清楚,所以她一直对你多番纵容,更让你继承了外太公的爵位。可你太过倒行逆施了,实在超出了朝廷对你的容忍限度!”她脸色发青,咬牙半晌才道,“你当年做出的事情……做出的事情……”

    “对不起。”

    太平公主脸涨得通红,胸口也急剧起伏,她眼中仿佛要坠下泪珠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贺兰敏之淡淡道,“当年我对你本无心,却一时行为放纵,玷污了你的名节,这件事情是我不对。书颐,我此生有负于你。”

    “哈!”太平公主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大笑一声,“你说这话又有什么用?你这辈子负的人多了!你这个把他人视若草芥的渣滓,恶魔!你对我下手,不过是为了激怒她罢了!”

    贺兰敏之摊了摊手:“所以她破了我的气海。”气海是人体最重要的穴位之一,气海被破,习武之人一身资质也就废了。这样的平生恨事,贺兰敏之说来竟也平平静静。

    这两人一番密谈,说起的却是一桩陈年旧事,也是此刻贺兰敏之被武后赐死的主要原因。原来贺兰敏之是武后的侄子,他年少时被外祖母杨老夫人引-诱,两人竟发生不-伦的关系,加上贺兰敏之的母亲武顺儿与妹妹贺兰敏月先后死在武后手中,贺兰敏之原本就是个乖戾的,因此种种,越发偏激狭隘。后来有一次,太平公主到周国公府中探望外祖母杨老夫人,贺兰敏之欲行不轨之事,公主侥幸得脱,宫女却因此遭殃。

    太平公主引以为恨,终于在今日千里追杀而来,要将流放路上的贺兰敏之置于死地。

    贺兰敏之气海被破,武功全失,这也不是什么新闻,至少魔门中两道六派尽知此事。徐书颐点头,收敛怒气与悲愤,极力从容道:“如今你要死了,难道就不想再见一见她么?”

    一直轻慢地曲腿坐在担架上的贺兰敏之忽然站起,望着徐书颐,一字一句道:“你倒是说说看,李令月在哪里?”

    徐书颐嗤地一笑:“她?她无非就是在那些地方,极北之地赏极光,草原上寻汗血宝马,到昆仑雪山上看日出,东海仙岛中泡温泉,也就这些,再有别的,也就什么吐蕃国、大食国、波斯国,令月逛得不多,她不喜欢人群……与其呼朋引伴高朋满座,她更喜欢她那些古怪兮兮的观星仪器、琴剑书画、玉器古董、珍奇异兽,她待她那把长剑都比待咱们亲热。”

    她轻言细语,每多说一个字,贺兰敏之脸上的黯然就多一分。她原是阆苑仙葩,不是人世间的姹紫嫣红,不是凡夫俗子能攀折的。他叹了口气:“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知道她无非是在名山大川里头,要不然就是在东海之上,只是我们又找不到她。”

    “现在就有这么个机会让你找到她。”徐书颐的声音越发温柔和缓,如同春风拂面,“只要你能做成这件事,我就让你活着,不仅如此,你还可以得到令月。你可以把她关在你的府邸中,让她成为你的妻妾之一,你想要抱着她,她就只能坐在你的膝盖上;你想要吻她,她也只能婉转俯就;甚至你想要一些更过分的,那也可以。只看你的本事。”

    贺兰敏之的呼吸变急了,脸上腾起了激动难抑的绯红,这让他看上去更是俊美无双,眼中一点近乎天真的希冀。他是个到四十岁也有孩童感的男人,能让女性同时感到怜惜和沉醉。如果男人也可称绝色,那就是他。徐书颐觉得刺心,悄悄别过了头。

    但她很快克服了心底这一点痛楚,从八岁进入皇宫至今,这么些年里,她早已学会了不把喜怒形之于色,无论何时何地,保持百分之百的冷静与机警。

    皇宫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受着隐形的束缚和精神上的折磨。只能说,人生的际遇是很奇妙的,她徐书颐原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徐子陵石青璇夫妇的女儿,她本该像父母那样徜徉于山林之间,做个武林中人人称颂的“仙子”,可她现在却不得不居住在皇宫里,做着他人的替身,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中。

    导致这一切的原因很复杂,不过归根结底是因为一个传奇人物的出现。那个人是圣皇圣后最小的女儿,真正的太平公主,李令月。她五岁受慈航静斋师妃暄的教导,八岁不顾阻拦执意下帝踏峰,以一介女童之身,尽败天下宗师,十一岁,阅遍慈航静斋与净念禅院典籍的李令月叛出师门,十四岁,隐于东海。

    这样一个提前入世提前出世的孩童大宗师,因为她,多少人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贺兰敏之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徐书颐盯着他的双目,慢慢一笑,踮脚在他耳畔轻缓道:“杀了李令月!废掉她的武功!”她略微后退,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圣后娘娘和师妃暄斋主共同的想法,我不过转达而已。”

    圣后武氏是真正的太平公主李令月的生母,可她竟要杀她。慈航静斋师妃暄是大宗师李令月的授业恩师,可她竟要折断她的羽翼。

    贺兰敏之闭了闭眼睛,回答的语声同样轻缓:“我答应你。”

    徐书颐奇异地瞧着他:“看来你果然是个聪明人,都不用我多费唇舌与你解释。”

    贺兰敏之哈哈一笑:“全天下的人都要杀她,我能救她吗?不过是螳臂当车。还不如顺势而为,只要如你们所愿,她没了武功。我说要她,你们这些大人物还能拒绝不成?”说到大人物三个字,到底语带讥讽。

    “我不是大人物,不过一枚小卒子罢了。”徐书颐无奈道,轻轻叹了口气,“惊雁宫突然现世,天下英雄都在往奔马原赶,我想令月她也快回中原了吧。”

    “惊雁宫?战神图录?”贺兰敏之大为震骇,脱口而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传闻惊雁宫有战神殿,战神殿内的战神图录阅而习之,能使人破碎虚空,长生不死。这样的东西天下谁能放手?难怪你们平时内斗不休的,这一次竟然也能联起手来,要先杀了天下第一的李令月!”

    “你说的不错,战神图录只有一本,自然是能者居之。有令月在,谁还能越过她去?说不得也只好杀之后快了。”徐书颐苦笑。

    贺兰敏之大笑:“好好好!这果然是‘我们’这帮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这两人虽然心思不一,但目标一致,倒也相谈甚欢。半个时辰后太平公主推门而出,满脸怒色,向侍卫首领喝道:“这厮不思悔改,不尊上谕,你拿了这马缰,赐他个全尸罢!”

    对于这个结果,侍卫们并不意外,立刻依令而行,两人制住了贺兰敏之,另外两人拿起缰绳,在他脖颈处狠狠一勒。贺兰敏之望着徐书颐的背影微微冷笑,书颐握着门框站着,痴痴望着从云中飘坠的、无边无际的雪花。

    绳索一绞,她此生的初恋归于黄泉。

    这一刻,她竟真的希望他死了,死在自己的千里追杀之下。原来她是这样恨他,恨他不爱自己,恨自己没有能力、没有本事让他爱自己。

    贺兰敏之为什么爱李令月?不就爱她闲云野鹤、超然物外吗?

    同样是八月十五,她乘着小舟围着暖炉,携二三隐士佳人,品着清茶赏素月;自己坐在上阳宫大殿中,觥筹交错,曲意奉承。同样是不眠之夜,她乘兴出游,举头望山月低头赏空明月影;自己在寝宫的锦衾中辗转反侧,细数权谋。

    她们的人生,颠倒了。

    侍卫前来禀报,徐书颐不忍也不愿看贺兰敏之的尸体,纵马往长安而去,二十四骑铁卫跟上。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一切,这世界变得如此纯净,她裹紧狐裘,雪花在眼睫上融化了,混着泪水一起流下来。

    八岁的时候第一次遇到李令月,那时候书颐很高兴,她从小随父母住在幽林小筑中,平时很少见到外人,更不用说像令月一样,和她年龄一样大小的小女孩。令月长得玉雪可爱,黑而圆的眼睛,花瓣一样的嘴唇,温柔娇俏的瓜子脸。她站在瓦蓝瓦蓝的溪水边,瞧着河底游动的鲤鱼和缠绕不休的水草,脸上有一种静谧的微笑。

    她懂得这蓝天、这草地、这小溪、这白云。书颐只觉得,令月的笑容仿佛一朵霜花,静静溶进她心口里。

    书颐主动走过去,笑嘻嘻地说:“你是谁?天,你和我长得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令月诧异地看着她,点点头:“是啊,真像!”

    她孜孜不倦地问:“你叫什么啊?我姓徐,叫徐书颐,我爹爹叫徐子陵,阿娘叫石青璇。”

    令月脸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啊,恍然大悟,如今她也悟了。这是她父亲徐子陵留下的孽债,当年徐子陵与魔门妖女婠婠春风一度,生下女儿明空。三十年后,她成为了这大唐最尊贵的皇后。论起血缘关系来,徐书颐还是李令月的小姨,她们长得相像,也并非没有道理呢。

    看到令月她就觉得亲切,拉着她不放,把自己的宝贝都捧出来给她瞧,那真是一个幸福的下午。可就在晚上,在她甜蜜的沉睡中,父亲徐子陵大败而回,身负重伤……

    半个月后他们才得知,外祖父石之轩也早已败在那女童手中,旧伤复发兼之羞愤无地,竟然就此身亡。

    仇敌一个个寻上门,阿娘一个人无力支撑,那美貌的女童竟又上门,诚恳邀请徐子陵一家去洛阳居住,有宫中御医的照料、天下珍宝的供养,徐子陵一定能康复如初。

    徐子陵夫妇倒是没什么怨言,虽然怪异可笑,但徐子陵与李令月倒是公平比武,生死不论。比武受伤在江湖上本就是寻常之事,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连这点心胸也没有。思之再三,倒是答应了李令月的邀请。

    书颐这就到了陪都洛阳,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她瞧着这生平未见的繁华绮丽,受着宫娥内监小心周到的服侍,结识了大唐最高贵最出众的公子贵女……直到有一天,她入宫觐见,诧异于武皇后满怀惊喜的眼神。

    于是,她就成为了大唐最尊贵的太平公主。

    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懂,每天只知道没心没肺的快乐,武皇后把她教养得跋扈而骄纵,皇帝待她虽然平平,却也客气周到。她真觉得皇宫好极了,母后待自己比阿娘还要好,这荣华富贵一生也享用不尽……她竟感激令月。

    令月很少回皇宫,但每次见书颐,对她是予取予求,亲口许诺:“你这一生,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武皇后听了这话笑道:“我都妒忌了呢。书颐真是命好,便是皇帝和我,也绝称不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那时候,她是真幸福。

    后来,糖衣融化了,粉饰剥落了。她才明白过来,这么些大人物,就这样为了自己的利益,半欺半哄的卖掉了她——在她还只有八岁的时候。

    原来这皇宫,才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地方。

    第二章  驸马薛绍

    这是一张极为精巧的黄金面具,面具轻而柔软,在烛光下经络分明,流动着温暖的光芒。高额而广颐,鼻直而口小,下颌尖尖,线条流畅,极富立体感。眉心一点红宝石镶嵌的花钿,闪耀夺目,可以想象会怎样与佩戴者流波含情的双目相映生辉。

    “这次的礼品采买得好。”薛绍夸奖管家,“公主必定喜欢。”

    薛府管家满脸是笑:“还好小厮抢得快,不然一准儿买不上,这次哑巴姑娘还一同錾刻了一顶百鸟朝凤金冠,已经被代王府买走。现在大家伙儿都不上金银铺子买她的东西了,买不着,都直接堵工匠坊门口去。还好她那作坊跟咱们府邸后门就隔着五条街,穿小路过去倒是近。”

    薛绍怔了一下:“像她这种手艺,不是迟早得入工匠坊吗?到时候她的作品官府也就先得了。”

    管家道:“公子说的是。只是小的听说,这姑娘是个有志气的,到今年九月准备上天一楼去学本事呢。”

    “……哦,那倒是难得的。”薛绍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年天一楼风头日盛,本是一江湖草莽组织,不知怎的,精擅鲁班之艺,天一楼楼主造出龙舟大船成千上万地运人前往海外。海外之地民风虽异,有些蛮荒之地却异常富庶,盛产黄金、白银、水晶等珍奇之物,又有诸多异兽。海运跑一趟便是千倍利润,因此庶民个个争先,更有些大唐子民索性在那里垦荒做起了地主。听说天一楼治下,连种庄稼、养牛羊都不用人工了,只用些木头器具,说的是神乎其神……难怪连个哑巴小丫头,都想往天一楼去。

    只是这些和他薛绍是没什么关系的,他是城阳公主之子,三四年前就被当朝天子许给了自家嫡出的小公主,他这一辈子安享荣华地做个驸马就好。

    但武皇后跋扈狠毒,娶太平公主到底是福是祸?转念一想,好在天子身体康健,看上去春秋正盛,有这位嫡亲舅舅保着,自家应该是无事。

    薛绍与太平公主年貌相当,自幼认得,又有一层血缘关系在,说起来还是表哥表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想起公主最近回复给他的信件,薛绍心头涌上一阵火热:也许是天赐良缘呢?

    “那哑巴丫头在哪家作坊?我要请她为我打一副金头面。”管家殷勤地表示自己愿往,薛绍摇头,“我自己画了样子请她打,上京过礼的时候送给公主,比外头采买的更有趣儿。”

    管家笑得更开心,连一旁跟着的小厮、丫鬟也都偷偷笑了起来,自家二公子就要迎娶太平公主,整个长安,不,整个天下都将为了这场婚事而沸腾。

    薛绍见到的是个十五六岁的丑丫头。她穿一身朴素的青布衣裳,半挽的头发覆盖了半张脸,而另外半张脸上,是暗红色的、像凝固血块一样的红紫色胎记,深深揉进皮肤里。火焰喷吐,薛绍和小厮们都热得满头大汗,她却冰肌玉骨似的清凉,带着丝绸手套的右手捏着一把镊子,在银器上雕出细如发丝的精美纹路。

    长河中一朵水花转瞬绽放,众人都瞧得入了迷。技艺是出神入化的,可更夺目的是她从容幽静的姿态,像是,她的心是空的、整个世界也是空的、连过去种种往事和未来种种繁华都是空的。

    这么一看就是一个时辰,众人先是指点不休、议论纷纷,急着发表自己的高见和论断,看到后来,倒是归于沉默。这样精细到极致、完全抛却了浮躁、忘却了外物,只余空灵和本源的镌刻,让人无话可说。

    日头落了,有个小女孩跑来喊她:“大姑娘,我娘叫你去吃晚饭。”哑巴姑娘停了手中的活儿,站起来关窗子,薛绍心中一动,她一步一态竟如此款款,粗服蓬头,不掩绰约……

    薛绍赶紧道:“大姑娘,我想请你帮忙打一副金头面。”哑巴姑娘在窗边回首看他一眼,略微点头,她虽然全无颜色可言,一双妙目却清澈如泉水,观者有不饮自甘的感受。

    薛绍向她详细说明自己的要求,哑巴姑娘凝神听着,或点头或摇头,有不解之处,只用眼神传达疑问,薛绍心旷神怡。喊吃饭的小女孩笑嘻嘻听着,说道:“今天老师傅不在,还得让大姑娘自己见买主,真是麻烦哩!几位郎君,要不你们也顺便吃个晚饭吧,这不正巧赶上了嘛。”

    薛绍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从未见过平民百姓吃什么,这会儿出于好奇也应了。小厮着急道:“这外头的东西不干净,公子您要是用了,回去我们几个都得受杖刑!”话音一落,哑巴姑娘暼薛绍一眼,不掩讥讽嘲笑。薛绍脸上一红,更执意了。

    饭堂里人很多,工匠作坊里老老少少男人女人来了不少,桌面上一层油亮的黑垢,茶水是冷的,泛着可疑的沫子,饭菜的香味、劣质的酒香味、人的气味混杂成一种市井间特有的味道,倒并不难闻,人们又说又笑,拍桌子、拖板凳,嘈杂极了,不过也显得热闹。

    哑巴姑娘面前三只粗瓷碗里全是各色青菜,薛绍极力辨认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农作物的叶子,唯一看得过眼的是一碗鸡汤,并一碗热腾腾的粟米饭。小女孩忙前忙后端菜盛饭,对薛绍等人解释道:“大姑娘不吃肉,你们若要吃荤的,腊肉、羊肉、狗肉都有。”薛绍哪里肯吃,点了几样也只摆着,看小厮们吃的香甜,小心尝一口——味道倒不坏。

    哑巴姑娘吃得很少,大部分时候,她宁静地望着喧嚣的人群。她看着男人们粗野的举止和无礼的言词,眼中没有反感;看着被生活磨去了女人味儿的大婶大娘,眼中也没有同情。薛绍觉得,她观察着人群,像在看一块巨石如何被风抹去棱角。但不仅仅是如此,偶尔,看到少妇怀里纯稚的婴儿咯咯地笑,看着大姑娘提着水桶从门外经过,小心地怕打湿了绣花鞋,她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

    这好像是她生活的常态。

    第三次再来的时候,薛绍问出那个盘桓心头许久的问题:“在看着他们的时候,你的眼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面对这个有些傻气的问题,哑巴姑娘没有保持一如既往的沉默,她用食指在杯中沾了些茶水,在黑腻的桌面上一笔一画写道:美。

    美?与其说那些灰头土脸、喧嚣吵闹的凡夫俗妇美,不如说她的字——竟是那么美。简洁而意蕴无穷的小楷,飘若游云,矫若惊鸿,薛绍呆呆看着,淡色茶水晕出的字体,在他眼中放出夺目的光彩。

    “你学的王羲之?”他慌忙追问,哑巴姑娘没再回答。

    “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静默。

    “我问过大师傅了,他说你本来什么都不会,他不了解你的来历,不想收你做徒弟,是有人来说情,他才破例。你来这里不过两个月,一日日从无到有,在錾金一道竟成为史无前例的大师级人物,他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东西。”

    “大师傅说,你从他那里学到的,这世上很多人都懂。你反馈给他的技艺,却是前所未有、独一无二。”

    “他说,你在这儿待不长了。”

    “你是谁?从哪儿来?你要去哪儿?告诉我好不好?”

    哑巴姑娘轻轻暼他一眼,意味很明显:聒噪。她毫不留恋地走开,薛绍伏在油腻的桌面上,忽然苦笑。这个人,她对他们这些“贵人”根本不在乎,甚至连他的身份、家世、相貌、年纪都没有一丝留意。

    自己在她眼里,一定是个面目模糊的路人罢。

    第六次再来,薛绍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发问是如何愚蠢,而自己的见识又是如何浅薄。他像她一样,远远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年轻的铁匠学徒赤-裸着脊背,全身热气腾腾地喝一大碗茶。

    薛绍是公主的儿子,自幼锦衣玉食,服侍他的大小丫鬟有近百人,每次出门,跟随的小厮也绝不会少于四个。他吃过最大的苦,也就是习武时那些打熬,扎马步、拉弓箭、习枪法、整日整日地练习骑射。更多的,没有了。

    他从不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仅仅生存就用尽了全力。他从没概念,一个成年男人为妻儿谋些生计,要遭受那么多走投无路和屈辱艰难。

    原来催人欲死的饥饿和劳累近在咫尺。

    工匠坊里的人并不贫穷,至少从这座城市来看,工匠们属于吃喝不愁、略微富足的那类人。更穷的人有的是,他们走街串巷、清扫街道、做苦力、挑粪……还有出卖,出卖自己所有的一切。

    这一天哑巴姑娘决定在宵禁前出去走走,出门之前她把收到的银锭——她的酬劳——全部换成了铜钱。她戴上幕离,在城门附近入神地凝视着往来的人群,看到困饿至极的乞丐,用铜钱买来烙饼给他们。看到衣不蔽体面带饥色的人,她给他们钱;看到替大人抓药的穷孩子,她也一样,有时还看看药方。

    最后她走向一个地方。那是一处小院落,单看院墙和门庭并不破败,薛绍暗暗奇怪,他隐在暗处窥视。应门的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面色红润,风韵犹存,衣着竟有两三分华丽,她把哑巴姑娘迎进去,下意识探头四下里看了看。

    哑巴姑娘没了踪影,薛绍茫然地看着,忽然有形貌猥琐的男人来叩门,又是那胖婶子,一开门就迅速地把人拉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又是一个。暮色渐浓,来的男人也越来越多,片刻就来了三五个。薛绍恍然大悟,这里竟然是暗娼私窑。

    哑巴姑娘很快出来了,幕离遮住她的脸,有男人震惊于她绰约的身姿,伸手要拉,薛绍一怒,却看见应门的胖婶子也脸色大变,一下子把那只脏手打开。

    这一次哑巴姑娘的工钱应该是彻底用完了。薛绍跟在她身后,短窄的巷子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距离越拉越近。哑巴姑娘气定神闲,毫不惊慌,连回头都没有。

    薛绍低声说:“你一个独身女子,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很危险。”

    没有回答。

    “那些人都很危险,一次不出事,不代表永远不出事。”

    没有回答。

    “你要做好事,可以把钱拿去施粥,我家里设有粥棚。这样岂不是更好吗?你帮那些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时,医得了病,也医不了命。”

    没有回答。她的白色幕离下端缀着金色的流苏,在温柔的夕阳余晖中,闪烁出错觉一样的艳光。

    她进了门,点亮油灯,取出铜盆,打热水洗脸洗手。薛绍站在篱笆墙外,呆呆地看着窗纸上她美丽的身影。管饭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提着热水壶跑来,大声招呼几句,在房门口放下壶,转眼看到薛绍,古灵精怪地笑了。

    “侬快回去吧!在这儿苦等也没有用的,等的人多了去咯。”

    薛绍吃了一惊:“什么?”

    “出去了?”她向屋内扬扬下巴,一副“我很懂”的样子,“大姑娘又去给穷人舍钱了吧?你一路跟着?”

    薛绍点头。

    “她呀就是这样。她不在乎钱,也用不上钱。她是工匠坊里的活招牌,工匠坊管她吃管她住,还有我偶尔看顾她。”小女孩笑了,有几分得意的模样。“大姑娘更看重手艺,她一心钻进这些东西里头了,谁也拉不出来。”

    薛绍说:“她心存仁善,忘了自己,只顾着扶危济困……”

    “少来!”小女孩嗤之以鼻,“她可不是为了扶危济困才做工的,像今天晚上,她不过是在坊里待久了,足不出户的有些闷气,顺道出去逛逛罢咧!散步的时候无聊,顺便扔钱玩儿,你当她真的是菩萨呀?”

    薛绍道:“她当然不是菩萨,菩萨是收香火钱的,她呢是往外散钱的。”

    “算啦,我说不醒你。”小女孩摇了摇头,有几分懊丧,“别的我不说,只说一条:我知道,她的脸虽然那样,又是哑巴,却是个招人的。像你这样每天跟着她的,以前也有好几个,不过后来都走了。你悠着点儿,她心里眼里都装不进旁人。而且,她也快走了。”

    薛绍不语。

    小女孩冷冷地笑了:“看你也是个大家公子,我只问你一条:你对她动了心思不假,可你们家又怎么想?就算家里不管你,你真要她,能如何呢?无非也就是纳了做妾。大姑娘是给人做妾的样子么?——你有的无非是钱,大姑娘却偏偏不爱钱呢。”

    薛绍恍若晴天霹雳一般,这时候才终于想起了他的未婚妻,远在长安深宫、等着他去迎娶的太平公主。

    他终于有了几分清醒,却仿佛存下更深的执迷。

    他绮罗锦绣的一生,他尊荣富贵的一生,他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一生,就在这个静悄悄的冬夜里,遭逢了最大的意外。

    在这矛盾的时刻他突然回忆起童年,那时候他还很小,被母亲带着进宫去觐见武皇后。在御花园里他见到皇后嫡出的小公主,小小年纪便可见端丽典雅的风度。她坐在小亭中,拿一支炭笔描绘鲜花盛开的姿态,他在小女童专注的神态中看到落寞和孤寂。

    就像哑巴姑娘坐在火炉前,把手探入烈焰中,在银器上掐一道纤细到难以辨认、却精妙到不容出错的细丝。她的神态专注万分,她的举动赏心悦目,可在他的视野中,这一切也是很落寞、很孤寂的。

    ※※※※※※※※※※※※※※※※※※※※

    本篇女主角是太平公主李令月,不是第一出场的徐书颐。

    很抱歉作者要修改一下这篇文章。由于修改时有字数限制,有时会出现把两章放在一章的情况。从今天起,定时更新,有时一章,有时两章,看空闲时间来定。

    鞠躬!

    喜欢[综]在男神边上请大家收藏:[综]在男神边上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38/38691/23367708.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38/38691/23367708.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